譚洋
譚洋

自由文字工作者,海上解說員,海泳與獨木舟教練。活在東海岸,看海、寫字。 matters專頁:海與詩的習字簿

【海影1101:南方的帆】

自身幾波感冒加上中耳積水,半邊世界寂靜了一陣,海影也停下兩週。東北風來得更頻繁了;東岸賞鯨正準備「散海」休息的季節,在朋友邀約下走了一趟台南,三天兩夜的帆船之旅,造訪停泊在安平舊港國際遊艇碼頭的「綠蠵龜號」。


在google地圖上,把安平舊港和南邊的安平新商港港嘴合起來看,就像一小一大兩隻鯨,頭擺往南方靜靜臥睡的母子對;新商港所在的「鯤鯓湖」,其名「鯤鯓」在從小背誦的地理課本裡總說是來自沙洲形狀,另一說則指向更神秘的「鯨骨之海」——據說這片內海,曾經許多鯨豚出沒,甚至埋骨於此。保育古生物學也做了這樣的假設:台灣海峽以致台灣西南部海域,可能在幾萬年前,是灰鯨的繁殖地,[1]。再往南去的墾丁南灣,捕鯨業從日治時期到五零年代,一度興盛,直到鯨豚漸漸在國境之南隱去牠們的蹤跡或避開此地,連帶埋沒了整個以鯨維生的產業。台灣南方本可能是一個適合賞鯨的場域;說相距不遠的台南沿海曾有鯨豚,聽來也不全是天方夜譚。


因為航道淤積,在歷史上先後被南方打狗港與安平新港取代的安平舊港,如今是50噸級以下小型船隻進出的港口;國際遊艇碼頭就棲身其中。「國際」之名取得響亮,實際上較之高雄的簇新遊艇俱樂部和海濱餐廳、咖啡館、觀景平台,更像是一個尋常的漁港碼頭。在這裡待了兩天,除了遠處三三兩兩的討海人、其他俱樂部的幾位帆船友偶爾造訪,其他時間幾乎少見人影。我喜歡這樣的碼頭堤岸:只有船、繩子和海水的聲音,幾個專為出海和停泊而來的人,此外無他。


遊艇碼頭停泊的二三十艘帆船和遊艇,把碼頭染得白花花的;日頭照在舵盤與金屬欄杆表面映出的反光,像帶著光暈的小巧剪紙,在白色船身上游動。「綠蠵龜」不像大多數的遊艇停靠在浮動碼頭邊,而是頭尾繫繩,幾乎緊貼著水泥堤岸,停泊在碼頭旁;靠岸時舵手和另一位水手一個駕船,一個前後走動,將船頭套繩、拉近,繫在T字型的「羊角」上;接著船尾拉近,慢慢綁妥。比起漁船找人在岸邊頭尾一拋一接、一分鐘要完成的靠岸停泊,多出不少優雅和細心。水手人力有限固然是原因,但比起具備鐵殼或多層玻璃纖維而更有摩擦本錢的漁船,造價動輒兩三千萬以上的帆船確實得更小心駕駛與停靠。


船長姓簡,人如其姓,崇尚在海上簡樸生活、省水省電,以船為家。他下一趟的行程總是要去某個海岸或離島,與當地人聊天,看燒王船、飛魚祭等不同祭典,對台灣各地人文歷史有濃厚興趣,喝了酒說起故事來,可以聊一整夜。這趟台南行我們全程借宿船上,第二天一早幫忙打磨一艘小木帆船,後來聽船長說,這艘船曾陪著他環島一圈;加上開帆船戒護的經歷,他已繞過台灣島三圈以上,停泊過大小五十多個港口。聊起以安平為家的「綠蠵龜」應該較少去的花蓮海域和賞鯨業,他甚至輕鬆指出:那裡有兩群近乎定居的飛旋海豚,一群在三棧,一群在外海。第三天夜晚在船尾的L型客廳上大家圍坐,船長開過刀的眼睛畏強光,熄了燈,他在黑暗中講起人類對星系和宇宙不斷擴散的認識和渺小感,講起曾去過的港口,附近聚落的恩怨情仇……黑暗中,他身上收藏的這些發亮的故事,就像一個由航行經歷匯聚成的宇宙,一艘船上的一千零一夜。


在台南兩天的時間裡,每天上午簡單工作後休息,下午便是出海的時間。在安平外海見到一字排開、如浪花般廣佈的蚵棚,也見到一隊帆色繽紛的風浪板選手,操帆乘風,浪中飛馳如展翅的飛魚。「綠蠵龜」上的兩名新科水手也正在練習操帆,張開前後帆,隨著風向鬆繩、收繩、夾緊,調整角度……一道道手續說明著駕駛和操縱帆船是一套多麼精密的經驗與科學。兩天的回程中都見到了海上的夕陽,同伴一聊起,才驚覺:從離開高雄到花蓮讀大學後,我幾乎十多年沒有好好看過南部的夕陽了,這次還是第一次海上觀夕。有些陸地上的過往變得遙遠,屬於海的風景卻來到眼前;而這世上還有那麼多沒去過的海岸、沒造訪的港口。我發現自己在每一趟途中,已經都在期待下一趟航程。


既是玩獨木舟與海泳溪泳的人,有海面上的視野,當然也要下水看看。在台南第二次出海,航行到外海一片蔚藍海域,水手操帆課告一段落後晚風漸起,船上一夥人仍想下水,船長看看海面後半開玩笑地說:這個浪啊?最終還是讓水手停下引擎,放了一塊有繫繩的充氣衝浪板後,讓我們跳水。我從船舷跳下,一旁的emma幫忙拍下了躍出船外那一瞬的照片;我的身材就別看了,但我是第一次發現自己跳水時,會張開雙手,像海鳥打開雙翼,準備滑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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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了水裡,發現西部離岸更遠的海域,仍有一片藍色淨土;全身像浸泡在藍寶石的光暈中。但不到一兩分鐘,我們下水的人們也就明白了船長半開玩笑的真正含意。強勁的海流快速地將我們推離船尾,充氣衝浪板現在成了一塊浮木,大家幾乎是輪流抓著它,才不被海流帶得太遠。橡皮小艇早已卸下,在我們後方戒護,但幾乎沒有人會遠離船尾。我要游回船尾時,划了一段近乎「原地踏步」的蛙式,離雙手三五公尺的梯子,卻一直如海市蜃樓般拉開距離,摸不到。海泳跟水上活動的經驗讓自己不致驚慌,判斷出仍然有緩慢前進,最後奮力游了兩下,順利抓住梯子上了船。「危險性」是一種刻度,總能在具經驗的人、戒護裝備跟對海岸環境的熟悉等條件下,將它降到極低,達到安全而有趣的程度。願意嘗試跟結伴出航的人,就能慢慢累積這些。


整趟台南行之中,也聽聞帆船發展的些許現況。帆船遊艇歸交通部觀光局管轄,跟漁船歸屬的漁業署是不同主管單位,但有時遇到的官樣文章是類似的。船長有次船籍過期,還得兩三次跑回註冊地馬來西亞,重新找規模較大的公證單位辦理,辦回來了還不被承認,讓他氣到幾乎想燒了觀光局;早些年帆船遊艇船主購買的用途多是自用,有些近年才轉營業用的,船長和水手們如何和一個過往鮮少接觸的「海上遊憩產業」銜接,也是帆船能否順利帶更多人體驗海洋的一大問題。「綠蠵龜」協助過獨木舟環島、小學畢業典禮航向日本的水手課等諸多公益活動,但在今年要轉為營業船,也有諸多適應市場的難關要克服。相較於獨木舟還是「法外船隻」,有尺寸、用途等規範的帆船是稍具管理形式的,但其中面向普羅大眾的產業規劃藍圖,看來還不甚細緻。


在台灣沿岸會出現越來越多接觸大眾的「新興帆船」吧,像國慶日在花蓮港見到的「領航鯨號」,還有基隆、高雄等地的船隻,織成海上一列雪白的身影。入夜和黎明時分,遊艇碼頭旁靜靜沉睡的,南方的帆們,你們會航向什麼樣的未來呢?

[1]見蔡政修〈【鯨非昔比】保育「古」生物學 – 到底是要保育什麼?〉一文:https://case.ntu.edu.tw/blog/?p=30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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