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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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冠中最新短篇——《馬可波囉》【下篇】

有一次回倫敦,順便見我在蘭登的舊同事,當時蘭登正在跟企鵝談合併。舊同事送了我一本大馬哥的《戀寫中國》。之前我已經知道這書用了我建議的書名,北京的三里屯老書蟲咖啡店也有進貨,但我不願意掏錢買。這次翻了翻,知道我改的那部份內容都被照用不誤。作者前言中感謝了一百幾十個人,最後部份也有我的名字,所以大馬哥是知道我大幅改動了他的文句的。那天舊同事又給我看了一眼她手上大馬哥新的書稿,暫定書名是《中國改造世界》。我說:太拍馬屁了吧。舊同事說,企鵝那邊覺得這書名挺有噱頭,可以大做,可能世界真的變了。我說:瞧,我們墮落成這樣!

舊同事告訴我,企鵝在北京要成立分公司,我應該想法兒擠進去。但是回到北京,不知怎麼,我不想跟認識的外籍北漂爭企鵝的空缺,一拍腦袋進了不被待見的環時做英文版外籍合約員工。

憑著《中國改造世界》的爭議風波而聲名鵲起的大馬哥,幾年後通過企鵝蘭登,知道我在北京,約我在老書蟲喝咖啡,前世今生的聊個沒完,又邀我往北走幾步去瑜舍酒店吃意大利餐。十九大前他已經拿到這個新馬可波羅項目,正在組班子。因為這是G2新時代,政治要正確,中英文版必須同時完成,如孖生龍鳳胎,作為翻譯其他語種的雙範本,所以中英雙語必須文字水準對等,看不出哪個是原文哪個是翻譯才行。他說我的中文好是加了分,能助他把把關看看中文翻譯有沒有走樣,不過這不是他找我的目的,我的首要任務是保障全書英文寫作的水平。說實在的,上頭把項目交給大馬哥這樣母語是英語的外國學者來全權主導,說明首要目標讀者還就是高端英語人口。大馬哥說,我是他知道的最佳文字編輯,沒有之一。這完全符合我的自我評價,讓我憋在內心深處的驕傲終於得到釋放。至於他建議的薪酬,只能說讓我喜出望外,可能是他喝高了。然後他那穿得像聖誕樹一樣的女友開車來接他,看到我們兩個都嗨嗨的樣子,還一臉臭臭的找茬發了個小脾氣。我呵呵,歇頂漢學家可不是我的菜。

大馬哥平常戲稱我們為米奇老鼠或嘍囉,他說嘍囉在古漢語裏是指伶俐能幹的人。上班幾周後他才約見我,探討文字風格,他說,最煩囉囉嗦嗦的文字,叫外面那班米奇老鼠嘍囉們去讀點斯特倫克或吉布斯。這讓我鬆了口氣。我猜想我們這個由英語語系年輕學者組成的團隊,英文寫作的傾向,如果以海明威和亨利詹姆斯代表兩端,他們應是偏向海明威的,但不會是極簡純粹主義者,應該不難符合大馬哥的心意。叫他們去讀E·B·懷特編寫的斯特倫克《風格要素》可能會有點冒犯,但誰都不會太介意重看一遍沃爾科特·吉布斯。

我打印出來給大馬哥並且說:這就是吉布斯寫給出版人羅斯的《紐約客》風格備忘錄。誰知道大馬哥這回的反應是:不要跟我來《紐約客》那一套,看在基督份上。然後停了幾秒鐘說:《紐約時報》也不要,當然我不是因為那些Trumpettes,Trumpists, Trumpsters的弱智理由不要紐時,我是相信你的文字比紐時漂亮,你懂我的意思,你是我們的風格大師。

我好像懂。於是我又想,這一代學院派心目中長格式的好議論文章,大概可以在《紐約書評》中找到。我準備了托尼·朱特、馬克·里拉、戈爾·維達爾、扎迪·史密斯四種不同風格的《紐約書評》文本,等到又一次大馬哥問起來的時候掏了出來,誰知道他當著眾人說我:不、不,不要《紐約書評》,用用你自己的腦子,如果你有的話。

我開始焦慮鬱悶,到底大馬哥要什麼?難道他跟紐約有仇?但就出版而言紐約就是美國。難道是不要美國風格,所以才找我這個所謂英國人?不,不可能,就算他是戀英控, 也不可能蠢到要求用不列顛英文,那與美式不止是拼寫和標點符號的分別,還有約定俗成的慣用表達方式的差異。誰都知道美國才是最重要的,沒有之一。但大馬哥這不要那不要,到底想要什麼?他找我,到底期待我做什麼?我深感再一兩個回合參透不了他的心意,他對我的信心就要煙消雲散,他會開始懷疑自己找錯了人,畢竟全團隊中只有我學歷低又沒有事業成就可以證明自己,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法兒向别人解釋,為什麼偏要找我來掌控文字,總不能挑明說我拯救了他的第一本書吧?我失眠、抓狂、一綹綹的掉頭髮。

只有去咨詢小馬哥了。阿Mark哥睡眼惺忪的聽我辭不達意說了半天,臉上肌肉紋絲不動,從上顎擠出幾個喉鼻音:moleskine。我猶豫了一下說:布魯斯·查特文?你是說布魯斯·鼴鼠皮·查特文?

我闖進大馬哥的辦公室:布魯斯·查特文,我們要的是他媽的布魯斯·鼴鼠皮·查特文! 大馬哥盯著我不吭聲好幾秒鐘後才說:為什麼不?布魯斯·鼴鼠皮·查特文,哈!為什麼不!然後轉普通話說:不過甭給我來他媽的可愛勁,靠,那可是王--國--維說的啊,可愛的他媽的不可信,可信的他媽的不可愛。然後回到英語頻道:現在你們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給我他媽的滾出辦公室並看在基督份上,開動幹點他媽的真活。他說完挺樂呵的樣子。

我過關了。每次匯報完都要聽他補上幾句精闢的結語,我靠,好像別人所有好想法他都早就想到!就工作而言,我終於有了一把叫布魯斯·查特文的上方寶劍。我立即重新秒讀了《我在這裏做什麼》一書中寫漢武帝和汗血寶馬的的《天馬》一文,嗯嗯,太可愛給人感覺不可信,不過可信不可信是小馬哥的事,我負責的是不帶可愛勁的可愛。

團隊的作業流程是這樣的,阿Mark哥先編纂好,交給我潤飾,然後他再過目統審,一般都不用怎麼再改,這讓我覺得受到信任。偶然小馬哥自己會出手在團隊的文稿中塞進幾個小短句,都是為了畫龍點睛。我問他哪裏學來這種辛辣精闢文風,他說八、九歲的時候每週偷鄰居郵箱裏的《紐約客》,只為了看寶琳·凱爾的影評,囫圇吞棗讀完就把雜誌塞回郵箱,這樣的小雅賊行為讓他變成了未成年Paulette腦殘粉。

我們團隊的哥們兒,其實三觀很接近,加上小馬哥那種心中存有一盤大棋的淡定指揮,各人心領神會,工作量雖大得瘋狂,死線下得有點兇,而不能給同事看不起的這種壓力特別折磨著這些自視甚高的年輕書生,但總體而言大家因成就而亢奮,過得像家人一样相愛相殺。狂飆突進的好日子延續了接近一年。

沒人跟我討論發生了什麼事,而我也不是最後一個覺察到氣氛漸漸有點不對。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小馬哥送到大馬哥辦公室的定稿打印本,都沒有批出來。大馬哥變了,不再吼我們,停止輪番召我們這些米奇老鼠嘍囉們進辦公室,沒有最高指示,沒有精闢結語。他甚至連著好幾個星期不進辦公室。

小馬哥也什麼都不跟我們說明。他把電腦首頁換上童年一隻玳瑁家貓的頭像,沒事就對著發呆,好像是在跟大馬哥比耐心。

大馬哥為什麼停擺了?他是直覺超強的人,他覺得有什麼出錯了嗎?我忍了好多天,發了個私人微信給他:波士,什麼地方出錯了?

他回覆:一切!但我終於知道錯在哪兒了。先不要跟人說,過幾天有動作。

那週五下班前大馬哥出現了,神采飛揚,宣佈下週一單位外出團建,順便慶祝團隊成立一周年。

週一全體移師慕田峪長城腳下的瓦廠酒店,好吃好喝,可是大家心裏還是有點忐忑。大馬哥請來了八個學者專家替我們講課,分別來自社科院、中科院、清華、北大、人大、政法大、國防大、黨校,來頭都挺大,都是學科帶頭人,個個去過海裏南院北院的給國家領導人講過課。兩天四節八講,分別講了習近平思想、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經濟建設、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科技建設、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練兵備戰的強軍思想與國防建設、習近平新時代新型大國關係、習近平新時代中國共產黨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習近平新時代儒學復興與天下,加上一節關於一帶一路的圓桌會議。你還別說,咱們這幫有教養的馬可波囉都很給力,自動自覺擺樣子認真記筆記,得體的提問題,長幼有別、禮貌周全的接待中方老師,大家相處愉快。

第二天結業晚宴,來賓老師各獻出據說來源靠譜的茅台、五糧液、郎酒,洋哥們兒沒有一個吱扭,都很識相的隨大馬哥和賓客喝白酒。大馬哥也開了瓶一千五百毫升的Mumm香檳,主要是我們女生們在喝。還有我在網上選購的怡園干紅,是山西清徐和寧夏賀蘭山東麓的赤霞珠混釀的,但沒什麼人賞臉喝。

飯後中方大師們被送回城裏,團隊留下,快樂時光正式開始,大馬哥派私藏高希霸雪茄,我也不客氣點了一根,酒精無限量供應,比利時啤酒隨便開,威士忌盡是蘇格蘭的Jura Prophecy單一麥芽,因為奧維爾晚年在Jura小島上完成他的《1984》,崇英讀書人愛屋及烏很喜歡這玩意。

在Jura Prophecy聚眼球的掩護下,我看到大馬哥悄悄的打開他的另一私藏,來自我老家的Midleton Very Rare威士忌。我常滅別人說這才是世界上最好的威士忌,其實我從沒有機會喝到過,今天一定要摸過去大馬哥身邊倒它一杯嚐嚐。

我瞥見大馬哥自己跟自己舉杯,一口闷掉半杯Midleton,然後用餐叉敲著空杯,提聲說: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女士們先生們,說說這兩天學習有什麼感想?

這幫哥們兒知道沒有白吃白喝的快樂時光,回過神來,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鹹不淡的互相附和:

不錯!是的,我也覺得不錯!滿有意思的!挺有趣的!挺全面的!解說得很清楚!對理解中國有幫助!印證了我的一些想法!澄清了不少疑問!知道了中國主流學者的看法!知道了官方的權威觀點!學到不少!有益有建設性!是的、是的!呵呵!呵呵!

大馬哥不說話,幽幽的替自己再倒了半杯Midleton。

團隊的小李克曼終於按捺不住,扔出第一塊石頭:

他們那套是民族主義的學術!

小李克曼說話從來是不留情面的到位。接著小白杰明、小沈大衛、小卜正民、小華志堅、小葛藝豪……也七咀八舌起來:

太中國中心主義了﹑﹑﹑

中國例外主義﹑﹑﹑

都是頂層設計﹑﹑﹑

一張藍圖繪到底﹑﹑﹑

口徑太一致了﹑﹑﹑

出發點都是國家利益﹑﹑﹑

意識型態先行﹑﹑﹑

政治立場先行﹑﹑﹑

先有結論才鋪陳實證﹑﹑﹑

實證上可疑﹑﹑﹑

真實性也可疑﹑﹑﹑

選擇性的挪用文獻﹑﹑﹑

完全是靠修正主義式重新解釋﹑﹑﹑

現存的就是合理的﹑﹑﹑

以結果否定實際過程﹑﹑﹑

以結果重寫歷史﹑﹑﹑

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這才是歷史虛無主義﹑﹑﹑

自我東方化﹑﹑﹑

西方主義﹑﹑﹑

在攻擊稻草人﹑﹑﹑

不能自洽﹑﹑﹑

不是做學術的立場﹑﹑﹑

學術成了政策的包裝﹑﹑﹑

學術成了宣傳﹑﹑﹑

缺乏國際學界承認的最新研究﹑﹑﹑

不符合國際學界的研究共識﹑﹑﹑

缺普適性﹑﹑﹑

缺全球史視野﹑﹑﹑

回到天朝對周邊的羈縻之術﹑﹑﹑

到底是天下還只是天朝﹑﹑﹑

小羅友枝呼應小李克曼說:都是漢民族主義的學術﹑﹑﹑

我很不學術的問了一句:為什麼中國現在什麼都這麼嗨、這麼高大上﹑﹑﹑

小裴宜理補說:你是說高大全、偉光正﹑﹑﹑

小李克曼來一句:現在是十九大還是九大啊﹑﹑﹑

突然這幫哥們兒沉寂下來,肯定有幾個跟我一樣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這是在引蛇出洞嗎?

大家靜待大馬哥回應,大馬哥看一眼小馬哥,意思是:該你說了。

小馬哥一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作派,緊咬著熄滅了的雪笳煙屁股用喉鼻音嘟嚕了一句反問:為什麼你要我們聽他們講課?

大馬哥反應夠快:這是個好問題!明天早上做總結報告的時候我告訴大家,晚安!

大馬哥回房,帶走還有大半瓶的Midleton。

那夜有睡好的嗎?我沒有。降溫了,我穿著羽絨馬甲等天亮。

大馬哥咳了幾聲,九點整走進供暖不足但採光過猛的會議室,一身重裝備包括自備的黑棉布口罩、雷朋黑超、雷鋒帽、加長版的蔣介石披肩和馬丁博士經典黑靴,我想起星球大戰的達斯·維達。乖巧如我趕緊的遞上了一大杯滾燙的咖啡。

讓我們談談那個被濫用的詞:初心。平常我叫你們米奇老鼠、嘍囉,但你們都應該知道,如果之前不知道的話,我找你們因為你們都是一時之選,是漢學界的明天。咱們這個團隊是最優秀的團隊,沒有之一。

但再優秀的戰士,如果被錯誤引導,也逃不掉六百輕騎衝進死亡之谷的命運。我差一點帶領大家誤闖死亡之谷,成了炮灰。

我知道你們背後叫我馬克思波羅,我心裏欣然接受,因為我跟大家說過,我們這套書就是二十一世紀版的馬可波羅遊記。這才是初心,想仿傚當年馬可波羅,讓舉世稱奇,為東方的棲那賦魅、添魅。但偏偏是我忘記了這個初心,忘記了要成就當代馬可波羅遊記的初心。

我只顧鞭策大家學術上要過硬,但那是依照西方學術的標準。我叫大家小心東方主義,不要犯歐洲中心主義的毛病,這些你們全做到了。你們不再會污名化中國,已經摘去了有色眼鏡,沒有為去魅而去魅、為解構而解構,事事有根據,句句有出處,你們代表了國際學界最開明、最公允、最實事求是的治學態度。但這樣就足夠了嗎?

過去大半年,我以為這樣已經足夠了,至少我說不出為什麼不足夠。你們的稿子都寫得那麼講究、漂亮,學術上無可挑剔,我除了鼓掌還能說什麼?

不過,大概兩個月前,我們的甲方俞聰博士告訴我,青島大學語言與文明中心那邊,從全國調配出來的雙語翻譯高手已經到位,春節後就可以開始翻譯我們的定稿。他還禮聘了一批國師級的審稿顧問,包括這兩天給大家講課、被你們稱為民族主義學術的那幾位老師。

從那個時刻開始,我無時無刻不在想,我們的定稿交給俞博士那邊的甲方老師,他們讀後會有什麼感想?我突然明白過來,我們的定稿和他們的期待是有很要命的落差的。直覺告訴我,我們寫的不是他們想要的,我們描述的中國不是他們想被描述的中國,我們沒跟上今天中國的自我認知和期许,俞聰博士是沒辦法代表國家收貨的。我如夢初醒,我們將前功盡棄。

錯全在我,我把大家帶進了誤區。我們還以為自己是在撰寫《劍橋中國史》、《中國歷史新手冊》,以為是在給大英百科全書編寫條目,甚至是在替美國總商會編纂中國投資年鑑。我忘了初心是要寫馬可波羅遊記,為棲那而寫。

我們都忘了自己是在寫遊記。依我愚見,遊記之道,一字記之曰:魅,就是賦魅、添魅,讓去魅的世界再魅。在這一點上當年《馬可波羅遊記》和《寂寞星球》或布魯斯·鼴鼠皮·查特文沒分別。今天我們這個國家項目的規模更大,但本質上,我們還只是在寫遊記,二十一世紀地球人的新馬可波羅探華寶典。這才是我們要做的,這就是甲方對我們的期待,這也是我的初心。就是說,我們的任務是再魅中國。

次日,小馬哥遞了辭呈。大夥情緒起伏,但最後都還是選擇留下來追隨大馬哥。如此美麗新時代,再魅中國哪少得了咱哥們兒啊!

(小說首發於《明報週刊》,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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