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外生權益小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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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捍衛在台境外生權益。 境外生權益小組 (Taiwan International Student Movement, TISM)是一個以組織境外生共同捍衛自身權益,並且不分本外,廣納共同關注境外生在台受教、勞動、醫療等權益相關問題的異議性質組織。 聯絡我們:tismovement@gmail.com 臉書:www.facebook.com/tismovement

【小誌】4.1 那又甜又酸的味道:《T婆工廠》、《彩虹芭樂》觀影札記

本文為境外生權益小組的小誌第四輯「情慾與身體」之一。第四輯策畫語及本輯其他篇目,請見關聯作品。由第四輯策畫語頁面,可以進入小誌《我身本無鄉:境外生權益小組抗爭誌》的各個專輯。(持續更新中...)

據TIWA網站的記述:

2004年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協助飛盟電子一百多位菲律賓移工進行關廠抗爭,過程中遇見廠內許多同志伴侶,因而完成《T婆工廠》紀錄片。當年這些為愛共赴天涯的同志伴侶們,如今安在?
《彩虹芭樂》是《T婆工廠》後續。TIWA拍攝團隊追逐她們的移動的腳步,從菲律賓追蹤中東杜拜等地,繼續記錄她們的愛情故事、性別穿越與生命變化。


文化研究學者何春蕤曾經說過:「《彩虹芭樂》是《T婆工廠》的續集,講述了這些T婆戀情後來的發展;但是從勞動的角度看,《彩虹芭樂》應該算是《T婆工廠》的前傳。」可以說,她們是一個故事的兩個側面,勞動與愛,移工生命的不同階段。而紀錄片則呈現了常態的「非常」,以及非常的「常態」。

如果我們認為《T婆工廠》仍有一種外顯的公共性,呼喚那些關心勞動環境的人。那麼《彩虹芭樂》給我們的感覺則是更私密的一些個人故事,低度的政治意味。假若把她們放到文化研究的視角,工人(階級性)、女性(性別)、菲律賓人(種族)的交匯,在抗爭的時候,這些肉身集結起來。抗爭事件追回超脫移工的日常,正如我們覺得離鄉背井可能也是非日常的(假設在母國是某種日常),因為要脫離家庭與原居地,但再細想這個「非日常的非日常」卻是辯證地回到最最日常裡去,為了家人的生活必須找尋機會賺更多的錢,而這些移動也是為了安身立命。


情境與性

當移工出現在電視媒體,每每關於逾期居留、失聯等。近期則可能是被當成疫症傳入的破口。對於她們的形象要不是負面而貧乏的,要不就是不存在。而生活面向多略而不提。就算是工作為目的之移動,人依舊有彼此靠近的需求,這是資本主義全球分工佈局所無法取消的,但是微弱如燭光的願望可以怎樣掙扎呢?把生活跟情感的面向勾出來,比起抗爭的場面,或許更深刻。她們不是數字跟人力資源,而是悲喜交集會呼吸的人。

《T婆工廠》的一個重點是談到「性」的部分,在員工宿舍裡如何「性」。在片中,TIWA的靜如追問「空間的限制」如何允許「身體的親密性」:有人以安靜抵抗,發展出她們的情慾,充滿遐想的空間。空間很小,但是情欲卻不受物理影響,有一個自足小天地。及後在眾移工離開狹小的房間,我們得以窺見內部的狀況,這是她們生活的場景

事實上,許多的觀影座談都有觀眾提出類似的問題,例如一種把《T婆工廠》與《彩虹芭樂》兩片的讀法塞進「情境式同性戀」的框架,意思就是,她們的關係僅僅是那個剝削的場景所擠壓出的共同感,而到後來回到本國或其她地方就回復每個人的「自然本性」了。這可能就是一種脫離了原來的情境就沒有愛的決定論。前者是甜蜜的,後者則把現實的殘酷揭開。後見之明就是那個真實。

移工們在台灣的時候,她們都在心裡糾結。片中人Bing一再解釋朋友與愛人的差別,這種「分離」恰好暗示兩者的連續性,是根本分不清楚的,但同時這種張力就是我們讀出愛的芭樂的甜酸。事實上,lesbian既與自己的性別認同有關,也與自己的慾望有關,「做性別」(doing gender)與性(sexuality)從來都分不開。「情境」的問題,從來不只是空間問題,或時間問題。想深一層,「情境」與「同性戀」均需予以問題化。她們面對的,難道不是一種更複雜的、更難以言明的情慾狀態嗎?

討論用「情境式」來特殊化「同性戀」有個隱而未見的前提,就是某個正軌的常態化、非「情境式」的。即使撇開同性戀來講,「長久在一起」關係的粉紅泡泡才是「好」的關係,或具有一種不言自明的共識。然而我們不能忘記,對於飛盟移工,早在公司關廠需要換新僱主的時候,那種身不由己的、分離的痛。也就是說,她們更早就接受了關係不能長久的事實。從而拉開我們的視角,她們從一開始就是在一種開放式關係的實踐之中,而並非純粹的單偶的同性戀關係──縱然喜歡的對方是女性。這關乎到條件,飄泊流動的非公民-移工-女性的接合,並非基於自由選擇,似乎就是許多的偶然。這直指一個核心問題:有哪一種關係不是在某個情境裡發生的?

在一種較優勢幾無可疑的異性戀社會,才可能把長久地視自身為必然。未知從飄洋過海就開始了,不因關係的確立而變得安定。這種以「不可能」為起點的關係,既脆弱也強韌,充滿著機緣巧合(包括分離),但是這種機緣巧合,正是我們看到許多的姐妹情誼,也就是Ellen所講的「多於朋友的那些」。這甚至不是單純用女同志的身分可以涵蓋的,一個漸進的光譜,一條彩虹,用最平實的方式活出除了家庭關係以外的親密性。

觀看與被觀看

TIWA骨幹的造訪,在移工生活的當下打開了記憶盒子。拍攝者的介入,拍攝本身也作為推動敘事的要件,也被拍攝,並不懸空與冷靜。這既是觀看也是拍攝。過去、現在,以當下凝視。《T婆工廠》的碎片滲透在《彩虹芭樂》裡。

Lhiean觀看T婆中Pher的身影,讓她認識到台灣的工作狀況與Pher前度Gie,加上她分享與相處的部分,形成我們對於Pher愛情的虛無的看法與往日把女友放在生活的重心,有一個今昔的對比。另一邊廂,在重看影片時候的回憶時,鏡頭向著孤身一人的臉部特寫,《T婆工廠》裡的Ellen不知道自己正在被看,甜蜜的情話在另一個脈絡詮釋,一種事過境遷的失落感。而在現實中已成人妻的Elsa回想在台灣時的自己,雖然是真的喜歡Ellen,但是也覺得礙於世人的目光以及宗教而有罪惡感。不過Elsa每次談到Ellen,眼眶會紅。

移工們的同性(戀)關係就像一個隨著地形與時間改變的陣地戰,何時該進,何時該退,如何去確認並理解彼此的心意,都是變動不居的。如果單看「目的」,可能都是不完滿的。疾病、工作機會、人生規劃都可能拆散這些關係。移動把這些資本堆砌出來的剝開「穩定」的面目,都原原本本給我們看。結尾提到杜拜的表面光鮮(這是許多T婆離開台灣之後的下一站),可以任移工自由選擇工種,但是鏡頭一晃照著五光十色的夜空,螢幕上出現的文字描述自殺的移工,許多繁華裡被默默抹消的生命。長年的工作,無法進行自我身體照護,如紀錄片開頭與結尾幾場喪禮所示,死亡也是移工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人的脆弱性也是這些情景所帶給我們的,情感的脆弱,身體的脆弱。跨國移動,國與國的階序,體現在人的勞動處境中,生活權的剝奪,公民與非公民的二分,使得共同生活變得苦難。快樂與哀愁不是一條直線的兩端,而是絞成一股的繩子。

片中教人深刻的,還有十幾分鐘的枕邊話。Pillow talk有一個深刻的問題是,對於T來說,是婆跟男人在一起,還是婆跟了另外一個T在一起,比較感覺受傷?是的,這些都是無解的問題。或者說,發問的行為意味著一整套價值觀。輸給體制比輸給某人好,家庭恰恰是這麼一個巨大的應許與召喚,就是一個公認最好、最適合女人的出路。這恰好回應了,Yam與Bing或是Ellen與Elsa這一對,無論是T還是婆,其中都有人步入異性戀婚姻,而Lan與Pillar更是踏在四角關係中,有了孩子但沒跟男人結婚,無法歸類的。Yam無法承受秘密的重量,而Bing 說要讓她「move on」,Yam的生活仍得繼續下去。Bing的說法暗示了異性戀家庭一個「未來」的向度,而同性之間是沒有未來可言的。所謂異性戀關係獲得支持,是需要家庭跟社會的首肯的,而兩個人互相的親密性能不能夠被大多數所認同,也變成了關係能否走下去的一個關鍵點。

而對於在場的T,另外一個T其實就是另外一個跟自己太像的手無寸鐵之人,所以覺得不能接受自己的婆跟了另一個T,隱隱然有種弔詭的認可在內:她們也是來真的。從這群移工T的對話之間,我感覺成家其實跟愛情的性質不同,基本上進入婚家類似滿足一種外界對於女性們的期待,與愛情無涉。另一個值得深思之處是,我們看到更多的不是同性戀與婚家正面交鋒而是退讓,但是這種退讓又不全然是被動的,而是充分替對方設想、充分同理之下的一個決定。這固然與一般浪漫愛然後步入的婚姻想像不一樣,也與當前的主流追求同婚式的平等不同。既然她們的關係是以自我的退讓作為手段,她們不抗爭了嗎?初看之下,她們像是沒有去捍衛自己的感情,甚至順應了體制。為了成全對方的生活,採取了一種非對抗性態度。表現的是跟內在的掙扎與對話。不足為外人道的是,她們用肉身實踐對於婚姻的深刻思考。

看這個紀錄片的時候,我深刻地感受到自身經驗的局限性,以及批判話語抵達不了的地方。

對於,進步/保守的分野變得無關重要,關係裡的忠誠與排他的一體兩面。

這應該是一種同情共感嗎?

這個跟境外生有什麼關係呢?移工好像離境外生很遠,但細想並非如此。踏上這片土地,許多境外生都有勞動經驗,可能是在外打工,或是當助教或研究助理等,並不鮮見。而境外生大家都知道她們的存在,每一個大學都有,但是她們在學習以外在做什麼,也是沒人在理會的。非公民的大傘下,裡面有許多差異。國界把人分類,需要這些勞動力,但不需要這些特定的人,把這些人是可置換的零件。《T婆工廠》跟《彩虹芭樂》邀請我們進入這些活生生的生活軌跡。也在提醒我們,移動本身作為一種既有差異又共享的生命經驗,我們雖然同處一個物理空間,但或許視而不見,這是一個打開眼睛的契機。當一些事情彷彿跟我們無關,就像工人與學生的割裂,意外地透過移動的視角重新聚焦起來,那個「無關」不是自然而然的,而是權力的分化效果。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我們帶著不同的慾望或目的來到此處,同樣是一個我與非我的邏輯中進行,這並不是能獨自去選擇想要的身分認同。

同理,接續上面的啟發,境外生與其說是一個身分,不如說是一個情境,如蟬脫殼的場景。蟬蛻的特性是生長必經的階段,曾經緊緊包裹的殼會成為一個對象,既有我的形狀,亦非當下的我。來到台灣成為境外生,是不會磨滅的經歷,但我們會畢業,終將抵達別的情境,帶著情境活著,也被過去所包覆。

以抗爭為主調的《T婆工廠》,有種樂觀的味道,佐以五味紛陳的《彩虹芭樂》。絕不「陽光同志」,但也不止於痛苦的掙扎,與現今同志再現有著截然不同的味道,種族、性別與階級的軸線交疊、互相突出。沒有超脫,沒有揮慧劍斬情絲,未完待續,T婆們的生活仍得繼續。

影片中揮之不去的:「生命中有些東西來了,就開放地迎接它。」


本文為境外生權益小組的小誌第四輯「情慾與身體」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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