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文字工作者,海上解說員,海泳與獨木舟教練。活在東海岸,看海、寫字。 matters專頁:海與詩的習字簿
2019海線環島小記:小島與大海教我的事
看到「走過2019」這句話時,我第一時間想起的,是11月那趟沿著台灣海濱公路一路尋找、發現小港口,紀錄海岸與船隻的摩托車之旅;那幾乎是這一年學習與探索的縮影。
2019是自己身心和創作起伏跌宕的一年,一邊聽聞世界上各種巨大的變化,一邊在太平洋海濱掙扎創作。12天的海線環島之旅,每天夜裡寫下一點筆記,又繼續向前。逐日張貼在IG上的圖文記錄,現在匯集成一篇,配合一些未發表過的照片,在Matters發佈,作為2020年的第一篇文章。
在成長過程中,曾經無比閉塞、絕望,但2019,台灣島嶼陪我展望了這樣遼闊的海。走下去,前面一定還有轉折與開闊之處。這是小島與大海教我的事。
Day1 鹽寮—花蓮市—蘇花公路—南方澳
環島海岸機車慢騎,令人忍不住逗留delay的起點。
Day 2 蘇澳—烏石港—卯澳&馬崗(台灣極東小漁村)—台北
宜蘭路上,長者的話。
「不用騎快噢。慢慢欣賞台灣。」
「你想要過什麼樣的生活?不用羨慕別人,壞事不一定壞。」
能帶著祝福出發,是種幸運。
Day3 台北休日
風雨山霧,舞蹈一夜,背包浸濕人發抖。收工整備一天。
這趟最後一次,在熟悉的都市基地入眠。時間令人焦躁,稿件死線踩過來,海岸在召喚。
Day4 台北港—桃園永安—新竹坡頭—苗栗後龍
西岸第一天,鎮日騎行,一入住就睡倒(趴)。
掙扎著往觀光遊憩走,或光鮮或衰疲的漁港們;簇新的廢墟,工程挖出風吹砂的小小沙漠,人們沙粒般微眇的繁榮的夢,留下十五歲漁村少年在仍露倦態的港邊,整理或新或舊的網。
離開前他對我說:哥哥,你記得拿這些照片去投,海邊少人拍,可以去比賽、拿獎。而他的願望比起讀書,更想早日跟船出海。我問他為什麼?
他沒有回答。
Day5 苗栗通霄—白沙屯—苑裡—台中清水
半日海線奔馳,午後火車回台北開半天夜工。陽光普照,遠處海與島的訊息灼熱,白沙屯沙灘如湧浪,船隻像待命的機棚機隊,把等待過成生活。堤防邊曬的菜哺在日光裡蛻去水份。退潮時分船隻擱淺,陷入長達幾個小時的泥濘瞌睡。有人在棋盤般方正的階梯石堤邊補網,蚵殼默默刻下海的身高。
僅僅半日,這海岸比我想得更加黏人。
Day6 台中高美濕地—梧棲漁港—台中港外—清水—台中市區
重返機車坐墊,巨大的白色風車一路延展,如影隨行。盯著濕地上隨日影潮汐變化的巨大圖騰,堂吉訶德會在此迷失:敵人和生活在哪?
梧棲漁港的觀光船由廣播錄音招攬,售票處現在是堆了雜物的倉庫。達十人開船看台中港、白海豚,留下電話。當然,到入夜都未能響起。能面對的是無法進入的卸魚碼頭,放送歐美流行樂的攤販,和高站門口、看不清舉著什麼的美人魚。
還有多少這樣的觀光碼頭,不是連結民眾和海人的生活,而是以名產店攤販街和圍牆「與世界接軌」?
Day7 彰化伸港—台中港—彰化伸港
上午在彰化伸港和進不去的台中港工業城區亂竄,然後來到今日重點——跟蘇帆前輩孟汎哥一起出海。
這趟旅程從下午兩點直到午夜,北風、黑夜、湧浪跟船艙一起催出在海上首次暈吐的經驗。但能有這次機會出海,仍然是難得的冒險。
感謝海上工程師孟汎攜帶、收留,我們下次西部海岸再見(那時我會乖乖吃小白兔的)。
Day 8 彰化伸港—崙尾—王功蚵田—雲林三條崙—嘉義布袋港
彰雲嘉一日追趕日程!我的記述也追上來。被彰化海岸黏住的一天,照片多到IG十張精選也說不完。
王功蚵田旁,人、船與堤防親近海的程度,與台中比起來像分處兩國:海堤總有階梯,四周都有走入海中的路,村人和船用鐵牛車的步調彼此慢慢交談,等待潮汐,溫厚而熱情地待人——他們像農夫與討海人的混合體。
沿著晴朗、曬紅的台17線,來到雲林三條崙;昔日的海水浴場被風砂掩蓋,舊道路地基扭擰變形。媽媽帶幾個脫鞋的孩子走進泥灘地,意外成為今日最美的風景之一。
Day9 嘉義開南島—布袋港—台南·蘆竹溝漁港—將軍漁港
開南島像沾滿水漬的夢的國度。說是水上人家,更像還給大海、每日淹沒的海市。漂流木鋪出潮汐深入陸地的足跡。回頭到布袋,港邊階梯和起魚器具上,不鏽鋼人偶模仿著此地海人們的表情。
夢還沒完,下午一進台南,為蘆竹溝的「蚵殼海岸」所驚艷。蚵殼是家門前的地毯、牆面,是鋪成一片岬角的沙石,更是等待清運製飼料的山丘。漁獲直銷中心和拍賣傳統都消逝多年,剩下雕像包裹著帆布,漁工們靜靜修補漁網,有人多問了就收工。
這趟首次在夜間流連港口,只因將軍港區的廣闊。大型船如一位位久戰疲勞的將軍,岸邊卸甲休眠;路燈下彷彿遁入魔幻時刻的半夜色中。你何時要再出航?
Day10 鹿耳門天后宮—四草綠色隧道—安平漁港—漁光島
嘗試用河流與避風港的步調旅行,用一整天經過府城。
看到媽祖船時,瞬間理解自己一早為何心血來潮在鹿耳門天后宮逗留。船是工藝、信仰,也映照著從神祇的水手的靈魂。描繪的龍追逐著船眼,這艘大船停泊時也像在飛躍、發亮。
另一個隨興而來的行程是四草綠色隧道。穿越紅樹林的膠筏上,導覽大姐不時緊繃地留意亂站亂動遊客們的安全(解說員深深同感)—樹枝像要挽河水那樣,從我們頭頂分寸之地上掠過。路邊經過幾座浸入河道的墳,大姐說:有這幾位先住民才將這裡保留下來,不然台灣噢,開發的速度⋯⋯一旁的展示館裡,鯨豚母子的骸骨化為永恆的展品。牠們綿長無終結的夢境裡,有沒有出現過沈睡在身旁、百年以前的居民?
過大橋,進安平。總是黑夜中匆匆趕到的遊艇港,今天從反方向、陽光裡來。安平漁港半天是逛不盡的,漁船陣容一路如觀景台延伸,如悠長的運河流淌著時間。
若是如此,漁光島就像時間暫留、歇息之地了。沙灘、衝浪者和覆蓋小島一半以上的森林,平矮樓房和鐵皮屋搭起一岸之隔、遠離城市的海角樂園。最後抓緊半小時,下海游泳。兩週以來首次和海水重逢,在台灣的另一端。
旅程終歸快要結束了,一切能遇到、沒遇到,寫得完寫不完(其實是自己在拖)的,都是時間和機遇。慢慢學著把自己放進這樣的「流」裡。
能在此時此地遇見,一個近海的片刻,已經是幸運的了。
Day11 觀音山—鳳鼻頭漁港—高雄港外—紅毛港文化園區
旅程的風衣底下,是根,和對所有與它相似之物的尋覓。半天用來祭拜,用來在砂石和自己陌生的區域裡奔馳,為了和遙遠的初始的家人說:我回來了。我不一樣了。我出發囉。
午後穿梭重重廠房的門扉、與砂石車陣擦身,來到極西南的小漁港—海在濱海工業區,遙遠得想走過一整輩子才想起的,小時候那頓悠長又一瞬的午覺。宮廟、神祇與人們的生活像不斷加蓋中的水泥樓房,朝向莊嚴卻始終未落成。
和同伴在海邊走著,拍著,坐著,聊著;都是動詞,但深深感謝對方那份融入當下生命的沉靜——像河床那樣,讓時間和外在世界從自己懷中流過,一一掬起細看,不趕著去哪裡,不強抓任何東西—我幾乎是被引導著,慢慢擱下「下一站」的焦慮,只是好好地聽與想,只是偶爾仔細地互看一眼。
我們終究錯過了紅毛港,但換來海邊片刻的夕陽,望著鐵絲網外不知功用的海中鋼鐵巨物(浸水的樓梯會通向水面下的何處呢),聽貨輪鳴起汽笛聲像大型鯨的呼喊,把遠方吊掛貨櫃的重機械說成巨大的夾娃娃機(並祝他每次成功);讓時光在我們身邊虛度。原來我們不是追逐著目的地,而是在尋覓每一個美麗當下的過程裡抵達。
鐵絲網還在那裡,伸向天空張成密佈的高壓電網。我又想起中部那一座座被海風撥弄的白色風車;孟汎說綠能是往前進的、人類的下一步。我深深認同。不論多壯觀的工業城,多希望那是歷史的過程和無可迴避的現在,但不要是未來——架起漫天電網、以電輸電時,我們不知道我們失去了什麼。
Day12-13高雄興達港—屏東—南迴—台11線—鹽寮(12/10補記)
(我竟然一直沒有打完最後兩天的紀錄?) (是不是避免了一切結束,就能避免道別?) Home, sweet home.
是緊接著的擺攤工作、陪伴孩子太忙,還是我一直還在那晚奇異的夢中,難忘契合的同伴,於是忘了回來?
我從海上去了一趟興達港,又往南騎,屏東一夜,然後接回南迴。跑過幾趟的彷彿再見到老朋友的路,安心地在陽光和落山風裡騎(哎?) 從另一邊騎回來,開始留意到海豚奇獸和阿美人偶,也慢慢能拿捏剛好騎到家時的魔幻時光。但那些夜裡的船、閃耀的港,那些漸層以大地混色的海面,仍在我的現實中流動如夢,等著下次碰面。
我回來了,雖然過了一週才想起來自己身在何方。那麼,下次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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