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蕙芸
譚蕙芸

記者,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文字欲:回應時代的特寫新聞》作者

兩個哭泣的女人

2020的第一天,我遇到兩個哭泣的女人,一個老,一個嫰,紅紅的眼睛,迷茫的眼神,無助而憤怒,那麼的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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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2020的第一天,但香港人已忘記了,過去七個月,從維園走到中環的香港島之路,行了多少遍,每個街角,雨天晴天,炎夏寒冬,令人留下了鮮活的記憶。

在「多事」的灣仔,那條從地鐵站出來的天橋,過去一段日子,曾經有過喬裝警員舉手槍,曾經有警察槍傷印尼女記者,也曾經在後巷拘捕七十人,灣仔,似乎註定會發生甚麼。

但這一天,主辦方民陣申請了「不反對通知書」,萬計人潮裡,有長者有幼兒,多個民間組織和新工會,都在擺街站籌款,不是一副「作戰」狀態,但就在下午五時,遊行不過起步了短短兩個小時,事情突變。

本來向前行的人潮裡,忽然起了一陣騷動,有人舉起手勢,示意大家向後退,帶着幼兒的家長,眉頭緊皺:「甚麼事?為甚麼要這樣?」

原來灣仔的匯豐銀行被破壞,警方在那邊拉人,和我一起向前跑的,還有一批換了裝束的黑衣年輕人,人群分開了,讓我們在中間向前跑,那個氣氛,有點不安,但圍觀者還是送上鼓勵的眼神。

匯豐銀行,來自英國殖民地時代,英資大阿哥,它為甚麼成為新一波被破壞的對象?話說民間為了協助千計被拘捕的人士,籌集了7千萬港元,卻被警方以「洗黑錢」罪名把錢凍結了,如此一著,讓捐獻者憤怒。這一天,有人毃爛匯豐的櫃員機,打碎玻璃。

但在萬計的遊行人潮中,警方選擇了以「喬裝警」作拘捕,民眾看到的是,蒙着面穿着便服不明人士,忽然出現,把青年按壓地上、棍打、拖行,並舉槍指嚇群眾,如此這個畫面,難以讓萬計的「和理非」人士按捺着脾氣;「他們在我們面前打孩子」這個景象,和理非氣難下。

註定會發生混亂。喬裝警抓人,防暴警察出現,無論行動如何迅速,他們要撤離,帶走被拘捕的人,在萬人空巷的遊行隊伍中做這件事,隨時擦槍走火,有人指着穿着不整齊的蒙面喬裝警說:「賊呀!」他們從銀行跑出,拿着槍枝,活脫是打劫銀行的畫面。眾人指罵:「黑警!」「黑社會!」

警察以擴音器呼籲現場的人:「快點走了,不要看!」,這種勸說有如緣木求魚,遊行人士多,他們人數少,被反圍攻,群眾怒火升溫,有人扔了一件雜物,警察的本能反應就是拿出一個手擲式催淚彈,向人群中扔,那一下,就這樣摧毁了一個百萬人遊行。

試想像,大批沒裝備,拖男帶女的「和理非」被扔濃度高的手擲式催淚彈,人群慌忙走避,差點發生人踩人。幾粒催淚彈,刺激民怨,現場罵聲四起,扔出雨傘得雜物,還有幾粒汽油彈。

警察在催淚彈掩護下爭取時間撤退。但有兩個七十歲的阿伯,頑強地追着警察,死不放棄,一邊向前跑一邊用流利的粗口唾罵:「好仔不當差!你開槍打死我呀!」

兩個阿伯,老得牙也掉了幾顆,其中一個75歲的阿伯撐着拐杖,用拐杖拍打警車,警員卻沒有做甚麼,上警車後,開了門張望又關掉離開。有中年女人也痛罵:「咁多人!有細路有老人!隨時踩死人呀!」

就在附近的橫巷,我遇到一個穿了紅衣中年女人,她被幾個義務急救員包圍着,用瓶裝水替她洗臉,她的捲曲頭髮全濕了,她在顫抖,在哭泣,情緒激動得很。我問她:「第一次中催淚彈?」她點一點頭,口裡喃喃自語,「黑警死全家…….黑警死全家…….」眾人不知可以如何安慰她,除了「嗯嗯」虛應着。

我從未看過,一個剛中了催淚彈的市民,在洗臉的時候,那種恨深得要不斷咒罵警察,或者這個咒語,讓她舒服一點,她那麼驚恐的眼神,讓人難忘。

***

因為灣仔的衝突,整天氣氛改寫了,警方要求主辦單位中止遊行,遊行在黃昏提早結束,晚上港島區一帶,有人堵路,零星縱火,警察出動水炮車、裝甲車還擊。

夜一點,在銅鑼灣崇光百貨門外,晚上只剩下「對罵」的戲碼,中年男士扯高嗓子痛罵:「冇紀律部隊!」「除低裝備打過吖!」「還我遊行自由!」當然還夾雜着大量粗口。

這一天,還出現了一句新的諷刺話:「喂,自己人!」因為警方近來經常以臥底警察行動,兵賊難分,他們打扮成「示威者」模樣,早前曾經在商場差點被同僚錯誤拘捕,但那位臥底警會喊:「自己人!」就能解圍。如此荒誕場面,市民看在眼內,現在借用這一句「自己人!」諷刺一下。

沒有人想過,駐足蹓蹥,就惹來史無前例的大圍捕,在新年這一個晚上,沒法回家。

晚上八時,防暴警察忽然急速向前狂奔,幾下槍聲響起,估計是橡膠子彈,跑了一會兒,原來以為只是驅趕,卻發現是有目標的大圍捕。警方挑選了軒尼斯道,希慎廣場對面一段行人路,多方向包抄,原站在行人路的人被防暴警察禁止離開。我走近時聽到防暴向行人路上的人喝罵:「踎底呀!」

那種隨機、突然、無厘頭,讓全場人士措手不及,好像擲骰仔一樣,命運挑選了,你因為站在那裡,沒有行開去洗手間,沒有去吃飯,八卦看熱鬧,就惹禍上身。

肉眼所見,被圍起來的人,男女老幼,有穿着大紅衣物的遊客,有拿着大個購物袋的中年人,他們最初的表情不是驚恐,而是一種「莫明奇妙」,臉上掛着的是:「有無搞錯?」,消化不了發生甚麼事的表情。

被圍起來的人,超過四百人,站在行人路上,有些地方,人多得前後有四層,有些人被要求高舉雙手,有些人被要求反手放頭後,有些人容許盤腿坐地上。

之後警察拿着橙色膠帶,在大街大巷拉出一個「禁區」,如同一個翻版「理工大學」,記者、義務救護員、社工、人權觀察員,都被圍起來,部分被檢查証件後獲放行,有些則不讓離開。

如此大圍捕,涉及搜身、搜袋、拍攝等工序,耗費數小時,記者被推到老遠,由金百利商場到銅鑼灣廣場外,2百餘米的整條軒尼斯道,皆成為禁足區域。警方今日承認,圍起了的人多達464人,其中287人以非法集結被捕。警方批評有人堵路有人擲汽油彈,但他們如何肯定被捕的就是堵路擲汽油彈的人?

據後來獲放行的人士憶述,搜袋過程,發現你有「可疑物品」例如口罩就會被拘捕,截停期間被罵「無腦」,是否放行「則看你遇到的警察心情如何」。

如何肯定沒有拉錯人?元旦夜,銅鑼灣是購物區和交通樞紐,仍有遊客,路過的人,外傭拖着行李箱找回家的路,但警察公開指:「相信和平理性的人,不會在這裡出現。」

在現場採訪時,有一個戴着圓型眼鏡的少女,紅着眼眶站我們旁邊,她不時緊盯自己的手機,心急地等待着回音,她流着淚告訴我,之前跟朋友聯絡,對方最後定位停留在銅鑼灣,不知道朋友是不是被圍起來。我看到手機上那個定位的「波點」在這附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說,希望你朋友的隨身行李裡沒有找到甚麼……她還是很擔心。

大圍捕初期,我們仍可站在對面街拍攝,銅鑼灣購物區的商店不少關了門,招牌被大光燈照射着,本來是商業社會繁榮象徵的過度照明,但這一個新年伊始,慘白的燈,打在被搜捕者眾人重疊的身影上,那被強逼擺出的降服姿勢,路過就有罪的拘捕方式,影入我的眼簾,烙印在我的腦海裡,告白了2020年香港命運的殘酷序章。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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