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 XIAO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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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 XIAOMING 艾晓明、 独立纪录片工作者,女权主义学者。关注当代中国历史、女权议题和社会行动。

武汉封城日记11: 经此一疫,我们会变得更坏吗?

2020315日星期日,武汉封城第53

早上起来,打开冰箱,手在饺子那里停了一会儿。春节前夕,老家的侄儿儿媳给我们姐弟两家包了一千个饺子送来。家里阿姨回乡过年前也包了上百个饺子留下。这些饺子,现在只剩了二、三十个。按理,我吃掉也没有关系。但是,弟妹带着孩子回来,就尝不到亲情饺子了。而且再往后我们吃的肉是什么质量的,谁也说不定。就不说目前调入的冰冻肉了,有人说以后就是新鲜猪肉,也不知打了多少防疫抗生素。

衣食无忧如我,也会叹饺子所剩无几;由此想到一些小视频里出现的居民生活匮乏的场景。有的老人不会团购,听说社区要送菜,坐在家门口等了一整天,然后失望地告诉外地子女,今天没有等到菜。有位老太太在三颗土豆和一块冬瓜后面坐着,拣着两根蔫了的大蒜叶子;菜是到了,坏的不少。最惨不忍睹的是从高楼坠下的夫妻俩,被邻居拍到警车、亲人的嚎啕......昨天则传来安陆那个小区幼童饿死的消息。

从视频中看,那几个人抬着被褥四角走出小区,我怀疑里面不是孩子的小小遗体,而是失常的母亲。据孝感市高新管委会发布的消息,公安机关已对现场开展勘查,并将其母邓某某带走调查。而孝感本地人发布的消息则说母亲是单亲妈妈,29岁,精神状态有问题。于是,有些评论开始跑偏,聚焦到有精神病,就不该养孩子。按照这个逻辑,最后被追究的一定是这位不幸的母亲。

我看了以下截图,十分心痛。

首先,这位母亲以前总是推着孩子出门。这说明母亲是努力抚育孩子的,但她可能缺乏稳定的生活来源,孩子显得发育迟缓。

其次,母亲有病;邻人是知道的。她和幼儿,本应在社区的特殊关注中。

再则,值此疫情封闭期间,她没饭吃,竟要出去抢饭,又被打。而且,打她的人还是居委会的人。

如果上述情况属实,疑问来了。母亲不出门抢都没饭吃,怎么养孩子?拿什么养?既然居委会打过她,应该早知道她遭受饥饿的折磨,也没有能力维持生活。应该问责的正是这些对社区居民负有责任的基层管理者。

写到这里再去查报道,发现孝感发布的又有变化了,说的是“未发现邓某某有精神病史记录。经现场勘查,邓某某家中有大米、奶粉、蔬菜、水果等生活物质,水、电、气完好可用,基本生活设施齐全。”如果这是实情,只有邓某某是犯罪嫌疑人。

我愿意相信官方说法,可是,仔细推敲,又有了新的疑问。因为,我们在民间流出的视频里,清清楚楚地听到说:小孩饿死了。相关帖子说的也是这个母亲出来找东西吃,被人打。如果这个母亲有虐待小孩的施暴行为,邻居应该会听到孩子的哭叫,但是看不到这方面议论。就算邻居说的“饿死了”是推测,至少它反映出居民当下的一种心理状态:小区封闭期间,食物匮乏是居民最担心的。这个孩子的死和母亲曾出来抢食物,不由得人们不把孩子的死与饥饿挂钩。而这位母亲,如果是后来孝感发布的所谓无病史,有食物;无法解释她为什么要出去抢东西吃。一位正常的母亲,也不可能眼见孩子病倒却不呼救。在武汉一个小区,一位母亲病倒后住不进医院,其女在平台上敲锣呼号。敲锣,这也是击鼓鸣冤的一个变体。

今天还看到另一个小视频,主人公是医院重症室中的病人;字幕解释说她在母亲死后像得了强迫症一样,不停地打扫房间。但听了她的故事,我觉得她没有任何强迫症。之前因为住不进医院,她只得带病照顾父亲和母亲。某日她醒来时发现母亲已经死在她身边,殡仪馆来人收敛,她必须签下立即火化的协议。她说她当时根本不敢看母亲最后一眼,因为她怕自己会忍不住,让隔壁的父亲发现母亲去世了。现在她在恢复中,电话里也听到了父亲好转的声音。她说到她对生活的心愿,和“老子”的门生艾芬医生一样,只希望回到平静的日常生活;享有最普通的亲情和快乐。

这些愿望再正常不过,但是深究一下,我对这些愿望的指向其实是有点担心的。第一种担心是,这种回复平静,包含了一种幻想。好像这场疫情不会影响到我们此后的生活,所有的毁灭和破坏,仿佛可以被隔离在时间之外。随之而来的担心是,人们会更进一步降低对权利和尊严的考量,而不是相反。因为,经历了死亡的威胁和绝望的无助,一点点日常的平静,就足以带来安慰。那些逃避问责的人一定是希望人们沉湎和满足于此后的平静生活的,这才是真正的强迫症。

我和一位前辈老师发生过这样的争执,因为彼此相熟,说话就很直接,感谢老人家善待我,不以为忤。

本来话题是这样开始的,老人家出于对晚辈的关心,殷殷提醒我:你不要总是说那些话,太敏感了。不合适。当年我的弟弟还不是饿死了,那又怎样?饿死的人多了。无论如何,现在比过去好多了。(记得还有一位幸存者说到他饿死的妹妹——那是她命不好。)

我和老人家争论起来,结果发现,无论我怎样说,竟然都说不过她:当年明明是人祸......什么人祸,总会有缺点,要看大方向。人命关天啊,还有比命大的方向吗?后来不是改了吗?不是改革开放了吗?

但是人死不能复生啊。

现在生活很好啊,吃得那么好,退休金也够。

您够,很多底层老百姓看不起病啊。

十指有长短,发展要慢慢来。

还慢,空气污染,资源匮乏,贫困危机,强拆血泪......

我们就这样三长两短越说岔得越远,在这样的争论中,我变得理屈词穷;最后只求休战:算了免争。您连自己的弟弟死了都无所谓,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回来后我想了又想,为什么我是理屈词穷的那一个?

我想到了那个曾经流行一时的比喻——“娘打孩子”。站在孩子的立场,怎么打都是错的。站在“娘”的立场,怎么打都不过分。

其实这个“娘”的比喻本来就是一个扭曲的当代叙事,反经验也反常识。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人毒不堪亲。最毒是什么?有权又有毒的那种。如果你站在有权力的立场,对错都是你决定。这就是我说不赢的原因,但问题在于,它从受害者嘴里说出来,又特别难以驳斥。

每次经历了大灾难和生死劫,我们这里,都有两种力量的角力。一种是强化和坚持我们对于权利和尊严的珍视,另一种是降低标准,每过一劫降一次。这样,灾难节节长,受难者把苟活当幸运。疫情过后,我们注定会庆幸自己的存在;但整个社会将提升对生命和权利的尊重,还是放弃或拉低了它的标准?目前各地都有以防疫为名侵犯公民权利,以及对弱者缺乏保护的情形。大难不死很可能留下长久的负面遗产,那就是满足于苟活且放任自私自利,以邻为壑。

前两天我的广州朋友,一家人从法国回到广州。他们都没有疾病症状,但也必须隔离14天;不过,这并不是问题。经过一番争取,他们得以不去隔离酒店,而是回到了自家的住房,实施居家隔离。万没想到,夫妻俩居然要隔离到不同的房间,卧室门上还被人安上了监控;若出门就会有人报警。每天他们一家可以开三次门拿饭,送饭前要向街道申请。而在女儿家帮忙带幼婴的外婆,竟被要求另外到别处酒店隔离。为此,他们又要支付每日550元、共计7700元的隔离费。还有邻人说,他们的婴儿车走过法国的土地,全家呼吸过法国的空气,说不定也带回了病毒;因此,根本不应该让他们回到家中......

这还是大学老师人群,发生在大学城社区。看吧,病毒果真变异得凶险,直接干犯人的理性和价值观。为了隔离自保,很多小区和人群,不再恪守权利和人伦的底线。

我在《夹边沟祭事》中采访过的王孝娴老师来电话,她说1951年至1955年曾在武汉上中学,对武汉感情很深;她问我武汉近况如何。我说,雪也下过了,雨也下过了;近日天清气朗,花开时节。我们依然忍耐着,按照规定不出小区。今天去拿菜,很多人排队拿草莓。一斤15元,一份60块。拿到的人都捧着个劣质的黑塑料盆,好像捧了一盆肥料。又想到网传图片,这回运送爱心菜的不是垃圾车,改成殡仪馆灵车了。还有人从垃圾车里往外卸活鱼,垃圾桶歪靠着车轮,鱼就直接落入垃圾桶里。可叫人说什么好呢?常言道:学好三年,学坏三天。封城快两个月了,我们还会学得更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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