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l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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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日線。台灣高雄人。二十歲後流浪到台北工作七年後回高雄定居至今。從事接案工作十餘年。大多數時間從事的事都跟書和出版社有關。更多內容請看置頂關於我,或至我的個人網站:https://www.sunlinedesign.com.tw/,e-mail:sunline.liu@gmail.com

如果我不在地獄就無法感覺天堂的蒼白(四之三)

貧窮、沒有好成績、融入不了人群,不是兒時最令人難以忍受的事。不停在這世界上感覺「你根本就不應該存在這個世界」卻又死不了,才是讓人生難以前進的痛苦。那些夜裡我都想像自己將要死去,身旁有誰會替我掉幾滴淚,希望我快點醒來!但等著我醒來的都是難以下嚥的人生。

自從舅媽對我動手動腳之後,我就盡量不要在她喝酒的時候出現在她的面前,就連要閃過她的視線回到房間去,我都會背對著她快速上樓。

早上我還沒醒來前,母親大力敲打著我的房門,我反射性地從床上跳起來,手摸著枕頭邊找眼鏡大叫:「怎麼了,什麼事?」然後看著已經打開房門的母親,「妳交代的事我都有做,妳不要生氣。 」母親沒有說話,靜靜看著我,直到我把眼鏡戴上。

母親把手上握著的錢和單據遞到我面前,一一交代著:「這一千塊,第四台的錢。」再掏出一張逾期的停車費掛號通知說:「叫你姊姊以後掛號自己收、自己繳,不要每次人家都要幫她處理這種事。」然後再拿出一千塊說:「這是舅媽的酒錢,回家的時候不要忘記,如果忘記就好好跟舅媽說話,不要動手動腳的。」

「可是那天是她先找我麻煩的!」我逮住機會想跟母親說起舅媽那天的猥褻,母親沒有給我任何辯白的機會,她堵住我想開口說的話,「再怎麼說她是你的也是我的長輩,你怎麼可以對她這樣動手動腳?是要讓別人笑你沒有爸爸就沒有家教了嗎?」

我接過手塞到褲子的口袋,手錶上的時間停在六點三十分,我倒頭想繼續睡,卻被母親下樓時重重的腳步聲搞得有點緊張。我躺著閉眼聽她下樓後發出的聲響,她每一個動作都像在宣洩她對人生的不滿,那巨大的聲音,會讓我緊張地睜開雙眼,想著自己應該也是她生命裡不應該的存在,即使我想再閉上雙眼,也無法再安穩地放鬆入睡。

我想關上房門隔開房外的聲音,卻在關上門後沒多久,又聽見母親從樓下再踩著重重的步伐上樓,用力轉開我的門把說:「還不起床,我都起來做那麼多事了,你要睡到什麼時候?」

我沒敢再躺回床上睡,用最快的速度戴上眼鏡、換上制服、拿起書包,放在枕頭邊的手機響起LINE的訊息聲。

「我今天下班不回家,跟媽講一下。」姊姊傳來的訊息。

「欸,妳可以自己跟她說嗎?她剛對我很不耐煩。」我回傳,姊姊已讀但沒有再回任何字句。

我輕聲關上房門下樓,經過舅媽的房間時,更放輕腳步,看看時間那是舅媽經常酒醒起來上廁所的時間,我不想被她逮住,只好放慢動作繞進廚房跟母親說:「媽,姊說她等一下下班不回來。」我話才說完轉身準備走,母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對啦!這個家還是不是家,你們說不回來就不回來。」

如果此刻我再繼續待在原地,母親會開始上演那套她替自己寫好腳本的大戲,哭很歇斯底里傾倒自己的憤怒,說著自己眾叛親離的委曲,若是恰好在她像舅媽一樣喝得爛醉的時候,她會起餐桌的水果刀在我們面前揮舞著說:「你老爸不知道在哪裡,我要是知道他在哪裡,我一定要去跟他拼個死活,大不了同歸於盡。」

年紀還小的時候,這齣戲演到母親剛醉著搖搖晃晃的時候,她會叫我們坐到她對面的沙發椅上,我會無法控制地發抖,目光落在逃離客廳上二樓的樓梯上。有時我很想對母親大吼:「我也很想死啊!妳能不能不要再用這種方式跟我們說話了?妳如果要死,帶我們一起死!」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壓抑住我想要直接怒吼出這句話的衝動。從那時開始,這種夜晚我就會開始在睡不著的夜裡演著自己即將死去的戲碼,在我入睡之前,讀出這段禱告:

我希望我醒來是到天堂或是地獄,無論哪一個都好,只要讓我能從現狀離開都好。

母親在廚房切菜的聲音更急促更大聲了,有時我都會懷疑她是不是會從我身後拿著她的菜刀從我的左背刺穿我的左胸,更有些時候我希望她真的可以親手終結我這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夠存在於這世界上的爛命。

我沒等母親接下來的反應,用最快的速度離開她繼續叨唸的戲碼,卻不小心撞到舅媽的房門,我被自己發出巨大的聲響嚇了一跳,動作更快地加速地衝往門口,踩進鞋子、關上門,一直到巷口才停下奔跑。

還沒七點的巷子,聲音從四週開始漸漸的聚集,人聲、車聲緩緩的從小聲變成大聲。我喜歡這樣聽著聲音的變化,從小到大、從高到低、從遠到近。那不是舅媽摔著酒瓶時的吼叫、也不是母親焦慮不安的憤怒暴躁,讓我緊張萬分。那是一種和諧簡單的聲響,像父親還在的時候,協調的組合、讓人心安的音量,更像父親的偉士牌,有著一定規律的聲音,彷彿像我坐在父親身後貼不到他的胸口,卻能感受父親呼吸的節奏。

我低頭往學校的路上走著,雙手插在口袋揉著母親交給我的那錢、那單據。思緒依舊停留在父親還在的日子:偉士牌的聲音、父親背上的溫度⋯⋯

「男男!」阿虎從後面叫住我,整個人搭在我肩,幾乎要攀爬上我的身體。我停下腳步看了他一眼繼續往前走。

阿虎跟了上來,彎下腰看著我的臉,「走路不看路在幹嘛?」我刻意想閃躲,但他還是直接勒住我的脖子,一手往我的睪丸捏去。

我推了阿虎一把,「不要這樣啦!」我想從他手中掙脫,又看到小符在巷子的另一頭,只得朝另一條防火巷鑽進去。

阿虎在我身後大喊:「不要走啊!今天還沒阿魯巴,我下次幫你墊東西比較不痛啦!玩一下嘛!」

我背對著阿虎比出了中指。自從升上高中以後我的身高超越了阿虎和小符後,他們才慢慢不像小時候一樣總是抓我在人群中當眾捉弄一番,阿魯巴是家常便飯,有時從我口袋裡拿走我一整個星期的零用錢,甚至經常性地在我的書包、衣服上,塗上任何他們可以想到的東西。

我無法反抗,我只要想起母親那套大戲,要與父親同歸於盡的大戲,我就忍不住打哆嗦,說什麼也要強忍住被捉弄的委曲,不起任何紛爭讓消息傳到母親耳裡,若是真的忍耐不了就把自己關在那個沒有人會進去的廁所儲藏室,哭完那些委曲再回到教室上課。

沒有人發現我消失了一節課,沒有人看到我哭腫的眼,而在那些夜裡我也會默默的禱告著:

我希望我醒來是到天堂或是地獄,無論哪一個都好,只要讓我能從現狀離開都好。

忘記是父親離開多久,那一天接近清晨的時間,家裡的電話聲劃破還是暗黑的空氣。我聽著母親的腳步聲從她房裡起身,急促地衝向客廳擺放電話的矮櫃。我沒有起身,聽著所有聲音傳來的動靜。姊姊的房間沒有任何聲響,她跟我一樣,還待在自己的房裡。

母親剛睡醒的聲音帶著她慣有的洪亮從樓下傳上來,她的聲音有點哽咽、焦急,卻有著「不知道該怎麼辦」或說「沒有心思想出該怎麼辦」的語調說:「大嫂,妳先不要急,我馬上出門,妳在家裡等我,我馬上過去。」

母親掛上電話後從客廳走進房裡一陣子,再從她的房裡走了幾步爬上了樓梯,她打開姊姊的房門說:「我去舅舅家,妳跟男男今天自己出去吃,錢在客廳桌上。」說完她便重重的關上姊姊的房門,再踏著重重的步伐下樓梯,開啟大門時也不顧那是清晨,在出門之後也一樣重重地關上了門。

我沒有再睡著,想著「舅舅家發生了什麼事?」一直到天亮太陽照進我房裡。我坐起身子換上制服、反覆地整理書包確認還有什麼沒有帶?才走到姊姊房門口輕輕地敲了門:「姊,妳起床沒?要去上學了。」

打開門時姊姊已經穿好制服,她像是一個教官檢查我的服裝儀容那般,從頭到腳看了我一回,但她什麼也沒說就走下樓,而我跟上前去。姊姊一把拿起客廳桌上的錢,轉身問我:「聯絡簿簽了沒?」

我低下頭,又像是做錯事那樣,不敢看姊姊,我搖搖頭說:「昨天晚上媽媽好兇,我不敢拿出來。」姊姊伸出手等著我我低頭在書包裡翻找聯絡簿。

自從父親不在後,每天拿聯絡簿給母親簽名,像如臨大敵一樣。有時忘記帶作業簿打電話回家,母親接起電話會氣沖沖說:「自己沒帶自己負責,我沒有空給你送。」只要聯絡簿上被老師記上一筆,回家的時候拿出聯絡簿會再被叨唸一番,我不知道母親為什麼永遠憤怒?也不知道為什麼她不再能再輕柔地說著話!

母親總是會在任何時候找到所有機會開始數落起父親說:「你老爸把你們兩個丟下就走,不要你們了啦!你們最好安分一點,不要讓人家笑你們沒老爸管教。」母親瞪大的雙眼,眼珠像是要掉下來一樣,我經常往她的視線外退去,直到她簽完名,然後火速收起聯絡簿就往房間跑去。

有時考試不及格,母親在我的成績單簽上名後,會讓我站在她面前不准走。我沒說話,她也沈默,她盯著我看,眼神從我的頭到腳來回掃射一番,等到我和她的眼神四目交接,那眼光像利刃一樣要穿過我雙眼,讓我無所遁逃,連手跟腳的位置,都不知道該如何擺放。

母親不像父親會嚴肅地拿著考卷一條一條題目問我:「為什麼這題寫錯了?」起初,我會像在母親面前一樣囁嚅,連頭也不會抬,不敢回應父親的注視,直到父親歪下頭看盯著我看:「男男,爸爸問你問題,你只要回答問題就好!不要怕啊!」我會開始結巴著回答父親的問題,直到父親陪我把那張試卷的錯誤全部都解開了以後,父親才會說:「為什麼生了你這麼一個膽小的兒子?」我抬頭看了父親一眼咧開了嘴害羞地笑了笑說:「我只是反應比較慢而已。」

我不知道怎麼逃開與母親之間的沉默,常常是靜靜地待在她面前,直到她說:「上去把作業寫一寫。」我才趕忙收起眼前的聯絡簿,再火速地回到房內。

姊姊接過我的聯絡簿看了一眼,交給我說:「今天你就跟老師說母親晚上臨時有事出去,來不及簽,臨時簽的字學得不像會被發現,我也會被罵。」

她轉過身後又回頭說:「不要惹麻煩,在學校安分一點,你要知道不管你發生什麼事,爸爸也不會回來,你只會被媽媽罵得更慘,不要把我牽連進去。」

我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接過聯絡簿放進書包裡。

母親兩天後帶著舅媽回來。我回到家的時候,舅媽正站在母親身邊,漫不經心地看著母親踩著縫紉機。母親聽見我開門走進屋裡,轉頭向我使了眼色:「還不叫人!」

我停下腳步怯怯地看著舅媽。舅媽的身材矮小渾圓,頭上是有點油膩的頭髮,還有黝黑的膚色,她瞇著眼向我靠過來笑著說:「男男都那麼大了喔!你還記不記得舅媽?小時候抱過你的啊!那時候你媽生了你這個男的,全家有多開心啊!」

我叫了一聲「舅媽!」想要秒速離開。舅媽沒打算停下來繼續說:「但是你老爸生你這個兒子,也沒旺到啊!還把你媽的嫁妝全部賠光,害得你舅舅需要錢沒有錢可以用。」舅媽將我逼退到牆面,母親依然埋頭車縫她手上的成衣。

舅媽的的聲音開始哽咽起來,像父親剛離開的時候,母親只要開始說起父親,就是這樣先是平靜地說著話,語氣裡慢慢變得有些哀怨,最後演起她那場大戲。

那是我第一次聽著舅媽數落著母親以及那個讓母親變得歇斯底里的父親,她幾乎要貼上我的臉呼出帶著檳榔、酒和菸的氣味,拍拍我的臉說:「男人都是沒有用的東西,男男以後要有用一點喔!不然你媽生懶趴給你是做什麼用?」

母親在那一刻轉頭叫了一聲「大嫂」,才讓舅媽從我身面前退了幾步。舅媽的血盆大口,讓我想起小符拿著扁鑽追打著巷子後面那個跟我一樣瘦弱、比小符矮小的阿猴,我總是在那個場面裡試著避免跟誰對上眼,害怕阿猴向我求救,也怕小符拿著扁鑽交給我說:「給他刺下去,你不刺他,我就刺你!」

我不想再往下想,轉身從舅媽轉頭望著母親的背後繞上二樓的臥房。

未完

圖:2010高雄大立兒童樂園,Canon AE-1,黑白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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