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甜圈洞
甜甜圈洞

一个长居上海的文字记录者 偶尔写写小说和剧本:)

上海四月历险记

亲历魔幻现实……

三月的时候,情况陆续开始不对了。先是周末的南京西路,少了人流的衬托,马路对面诺大的股票指数失去了表演舞台。星巴克甄选店,三三两两隔着零星几点人,靠窗的位置因为能看到江景,平常需要提早来抢位,如今居然能被我捡漏,惊诧之余有些窃喜。地铁也不再拥挤,人与人之间默契地保持先前永远需要提醒的“一米远”间距。人太少了!都去哪儿了?我嗅到一种肃杀、紧张的白色风暴。

一个工作日下午,听说办公楼封闭已经到了我所在的片区,因为担心被关在办公室48小时+,而这早已有了先例,我匆匆请假回了家。在小区门口看到路边的红梅开了,红调中透着紫色,小小的几朵,围着中心蜜黄色的花蕊。每隔几十米便有一束,挺直着刺到空气中盛开。梅下有淡淡幽香,我拿出手机为它拍下记录,并自嘲自己仍然坚持上班。彼时的我还不知道,春天走的如此匆忙……

封城来得很突然,3月18号,彷徨中的禁令终于到了我的小区。一开始说浦东只封4天,大家是信任的,不过家里的老一辈,依然在战时记忆的指挥下,训练有素般地扫荡了家附近的超市和所有便利店。以前台风天都滞销的辣椒,如今也扬眉吐气地一售而空。这让我想起2020年的春节,冷风肆虐,下着薄雪,听着新闻广播里令人心惊的数字,我也是这样打着伞,一家家的药店问过去,“还有没有口罩卖?”

——“还有没有方便面卖?”

“没啦!都卖完啦!”

抬头看了眼货架,只有今年315晚会曝光的老坛酸菜牛肉面还健在,可见上海人仍没被逼到绝境。我没有买它,点着自己一大袋零食,我想,“这些够撑4天了吧”。

然而,满怀希望的4天就这样过去了,解封的迹象并没有如约定的那样到来。更糟的是,上海全域开始静态管理,留给我的食物不多了。我开始蹲点每天早上6点的美团买菜,可老天好像开玩笑似的,连老坛酸菜牛肉面都不给我留。

就这样,时间的流逝从此变成不断刷新的外卖APP首页,变成望穿秋水望不来的外地物资,变成小区群99+的团购活动,变成14天又14天的时空轮回。这期间很多痛苦的事发生了,把人的良心放在烈火中烤,我看到一位基层说“我们也没有办法”,果真一切都没有变化,或许是它呈现出分崩离析的样子已经太久。在无尽的等待中,我听到对面邻居的小孩每日在阳台大叫“嗨!嗨!嗨!嗨……”;听到之前家暴的一户夫妻的尖叫争吵,又重新将就;听到尖锐的大喇叭每隔两天准时响起“下来做核酸,下来做核酸”;听到凌晨4点流浪猫打架,没有人类,它们还有零嘴儿吃吗?仅能拥有一次的时间,因为被热切寄盼于未来,再与当下的洪流无关。

然而,竟是在这样的停滞下,我感染了奥秘克戎,成了“阳性”。

至今也不知道0号病人是怎么一回事,只听到邻居说,小区内有一栋别墅没有封楼。那里照常做私房菜、茶楼生意,与外界交流得多。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生活,在这个静默的时期,却显得格外刺眼。由于别墅楼的主人来到我小区内做核酸,就这样,新冠疫情在封闭18天0感染的小区内爆发了。

身处事外时,看到每日跳跃的感染人数,空无一物的冰箱,痛苦袭来之后便麻木。可到自己真的感染,刚开始是不信的:连日的发烧,虽然核酸结果还未出来,但抗原滞后地显示了两条杠,我知道我已经跑不了;情绪变成了愤怒:为什么小区物业管理出现如此疏漏,为什么阳性室友没做好公共区域的消杀;可惜愤怒这种力量也无法在一个虚弱的人身上持续太久,怨恨逐渐成了无奈:我知道没有人愿意感染病毒,大家也不是故意的吧。好在听说奥秘克戎已经不危险,像一场“重感冒”。

从我个人的经验来看,因为我已经接种2针疫苗,病毒来给身体的物理伤害,以及两月后回望的“后遗症”一事(目前看是没有的),确实像一场发烧数日、持续两周的重感冒。但借病毒暴露出的顽疾和其产生的心理伤害,后遗症则旷日持久得多。

一些耗费数十年,辛苦建起来的东西就这样于无声处崩塌了……

出现感染病毒的明显症状后,我首次核酸的结果显示为“待复核”,结合民间的“谣言”和推测,这大概是不正常的意思。到第四天,先后接到疾控中心、医政、居委的电话,通知我要将我转运,问我是否愿意。我当然只能“愿意”,虽然要去的地方因为获取的信息太少,未知得令人害怕,但如果不去,整栋楼要持续“闭门不出”,直到不知多久后的某一天。于是我拖着病怏怏的,发着高烧的身子,勉强自己开始收拾东西。晚上1点,转运的车实在等不到,我睡着了,一觉到第二天清晨,未接电话为0,才知道根本没人来接。又过了两天,4月的一个下午,我坐上了转运的公交车。

不知道要去向哪里,所有人铺着白色的武装,仅露出眼睛。他们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大白”,我却觉得这和迪士尼电影里那个充满温情的可爱形象相差甚远。我坐在车窗边,吹吹凉风。彼时我的症状已好转不少,已经不再发烧了,喉咙眼里发痒,咳嗽不停,但并不会带起胸口的疼痛。窗外的梅花不知何时谢了,下一束花恐因知道无人欣赏,还没有来。野草从地砖的缝隙里钻了出来,那应该是到脚踝处高了。那时正好下了一场春雨,被风雨打下的树枝占领了非机动车道。街边多是副食,便民的小店,如今人烟凋敝,也只有保供的几家开着,然而店前的行道不复整洁,被雨打湿的瓦楞纸箱呕吐出腥黄的泡沫,汇入地漏的沟渠里。成群的共享单车倾倒在路边,路上没有其他车,也看不见行人了,唯有黄蓝绿色的外卖员骑车穿行。通行证就是通行证,消失在十年高速现代化进程中的东西又再一次被提起。这瞬间我真羡慕这些外卖员,痛惜自己为什么没有电瓶车。

不过到底是出来了!街道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爱,一个多月没出门的我有了一种久违的学生春游般的心情。因为感染,我竟获得了封闭以来最开心的时刻。

我知道,我正在走结束的程序:阳性——转运点——方舱医院。这个程序以转运车为起点,而非以身体的情况。公车来了,是解脱的一种,我终于能从无边无际的等待中脱身出来,于是苦等的未来,也将和下一辆公车一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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