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政策丨阿达尼危机与印度的增长故事

阿达尼危机与印度的增长故事

Anuj Srivas Kabir Agarwal

今年1月，纽约做空机构兴登堡研究所(Hindenburg Research)发布报告，指控阿达尼集团(Adani Group)实施了会计欺诈和股票操纵，随后，这家印度联合企业以诉诸民族主义的方式为自己辩解。阿达尼集团在一份长达413页的回应声明中反驳了那些指控，表示: “这是……对印度，印度机构的独立性、诚信和质量，以及印度增长故事和雄心的一次精心策划的攻击。”

阿达尼集团将自己与印度的“增长故事”绑定，这不令人惊讶。集团创始人高塔姆·阿达尼(Gautam Adani)的这一产业帝国已经是印度总理纳伦德拉·莫迪的印度愿景的关键所在，这一愿景的核心是作为增长驱动力的大型基础设施项目。反过来，阿达尼对莫迪从机场到绿色氢能工厂在内的国家建设计划的支持，推动了他的联合企业的炫目发迹。2014年到2022年12月，阿达尼集团的市值从65亿美元飙升至2230亿美元以上。

但兴登堡研究所的报告触发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逆转。阿达尼集团上市股票的价值很快下跌逾一半，在报告发布一个月后，一场溃败仍在继续。尽管事件引发了对人们印度经济的严重质疑，莫迪仍选择保持沉默。

假如阿达尼集团将自己的成功绑定印度的成功，由此谋求逃避批评，那么反过来的一面一样必须加以正视: 其股价崩溃意味着一次对印度增长项目的压力测试。这令人疑心，莫迪扶持少数受到特殊照顾的巨头企业的战略能否转化为持久的实际结果。此外，莫迪的印度能否兑现人们的期望，即：印度可以像中国在过去三十年间那样，成为全球经济增长的助推器。

长期以来，莫迪的发迹与阿达尼的发迹交织在一起。2001年至2014年担任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长期间，莫迪凭借大坝、宽阔的高速公路和太阳能发电厂之类大型基础设施项目，利用他的所谓古吉拉特发展模式声名鹊起。阿达尼不只在许多此类项目的建设中扮演了核心角色，还游走于许多大企业中间，说服它们相信莫迪可能成为总理。2014年，莫迪当选总理后，乘坐阿达尼的私人飞机，从古吉拉特邦飞赴新德里的新家。

随着莫迪成为自这个共和国第一任总理贾瓦哈拉尔·尼赫鲁以来最受欢迎的领导人，阿达尼的商业版图扩张了。他的产业集团与政府合作，在印度国内展开了一些关键基础设施项目，也越来越多地介入海外同类项目。莫迪就任总理后，阿达尼的净资产增加了五十倍，到2022年9月达一千五百亿美元，这使他在这次丑闻爆发前成为亚洲首富。他的财富主要源自：赢得政府合同; 将业务拓展到战略部门，如清洁能源和国防; 建设关键基础设施项目。例如，阿达尼集团获得了印度政府出租给私人公司的八个机场中的七个。赢得这些类型的合同进而吸引到投资人对阿达尼集团的股票越来越有兴致。

印度政府无疑信任阿达尼，但对莫迪确保印度仍是全球增长最快的主要经济体的计划来讲，兴登堡报告可能成为绊脚石。股价暴跌后，阿达尼集团取消了25亿美元的股票销售，不得不推迟扩张计划。一纸追加保证金的通知随后到来，导致阿达尼提前偿还了11亿美元的贷款。与此同时，法国能源巨头道达尔能源 (TotalEnergies)暂停了对阿达尼集团一个绿色氢能项目的40亿美元投资。

在其任内，莫迪一直不愿或无法推动结构性改革，这样的改革可以让更多企业进入新兴部门，而不必承担重大风险。因此，他别无选择，只能依靠阿达尼集团这样的龙头企业。但即使在印度的亿万富翁中，阿达尼也是独一无二的。绝少有商人享有政府的信任，能够驾驭令人眼花缭乱的政府监管，最重要的是，甘愿承受巨额资本损失的风险。

2015年，瑞士信贷(Credit Suisse)发布的《债务之家》报告(House of Debt)调查了在不同类别基础设施部门拥有重要业务的10家知名印度企业集团摇摇欲坠的债务水平。在这10家企业集团中，有多家最近几年已进入破产法庭，其他几家则在实施债务整合计划。只有阿达尼集团继续以惊人的速度借贷和投资。

据《经济学人》估计，阿达尼与印度信实工业集团(Reliance Industries)董事长穆克什·安巴尼(Mukesh Ambani)控制的多家公司的总收入，相当于印度国内生产总值的4%。由阿达尼集团和信实工业集团控制的公司也占所有上市非金融公司资本支出的近四分之一。

尽管许多分析师操心阿达尼集团是否“大到不能倒”，但更相关的疑问是，阿达尼是否已成了印度经济项目太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而不能倒下。

莫迪眼下面临棘手的两难境地。一方面，他严重依赖一些印度亿万富翁促成的大型基础设施开发。例如，阿达尼计划开发一批大规模的可再生能源项目：假如没有这些项目，印度会发现，要实现到2030年用可再生能源满足50%能源需求的承诺是极具挑战性的事情。

另一方面，假如莫迪如印度反对派声称的那样，无视兴登堡报告的指控，继续保护阿达尼，他就可能削弱印度公司治理的公信力，进而令印度的增长故事蒙上污点。

印度在调查和惩罚金融欺诈方面有悠久的历史，尽管印度的金融监管机构远非完美。但阿达尼集团的丑闻令人怀疑这些机构——如印度资本市场监管机构印度证券交易委员会(SEBI)——独立行动的能力。

值得一问的是：假如监督机构尽职尽责，在兴登堡报告出笼之前，阿达尼的冒险传奇是否原本可以预料到、调查过并被化解了。 

比如，考虑一下兴登堡报告试图搞清的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 如何解释阿达尼集团许多股票令人难以置信的上涨？该集团旗舰实体阿达尼企业(Adani Enterprises)的市盈率仅在两年内就从37.6倍升至343.9倍。但正如一些专家指出的那样，那种性质的增长通常出现在技术部门而非实体产业部门的公司那里。

一些解释可能无伤大雅，但该公司董事会没有公开审视这一问题，这一事实为兴登堡报告提出的令人忧心的一些指控打开了方便之门。特别是，这家做空机构指控，阿达尼集团的股票正由其自己通过一些秘密的海外实体推涨。

这带给我们一个疑问: 印度股市和银行业监管机构当时在做什么。兴登堡报告出笼之前很久，一些新闻机构就指出，毛里求斯有三家基金似乎只投资于阿达尼集团旗下公司，而且那三家基金的最终所有权是不透明的。过去一些年，何以这些基金从未被迫提供其所有权结构的细节，并将“往返交易”的指控扼杀在萌芽状态？

此外，尽管印度政府2021年在议会披露，SEBI 已开始调查阿达尼集团旗下一些公司“违反规定”的做法，但 SEBI 仍然继续批准该集团的募资提议。目前不清楚 SEBI 调查的范围，以及是否已得出结论。

多年来，陷入困境的印度政治反对派指责监管当局腐败，并提出了裙带资本主义的指控，特别是指向阿达尼。但考虑到反对党没有对 SEBI 提出具体指控，更可能的情况似乎是，经济和股市的监管者只是漠不关心，并饱受怠惰行为的困扰。无论如何，部分是因为其政府对主流媒体实施了严格管控，这些指控和有关阿达尼集团的争议并没有损害莫迪的声望。

但可能会有后果来自印度境外。假如全球投资者认为印度的商业帝国无法建设必要的基础设施或受到国内监管体系的约束，他们对印度就变得不是很有信心了。海外的伙伴关系和合资企业也可能遭遇阻力，阿达尼-道达尔能源伙伴关系正是如此。

就针对阿达尼集团的指控展开一项公正、独立、透明的调查，可以缓解这些担忧。到目前为止，莫迪无视反对党派提出的要求。但继续这样做大有可能损害印度乃至全世界的长期经济利益，即便短期内不会在政治上伤及莫迪。

（本文两位作者均为印度独立记者。本文原题“What Does the Adani Crisis Mean for India’s Growth Story?”，由美国《外交政策》杂志网站发布于2023年3月6日。听桥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