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未來自由的你：漫遊式反抗詩選 ep1 靜物與盆栽】

還是在聖誕節晚上，打開了立場新聞的香港直播畫面。伴隨著2020要到來的生活變動與瓶頸，不意外地失眠了。可是今天花蓮的陽光和海依然那麼溫柔，像輕輕推著我，去到自己的願望面前。

在台北街頭辦過「藝援香港」共讀行動，在金鐘陸橋上抄寫過「詩雨傘」。一隔五年，跟香港朋友聊過後躊躇了兩個月，回到「詩」的本行。

這是從自己閱讀經驗裡，每週選出關於「壓迫＼反抗」主題作品的自選詩輯。詩末會附一點介紹，和自己遇見這首詩的經過。以聯想選詩，保證主觀不中立，只是想遞給每個反抗者的一封電報，一點傷藥——無論你在抵抗著的是武裝力量、社會桎梏，或是自己內心的衝突。

給未來自由的你：你所苦所為不是孤軍奮戰。許多人苦惱著類似的事，採取類似的行動，在其他的地方，在許多時代。這些文字是留給我們的信。追尋「自由」，將你我與他人、過去與當下，靜靜聯繫在一起。

我們開始吧。

〈靜物〉梁秉鈞（也斯）

本來有人坐在椅上

本來有人坐在桌旁

本來有人給一盆花澆水

本來有人從書本中抬起頭來

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

那個隨著音樂起舞的人

那個喜歡吃麵條的人

那個喜歡喝白開水的人

那個戴頂帽子擋陽光的人

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

變成一個分水給陌生人喝的人

變成一個為信仰而停止進食的人

變成一個含著眼淚勸告武警的人

變成一個為朋友擋去子彈的人

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

輾成了碎片

撞成了彈孔

吹成了風砂

撒成了灰塵

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

變成了你我身畔永遠的影子

變成了我們每日的陽光和空氣

變成了生活裡的盆花和桌椅

變成了我們總在讀著的那本書

〈盆栽〉 也斯

陽光把盆栽投到天花板上

一個虛幻的影子

盆栽是真實的

虎尾蘭溫暖的葉子下

翻出紅花，萎頓了

又生長，冬葉

幾塊枯萎，幾塊鮮綠

焦褐的捲縮

像焚成灰燼的紙箔

青蔥的打開自己，讓你看見

巴掌上人字的長紋

只是那淡淡的日影嗎？

仰著看半個椰殼懸在窗前

綠枝不用依傍鐵框

垂下，又昂首

如鵝的頸子，向廣大的空間

汲水，溫柔地轉首

拂過，又沒觸到什麼

有時陽光使幼絲

變成透明，當你懷疑

你在陳舊的綠色空框前

失去它的蹤跡

當你相信，你見他生長

陽光緩緩移動

只是壁上淡淡的日影嗎？

有時在破曉的窗前

從暗處，隔一列盆栽

望向外面逐漸明亮的綠山

我也曾懷疑

盆中短暫如蜉蝣的生命

當遠山的竹林有煥發的光

盆栽仍有陰暗，我也曾厭倦

耐心等候，那侷限的泥土

瑣碎的腐葉

但仍有清晨的風吹，黃菊生長

舒開鮮明的臉龐

沈重的紫蘇葉

也終會翻向

白雲

到正午，便有陽光把它照遍

關切的人垂首細看

安排的手，接觸的溫情

那在陰暗裡轉出明亮的心

灌溉在小小的盆栽上

當微風吹來

它也顫慄

語言噙在葉尖

感覺在空氣裡

影子時隱時現

隨著陽光

因為對一株植物

的信任

拂去蛛網的封條

心的硬蕾，冷落了這麼久

突然怒放，因為

對另一生命的信任

思念逐日釀成甜美的蜜

但當窗前空寂了

風吹響沙沙的紙張，沒有回答

懷疑使綠色焦黃

長久的等待中，舉手

也像徒勞，每日清晨的水滴

從盆底漏去

而生命是笨拙而有限的

葉子因疏忽和遺忘

捲起，拒絕

蜻蜓的接觸

帶著深冬的酸澀

龜裂的泥，尖銳的刺

淡淡的影子在黃昏消失了

留下盆栽，在窗前

人不是固定的瓦盆

破碎的影

是那閃動的光

攀住空中的

花朵

我們曾在

逐漸暗下來的室內

偶然看見一瓣葉

緩緩舒放自己

像風中的衣裳

一切舒放都值得珍惜

儘管後來

百葉廉失手掉下

仙人掌在憤怒中折斷

又拗曲了

你說那株拗曲

又折斷的仙人掌？

過一段日子

它又會再帶著溫柔的心

在中斷的地方再攀爬

當你懷疑，你見它停在塵埃裡

當你相信，又見它從傷口

怯怯地伸出手來

──《現代文學》復刊第4期，1978.6

第一期從香港在地，詩人、小說家也斯的這兩首詩選起。

〈靜物〉寫在1989年6月。我聽過一次很特別的改編「朗讀」，是客語歌手羅思容以此作歌詞寫成了歌，在台北中正紀念堂大門旁，戶外社運音樂會上唱。那時廣場匾額上的大字已經從「大中至正」改成「自由廣場」。

跟〈盆栽〉相遇更早。在大學讀詩會，我們辦過僅僅一個露台規模的「詩擊賽」，自選詩歌捉對比拼自由念誦，觀眾投票定勝負，是「詩歌的拳擊賽」。大二那年，〈盆栽〉是我的「自選曲」。只是初次讀過，就這樣決定。掙扎、矛盾、突破與生長，是當時心裡浮現的幾個關鍵字。現在回看，那也是我跟家族關係最緊繃、最閉塞的幾年。自由的詩，總會找到不自由的人。

1989年也斯詩裡的「盆花」，跟1978年細描的復生的盆栽——植物總是（看來）靜靜地撐破困境，無論是政治或生活現實——它們不可能同時訴說著2019嗎？反抗一代代，陸續有來。

p.s.平安夜那天電子布告欄「批踢踢實業坊」的詩板上，有網友貼了也斯的另一首〈還差幾哩路才到新年〉；也像是隱約說著什麼。關於也斯詩選在台灣，喜歡臺大出版中心的《梁秉鈞五十年詩選（上、下）》，一併推薦給大家。

2019.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