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ny
Sunny

1995 臺北人,背包旅行狂熱者,愛潛水更愛曬太陽。曾在香港、南非、英國求學,目前是位NGO工作者。累積工作經驗的同時,也記錄著角落裡不為人知的故事,與對生活的觀察與解讀。Instagram: @world__inmyeyes

曼城留學日誌|來自孟加拉的超人:我愛他,未曾有過一絲後悔

曼大校園一隅。

這並非一個愛情故事。

Ara (以下簡稱 A) 來自孟加拉,是我的同班同學。

與 A 初識是在一堂主講災害管理的必修課上。當時我晚了幾分鐘進教室,推開門急匆匆在第一排就近找位子坐下,經過 A 時她特地挪了挪坐椅讓我通過。我趕緊坐下,與 A 中間剛好隔了一個空位。

她瞥了我一眼笑了笑,我亦報以一個不失禮貌的英式微笑。

中堂下課,A 與我閒聊了起來。

話語間,我得知 A 來自孟加拉,年約五十,有個對她疼愛有加的孟加拉籍丈夫,與一個適逢青春期的兒子,全家人目前一起住在曼城郊區。

「我的老公是位外交官,一家人隨著他外派的地點四處遷徙。來到曼城前,我們曾在巴黎待了三年、美國待了兩年。每次的外派為期約兩到三年,結束之後就會再飛到另一個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這是我第一位認識來自孟加拉朋友,也是第一位與自己年齡差超過二十五歲的朋友。

同樣修讀碩士學位,A 肩負家庭與工作的重任,是一位妻子、一位母親,我則是一個多年脫不了單又時常讓爸媽頭痛的煩人精 (我媽都稱我為難搞的黃毛丫頭)。彼此背景差異如此之大,讓我不禁對 A 的人生經歷充滿好奇。

「我覺得這堂課好難。」A 苦笑地讀著她註記滿滿的筆記本。「唉其實也不奇怪,畢竟上次當學生距今已經隔了好多好多年了。」

A 本懷抱攻讀碩士學位的夢想,但遲遲未能實現。在二十幾歲的年紀選擇步入婚姻,生了孩子後 A 便把所有的時間與精力投注在照看家庭與孩子上,繼續進修的夢想隨手往旁邊一擱,便是好幾年的光陰。

我聽著 A 的故事感覺格外熟悉,彷彿類似的故事似曾相識。確實,近年來許多描述關於女性家庭與職場生活的電影與書本十分受歡迎,尤其是女性市場,或許在這些讓人產生共鳴的故事裡,每個女人都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眼前的 A 讓我敬佩不已,這麼多年她仍記得自己最初的夢想。

她懂,擱置並不代表放棄。

那次的閒聊讓我們成為無話不談朋友,我在 A 身上找到英國人少見的熱情,準確來說,她應該是我來到曼城近兩個月相處起來最沒有距離感的人。

有次她邀請我討論期末報告。

星期六早晨在圖書館前的咖啡廳,我們並肩坐在靠窗的高腳椅上。

A 分享她對於這次報告的想法以及剛完成的寫作大綱,認真地徵詢我的意見,但我也向她坦白自己其實在英文寫作這方面沒有太多的經驗。事實上,當時的我仍處在適應西方教學模式的撞牆期,雖然已經摸索了一段時間,但仍未抓到適合自己的一套學習方式。

同樣以第二外語上課,我與 A 很能理解箇中難處。

幾乎每次報告的評分重點都在於運用批判性思維分析題目。對於題目,必需建立自己的主張,再以文獻佐證。身為一個從小接受東方「上課仔細聽、懂、記起來」教育的人,這思考方式的差異實在讓人有點手足無措。不習慣主動思考的我,幾個月以來確實還沒找到方法將「批判性思考」變成一種習慣。

A 聽我分享來到英國後在學習上的掙扎,心有戚戚焉。

「偷偷告訴你一件事,你還記得之前我們那堂討論海地地震卡崔娜颶風的課嗎?」A 問我。

「記得啊,當時教授還特別放了幾部很沉重的紀錄片,是那堂對吧?」我說。

「對,就是那堂。當時我一看見記者們採訪海地地震受災戶的樣子就忍不住哭了。」她說。

那部大約二十分鐘的短片,內容主要講述地震後在海地當地人們的生活。我還記得有段採訪特別讓人難過:一對母女住在非政府組織提供以塑膠布搭建而成的臨時居所,有天女兒深夜未歸,母親待在家中越等越緊張,過了不久淚流滿面的女兒滿身是傷的回到家,在母親逼問下才說出自己在回家途中被三個陌生男人拖到樹林裡強暴。

影片至此,我依稀聽見身旁的同學倒抽一口氣,教室後方不知何處傳來吸鼻涕的聲音。

「是啊,那部影片的後座力太強了,我當時整天都想著那個畫面,無力感很重。我也想著如果之後每次上課都得接觸這麼沉重的議題,該如何調整自己的心態來理性地面對這些事。」我說。

「反正我沒辦法。」A 直言。

面面相覷,我們笑了。

與 A 聊了這些事,我才發現原來心態的調整至關重要,要如何在討論類似災害與人權議題時保持高度共感以深入了解當下人們的心情,但與此同時又該如何適時將自己的情緒剝離出來,避免陷入無止境的情緒漩渦。

A 接著聊到自己的心肝寶貝,她十多歲的兒子 R。

「R 其實患有 Autism (自閉症),有著輕微的語言障礙。」

「他是我的寶貝,我真的很愛他,他小時候太辛苦了。」

「有次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們一家人必須從法國飛到美國拜訪一位親戚。R 因為害怕機艙的密閉空間,掙扎著又哭又鬧,當時那八個多小時的飛行時間簡直就是場災難。」A 回憶。「當時我跟老公甚至得抓著 R 的手腳以免他受傷,R 為此甚至狠狠咬了我的手臂。」

A 輕輕地說著,眼睛微紅。

我看著 A,想像她當時承受的壓力,她照顧 R、送 R 去接受語言治療、陪伴 R 在家學習,背負這些重擔她哪裡有時間想到自己的未圓的讀書夢。

「跟你說,這還不是最糟的。當時我們好不容易從機場搭車抵達美國親戚家,我因為太累了就小睡了一陣子,幾小時後迷迷糊糊醒來卻發現 R 不見了,仔細找了一遍家裡沒找到,我便猜想他是趁著沒人注意自己開門跑出去了。」

「你知道我當時什麼感覺嗎?我害怕到無法呼吸,一股腦想往外衝,卻又不知從何找起,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R 那時第一次來到美國,根本不熟悉美國的環境,我好害怕會失去他。」A 講著有些哽咽。

「聯繫警察找了大概三個小時,才終於在附近的籃球場找到他,當時他正全神貫注地看著別人打籃球。」A 說。

雖然此事至今已過了多年,A 提起往事時依然激動不已。我想,孩子走失應是所有母親心中最害怕的事,那種恐懼並非一般人能理解的。幸好後來順利找到,不然後果可能是 A 一世的自責。

「R 是我的寶貝、我的生命。即便我追尋夢想的路被迫中斷,我也從來沒有後悔生下他。」A 說。

我喝了口微涼的咖啡,笑著看著她。

看來今天我可是聽了回不尋常的媽媽經呢。

我想如果 A 有機會回到當初十幾年前人生的十字路口,她也依然會選擇生下 R,儘管知道生了小孩就無法事事將自己擺在第一順位,很多事就得妥協。不過也確實,人生很多事並不會按照計畫走,總會有意料之外的事,不管選了哪條路,即便當時覺得選錯了,也只需把錯的活成對的,就好了。

「我差不多該回去啦,我得跟我老公去語言治療師那邊接 R,下次有機會我們再一起去吃 Five Guys 的漢堡。」A 笑著說。

「沒問題。」我說,看著她開心的樣子心裡也跟著溫暖了起來。

每當 A 提到她愛的人,眼睛都閃著光芒。

也是,一個人如果愛著,藏都藏不了。

因為眼神早已洩漏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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