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杀人：波兰二战期间耶德瓦布内小镇的屠犹秘史（一）

——读杨·T.格罗斯的《邻人》及相关影片笔记

艾晓明

一 纪念碑上的空白

（图片来自网络，这是耶德瓦布内的新的纪念碑，以四种文字书写）

在波兰裔美国导演斯莱沃米尔·格林贝格（Slawomir Grunberg）2005年的纪录片《耶镇秘史》（“The Legacy of Jedwabne”——直译应该是《耶德瓦布内的遗产》）的开头，一块巨大的石碑正在被拆除。这是在波兰东部的一个小镇——耶德瓦布内（Yedwabne, 以下为表述方便，简称“耶镇”）。波兰电视台当日报道消息说：“这块石碑标志着此处为大屠杀遗址，1941年7月10日，德国人在此将1600犹太人活活烧死。现在人们认识到，波兰人也参与了犯罪，但牺牲者的数目不详。这座纪念碑已被移走，以便以新的方式在此遗址上纪念亡者。新的纪念碑将从四月开始建造。重建项目已经向犹太人社群咨询，旧的石碑将保存在波兰比亚韦斯托克的军事博物馆。”

新的石碑树立起来，这是在2001年，耶德瓦布内屠杀犹太人惨案的六十周年之际。相比起先被认为是谎言和误导的纪念碑文，新的铭文以波兰语、希伯来语和意第绪语三种文字铭刻：“纪念耶德瓦布内和周边的遇难犹太人：男人、女人和他们的孩子们——这块土地的居民；1941年7月10日他们在此地被谋杀和活活烧死。”

新的铭文上标志了受害人是犹太人，却略过具体数字；不仅这里留下了空白，而且，引起犹太人群体更强烈的抗议是，碑文上没有说明：谁杀了耶镇所有这些犹太人？他们认为，尽管波兰在二战中是纳粹的受害者，但他们同样需要面对自己历史的阴暗面。耶镇的犹太人并不是被德国人杀害的，二战时德国占领波兰期间，在一些小镇和社区，波兰人成为杀害犹太人的主凶。

耶镇拆除原有的纪念碑和改写碑文重新竖碑，与一本小书有关.2000年波兰的一家小出版社出版了波兰裔美国历史学家杨·托马斯·格罗斯（Jan Tomasz Gross)的波兰语著作《邻人》，次年由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该书的英文版 (Neighbors: The Destruction of the Jewish Community in Jedwabne, Poland) （电子书见：http://gen.lib.rus.ec/book/index.php?md5=AD4A202A6FFA18F3950EDB0C8D1CD535 ） 这本书在2017年第一次有了中文版（张祝馨译，中央编译出版社）。

《邻人》中译本只有232页，算不上一本巨著；除去图片资料和文献索引，正文仅142页。但它却是一部里程碑性质的研究，它揭开了一桩历史悬案，或者说被波兰主流历史论述屏蔽了数十年的大屠杀的一种形式：邻居杀人。这个案子指的是，在二战爆发德国人入侵后的波兰东部耶德瓦布内小镇，一天之内有1600犹太人被驱入谷仓。是他们的波兰邻居将谷仓点燃。世代相熟的同胞把这些犹太家庭——从老人到婴儿、从拉比到工匠全部赶到谷仓。曾经同学、同乡、同在一个集市、一个社区生活的波兰人残杀了另一族群的波兰人；当日，一个在此地生活了两百多年的族群被抹掉了，仅有七个人逃脱厄运而幸存。

这部著作在研究波兰-犹太人关系和大屠杀的历史上产生了突破性的影响，也引起巨大的争议。对波兰战时历史的再审视使得波兰民族记忆研究所成立了一个专门委员会，启动了对耶德瓦布内大屠杀的再度调查——最早的调查还是在二战后，但匆匆结束。同时，举世皆知的是，在耶镇大屠杀六十周年纪念日之际，波兰总统克瓦希涅夫斯基亲自前往谷仓遗址，向犹太人道歉并请求原谅。

而在距2001年十七年之后的今年，1月26日波兰议会众议院通过法案：

禁止使用“波兰集中营”等词汇来形容二战期间纳粹德国占领波兰并在此设立的集中营，以防止人们以为波兰人也作为加害者参与了大屠杀。以色列《国土报》报道称，即使是外国人在波兰使用“波兰集中营”这样的词汇，也有可能面临最高三年的监禁。

这项法案还需经过波兰参议院和总统的批准，但美联社报道称，这对波兰的右翼政府来说却是关键一步，因为波兰政府的官方立场是波兰人是二战中的英雄，而不是与纳粹合作犯下了令人发指的罪行。

（澎湃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972173）

显而易见，在波兰通过这条新法案的背景下，有关耶德瓦布内事件以及与大屠杀相关的民族身份、真相与记忆的争议还会持续下去，甚至更激烈。而耶镇纪念碑上这两个空白——谁杀死了犹太人、杀死了多少犹太人——依然等待着填补。（下接《二、异议历史学家格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