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李
孙李

野生网络作家。主要写散文随笔和文艺评论,偶尔写小说。

读书的门槛

(这个周末NaN变回@張蘊之 ,连发两篇精彩的长文;@fide 回应的文章也很深刻,引发了我的共鸣。作为一个误闯文组的理工人,我也聊聊自己的看法。)

读书是有门槛的。大家想必都遇到过一两本这样的书:读时一头雾水,读完全部忘光。这倒未必是因为书有多高深,或是读者多愚钝,只是没跨过门槛罢了。最近读到金克木的一篇文章《存在与虚无·逻辑哲学论·心经》,向青年读者讲解怎么读哲学。那些哲学讨论与本文无关,咱们不去管它,其中一个观点倒是很有意思:

……这是全书的起点,但起跳以前的「助跑」都省略了。那是在「槛外」的,认为读者早该知道的;要不然,何必来看这本书呢?
照我的粗浅看法,读哲学书的前提是和对方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先明白他提出的是什么问题,先得有什么预备动作或「助跑」,然后和他一同齐步前进,随时问答。

于是乎,想读懂《存在与虚无》必须先弄明白现象学和本体论,否则无论你多聪明,都不可能读懂萨特要说什么。在学术上这么做无可厚非,要不然谈到哲学就要从古希腊哲人讲起,绕上一个大圈子,累也累死了。熟悉前置知识,这是搞研究的硬性「门槛」。

可是文学创作,要不要也人为地设一道门槛呢?

中国古典文学的一大特色就是爱用典故。学生时代,曾在语文课上学过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首词简直丧心病狂,一句一典。开头「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还好,大家总都认得孙权。后面什么「人道寄奴曾住」,谁是「寄奴」?「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都是什么历史事件?「佛狸祠」是哪里?「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又是谁问谁,什么意思?要不是有老师讲解,完全一点都读不通!

读到这里,你可能会觉得,这些古代作家真是爱拽文,干嘛不有话好好说。其实并非如此,在辛弃疾的时代,他列举的这些典故都是常识,难度恐怕不高于「小S本名是徐熙娣」。诗词格式有严格限制,用典故是一种省字数的好办法,要不然篇幅根本不够用。辛弃疾写作时,大概没想过要设什么门槛,只是时过境迁,今人不好读懂了。

中华悠久历史是财富也是负担,压得读书人喘不过起来,读古书像是解密码,一路上溯到先秦,浩浩荡荡几千年,怎么读得过来?其实外国也是一样。想要读懂欧洲文学,大抵总要知道一点圣经故事、希腊传说、莎翁戏剧。余光中曾在《几块试金石——如何识别假洋学者》这篇文章中写到,赫胥黎的名作《Brave New World》,不识典故的「假洋学者」会错译成《勇敢的新世界》;其实这个标题出自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的名句,此处Brave应该译成「美好的」而非「勇敢的」。熟读西方文学的,自然把这当成常识,对于我们这些东方读者,反倒成了门槛。

这世上确实有《尤利西斯》这种故意刁难读者的书,不过绝大多数的书写出来都是供人读的,作者不可能也没必要去刻意制造理解难度。可是,作者写作时,难以猜测读者脑子里存了什么知识。除非是写启蒙读物,特意要往浅了写,否则只好以自身的知识储备为标杆。有些读者看不明白,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由此可见,所谓读书的门槛,是种实实在在的自然现象,不怪作者也不能怪读者。人与人之间有不同的生活背景、人生经历,交流起来免不了有隔阂。通过一本书,能与古今中外不同时空的作者交流,这已经是一件奇迹。要想奢求交流毫无门槛,心灵相通,那只有靠魔法和超能力了。

身为读者,要认识到读书的门槛客观存在。有门槛的书,不用去硬读。世上的书千千万万,根本读不过来,错过就错过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像是什么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但丁的《神曲》,还有前面提到的《尤利西斯》,恐怕我这辈子都读不出什么滋味来,也没必要去硬啃。如果非要读,那也只好从头开始一步步助跑,跳过门槛才能读,没法子投机取巧。顺便吐嘈一下那些「五分钟帮你速读XX书」的节目,要是真能五分钟读懂一本书,怕不是早就人人都成大学者了。

身为作者,我力求文字明晰、准确,把自己的意思写得清清楚楚。能用日常语言的,就不用专业术语;能自己解释明白的,就尽量不去引用旁人的高深理论。在作者与读者的交流中,最起码我这一方已经尽了力。不过,我仍然无法面向所有读者去写。就像我这篇小文章,自觉十分浅显,可会不会有读者纳闷:谁是辛弃疾?谁是莎士比亚?这我就实在无能为力了。

不可否认,现在爱读书的人越来越少,人与人会不会彻底丧失共同语言,使门槛变得高不可攀?那些过去的经典,会不会大家都读不懂了?这样大的问题,我给不出答案。我在网上看过朱天心2017年在香港书展的演讲,她说文学已经成了瓦砾,「文学早已不再是人生的基本事实」,像她这样的作家已经成快绝种的恐龙。

我倒觉得不必这么悲观。我们读了经典,以为古人都好有学问,其实看到的只是那么一小撮幸存下来的精英。古代识字率比今天低得多,没多少人会读书写字。传统诗词已经几近灭绝了,西方古典音乐也只靠少数爱好者苟活;小说日渐被影视取代,看不到将来有什么复兴的希望;这自然是悲哀的。可我相信,唐诗过后是宋词,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文化,未来总有未来的路。读我能读的,写我能写的,如果我成了古董,那就当个快乐的古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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