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
日光

自由撰稿寫手,曾任編輯、記者、翻譯、出版社企劃等,幫人寫過不少書,自己寫過兩本童書。去年開始嘗試寫小說,然後......想到再接著說好了。

淚光裡的忠義世界───《忠臣藏》

「隨風傳遞著,在花開的夜晚我們會再見,真想留住這春天的餘香。」

────淺野長矩.辭世詩


《忠臣藏》是日本流傳已久的歷史故事,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則描述47個為主公復仇的武士的故事,讓日本電視、電影、舞台劇以不同的劇本和演員拍攝同一故事不下百遍,每每在日本社會遇有重大低潮時,便播出此劇以激勵人心,《忠臣蔵》儼然成了日本人忠君愛國的英雄羅曼史。

江戶時代 幕府稱王

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故事,能讓日本人百看不厭呢?話說德川家康自豐臣秀吉手中奪得天下後,於西元1542年創立了幕府制度,更制定了「禁中並公家諸法度」,第一條規定便限制天皇的行動,只准天皇鑽研學問,自此以後,天皇與朝廷形同虛設,完全喪失了任何權力。

265年的江戶時代,總共持續了十五代幕府將軍,江戶幕府的根基是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鞏固的。政治結構是將軍之下有幾個「大老」,遭遇重大事件時,才會聚集一起商討解決辦法。接下來是主要執政者「老中」(注1),除了執政,還得監督各個諸侯大名(注2)與官吏。輔助老中們的是「若年寄」,主要工作是管理將軍直屬的武將「旗本」(注3)與「御家人」(注4)。

藩主領有封地,但有錢無權,為了減弱大名們的經濟,將軍時常命令大名們建築江戶城(注5)或名古屋,或者讓他們負起河川堤防等大工事。又怕大名們與當地庶民建立起信賴關係,或是與鄰近大名團結,因此時常調換大名們的領土。

此外,三代將軍於西元1635年制定了「參勤交代」法令,每年四至六月,全國各地的大名都要輪流上京赴任,而諸大名的第一夫人則終年定居江戶,算是一種變相人質。

輪番方式是京都、大阪以東的東國大名在江戶住了一年後,第二年可歸國,取而代之的是京都、大阪以西的西國大名上京赴任.關東地區的大名因距離近,赴任期間是半年;邊陲地區是三年一次,東北地區則是六年一次,讓藩主無法長期駐守領地,引起叛變。

發生在第五代將軍時期的《忠臣藏》

《忠臣藏》的故事發生在第五代將軍德川綱吉時期,侍母至孝的五代將軍在歷史上非常有名,上任初期,英明果斷地處分了大量貪污行政官員,且大刀闊斧改革陋習,糾正不正之風,凡在行政上有問題的大名全都改易抄家,成為日後歷代將軍的善政範本。但也因過度溺愛犬類,被稱為「犬公方」(即狗頭將軍)。

江戶時代,每逢年初,幕府會派「高家」到京都向天皇與上皇拜年,日後,天皇與上皇再派敕使、院使前往江戶城答禮。高家身分雖是旗本,官位卻與大名相等,專門負責幕府內的儀典、接待敕使公卿、代將軍參拜神社寺廟等,是世襲官職。元祿十四年是五代將軍綱吉治世的時代,當時的高家首席是吉良上野介義央(注6)。

吉良上野介於一月十一日代表將軍出發到京都,二十八日進宮晉謁天皇。於二月二十九日才返回江戶。而二月四日,幕府便已經決定了接待人員。這一年的敕使接待大名是播磨赤穗藩藩主淺野內匠頭長矩(注7),院使接待大名是伊予吉田藩藩主伊達左京亮宗春(注8)。儀式指導者是吉良上野介。

接待儀式非常繁縟,所有費用又都是大名自己負擔,因此雖是項光榮任務,卻也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三十四歲的淺野內匠頭於十七歲時經歷過一次敕使接待任務,但儀式細節每年都有變化,指導者吉良上野介又遲遲不歸,只能憑記憶或請教有經驗的大名,如臨深淵地自行準備。待吉良上野介回到江戶時,離敕使抵達江戶的時日僅剩十天。

忠心家臣 為主分憂

當時將軍身邊的老中有權無錢,藩主因有封地而有錢無權,為了朝中有人好辦事,各地藩主無不以錢財進獻身為「筆頭」(即宰相)的吉良上野介,而堅持武士道精神的淺野,卻從來不買吉良的帳,自始至終未曾輸財於吉良,致使吉良懷恨在心,一直想找機會修理淺野。

正好遇接待敕使一事,身為儀式指導者的吉良非但不幫他的忙,反而處處為難淺野,假意說招待客人要用庶民菜色,淺野疑心吉良使詐,家臣於是準備庶民與宮廷兩種菜色,讓吉良無法挑剔,悻悻然離去。

有一回中淺野被要求在一天內要完成200張榻榻米,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讓淺野又急又氣,家臣與工人連夜趕工,直到天亮工人都累癱在庭院,淺野來到一看200張榻榻米如期完工,感動不已地向工人們致謝。

而睡在地上的工頭一見主君來到,立刻叫醒所有工人,眾人跪在淺野面前涕泣不已:「這一生終於有機會為主公效力,真是太好了!」是怎樣的明君,能讓家臣工人不眠不休為其效命,又是多麼忠誠的臣子,讓主君深深感動。

終於到了接待來使的最後一天,所有大名都戴禮帽、穿禮服進城,唯有不知情的淺野著武士服,看到其他大名的服飾,淺野才知又遭吉良暗算,內心氣憤不已,沒想到此時家臣立刻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禮服禮帽,淺野再次因為家臣的足智多謀,安然渡過危機。

武士之所以盡忠於主君,有公私兩種動機,於「公」武士是為盡忠,名譽是武士的第二生命,若不能忠於君,將會為天下人所恥笑,令其家族蒙羞;於「私」是為自己的前途出路,主君若不存在,武士等於失去了工作,又不能轉行,便成了無所歸依的浪人。

企業又何嘗不是如此,身為企業主的家臣,當忠於公司,盡心盡力保護公司,維護公司利益,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如果公司有難,主管及員工不能同心協力共度難關,一旦公司倒閉,個人的前途也隨之化為烏有。

淺野砍傷吉良,將軍下令切腹

雖然有家臣的盡力維護,年輕氣盛的淺野最後還是功虧一簣,這一次淺野在松之廊又遭吉良言語羞辱,隱忍數日的淺野再也無法忍受,當場拔刀砍向吉良,砍傷吉良的前額及後背,所幸被旁人阻止,吉良才逃過一劫。

當時規定殿內絕對不能見血,將軍德川綱吉一聽到淺野在廊上行兇,怒不可遏,儀式完畢之後,進行雙方審訊,將軍則召集內閣官員商討淺野的處分,綱吉一開口便下令要淺野切腹。

但官員都委婉勸說先調查清楚再宣判罪名,綱吉卻仍堅持己見,不僅命令淺野切腹,並沒收其家祿,且不許淺野在房內切腹(注9),而在田村家的庭院裡。淺野不能以武士之道切腹,而吉良卻被判無罪,在當時是很不公平的罪責。

淺野的家臣跪在田村宅邸門外,只求能見主君最後一面,誠意終於打動監察官,並交待家臣只能在一旁觀看,不可出聲,以免連累他人。

於是淺野在前往庭院欲切腹自殺時,押解的武士示意要淺野觀賞最後一次櫻花,隨著鏡頭的轉移,開得豔麗的櫻花漫天飛舞,淺野的視線緩緩往下,這才看見跪在樹下一名淚流滿面的家臣,想要奔向主君,卻必須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起身、不可言語,淺野見了家臣最後一面,彷彿才放下心來。

切腹前只見淺野一臉貞靜,從容揮毫寫下最後的遺言:「隨風傳遞著,在花開的夜晚我們會再見,真想留住這春天的餘香。」短短的一段辭世詩,道盡無數的哀悽,寫罷辭世詩,淺野便從容赴死。

淺野家臣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將淺野的遺書和切腹用的刀送回赤穗城給家老大石內藏助,大石忍淚含悲打開主君的遺書:「隨風傳遞著,在花開的夜晚我們會再見,真想留住這春天的餘香。」大石喃喃地唸著:「…在花開的夜晚我們會再見…」彷彿和主君訂下了復仇的約定。

經過多日思考,大石內藏助竟決定殉死,於是怕死的武士逃跑了、誓言復仇的武士離開了,大石之妻遣走下人,卻怎樣也趕不走其中的寺阪,他跪在雨中祈求能追隨大石,終於得到大石首肯。

在等待殉死之日期間,大石之妻為長男主稅縫製白色喪服,她為主稅試衣時,發現大小合適時,臉上竟露出欣慰的笑容,一個眼看兒子送死的母親,內心有多麼哀慟,卻為了盡忠勇敢承受即將來臨的死別之苦。

直到殉死當日,大石才當眾說明是藉殉死之名找尋志道合之士,日後合力為主君復仇,並簽下報仇誓約書。因心懷復仇大計,大石決定無血獻城,讓幕府派新城主來接收赤穗,以免仇家起疑。

鄰城城主脅阪「淡路守」和木下「肥後守」到了赤穗,馬上命淺野家的家臣團在三十天之內,統統解散。赤穗的淺野家家臣約有三百餘人,從此成為浪人,分散到各地,成了沒有職業的武士。

家臣忍辱負重,人人誓言復仇

江戶時代的武士是官僚,其位可世襲,屬非生產階級,為了讓生產階級的庶民心服口服地供養他們,必須格外律己,並制定一大堆道德規範當枷鎖,而且講求秩序,上下關係牢不可破。

正因嚴以律己,武士受到庶民的尊重;庶民走路靠左,就是防止碰到迎面而來的武士的配刀,一旦不慎碰到,武士甚至可因受辱當場殺死庶民,足見當時武士地位之尊貴。

浪人之中,杉野開麵館,勝田賣菜,富森開小店,岡野開米店,磯貝開酒店……用形形色色的行業來隱藏身分。這對一向地位極高、自律嚴格的武士來說,無非是一種辱沒,但為了掩人耳目,人人忍辱負重。

而大石這位沈靜穩重的血性漢子,為替主君報仇,用盡心機,離妻別子,一個人跑到京都祇園找藝妓狎遊。他這樣做,是故意讓敵人以為他已墮落。

《忠臣蔵》裡的忠義之情,俯拾皆是,就連當時大石身邊的藝妓浮橋太夫,也在大石遇襲時挺身而出,向敵人喝道:「客人如果在我面前被殺,就是我的錯,要殺我的客人,就先殺我吧!」其俠義之情毫不遜於男子。

就連小小的愛情故事也是感人的,大石之子主稅為了忠君,取消了與加古川本藏之女小浪的婚約,對主稅一往情深的小浪,即使大石家已家道中落、即使得知婚後不久主稅即將因義舉一去不回,寧可守寡也要嫁主稅為妻,否則寧願死於母親刀下。

所幸在父親以死換回兩家情誼後,如願嫁給主稅。新婚之夜,她告訴主稅對於丈夫的離去,她已有了心理準備,並對主稅說:「用微笑送別,是我做為妻子與你分享的最初與最後的榮耀。」年紀輕輕的妻子,也知道盡忠主君是武士的榮耀。

大石辭別鄉下的家人,帶著兒子和眾武士由京都出發到江戶,而敵人高原兵亦從東海道向江戶進軍。

同時在赤穗城一則感人的故事正在醞釀,少年矢頭右衛門七正要出發與大石一行人會合,母親將所有的積蓄都交給兒子做為盤纏,右衛門七原以為母親會同行,沒想到母親決定留下,少年焦急地掏出部分盤纏留給母親用度,只見母親凜然喝道:「若你盤纏不夠到不了該如何是好,如果你不能為這次行動付出的話,就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恥辱,也是你死去的父親的恥辱。」少年一聽便立刻出發,卻幾次頻頻回首捨不下母親。

直到與大石一行人會合後,大石拿出矢頭母親的信和一束頭髮,那是矢頭之母在母子分別之後雇用快馬送過來的,為了讓矢頭能夠一心只為復仇而活,不願成為兒子羈絆的矢頭之母,竟在分別不久後舉刀自盡,其情令人感佩。

德不孤,必有鄰

高潮緊接而來,大石一行人冒充日野恆見五郎兵衛下塌吉原客棧,沒想到正牌的恆見五郎兵衛一行人竟然也來到同一客棧,看見門外的旗幟寫著「日野家用人 恒見五郎兵衛宿」,知道有人假冒自己,恒見五郎兵衛立刻要會一會假冒之人。

只見大石與恒見五郎兵衛對坐,無論恒見五郎兵衛如何逼問,大石都堅持自己就是恒見五郎兵衛,恒見五郎兵衛於是要求大石拿出朝廷書信證明自己的身份,大石拿出用布枕著的書信,交給了恒見五郎兵衛,沒想到竟是白紙一張。

恒見五郎兵衛正待發作時,卻瞥見布上淺野的家徽,立刻明白眼前之人定是淺野的家臣,心中五味雜陳,卻開口向大石道歉,聲稱自己才是假冒之人,並將身上真正的朝廷書信交給了大石,而後安靜地離開。

德不孤,必有鄰,雖然遭到敵人的監視,卻也有人感佩淺野家臣的忠義,而暗中相助,這些舉動往往令觀眾不由自主地感動落淚。

為了取得吉良家的地圖,以米販身份送糧草到吉良家的義士小毛利,一心想了解屋宅的構造,不顧危險潛入內院,卻被發現而遭到毒打,義士之一的岡野只好忍痛拜託建築統領的女兒小豔,為他偷出地圖,也註定了他們今生不能相守。

假扮拉麵店老闆新左門衛不顧妻小老父,為搜集情報,長期不回家,守在吉良家門前擺攤;他們拋棄了武士尊嚴、家人妻小、個人情愛,都只為復仇盡忠,為主君報仇成了他們每個人生命中唯一的目標。

原訂十二月五日時行動,義士們紛紛聯絡散居各地的同志,病重的毛利小平太高喊:「我要做為一個武士,為自己的正義而死。」終日與美酒女人為伍的小山田庄左門衛精神大振,為自己能重回武士身分激動不已,新左門衛回家見未曾謀面的兒子,崛部與岳父將離別酒當成慶功宴,妻子阿袖表面上平靜微笑,卻在喝過丈夫倒的酒後,奔到廚房痛哭,在在都是令人鼻酸的情節。

義舉日期本來訂在十二月五日,後來又延期至十一日,湊巧這兩天都是將軍出城下訪公卿大臣的日子,江戶城內戒備森嚴。最後探聽出吉良宅邸於十四日將舉行茶會,於是便決定十四日深夜出擊,而十四日正是淺野長矩的忌日。

當天凌晨四十七義士默默無言地前往吉良住處,義士分為兩組分前後門進攻,全體胸前掛著哨子,無論誰找到吉良,都要吹哨通知眾人。

進入良宅邸內後,幾位義士大聲向鄰居宅邸打招呼,說明這回行動並非暴舉,而是雪恨,懇請大家不予干預。鄰居聽聞是赤穗藩發動義舉,竟在圍牆旁高舉一排燈籠,以照亮居院子,讓義士便於行動,足見支持赤穗藩義舉者大有人在。

在一陣猛烈的廝殺後,前門組與後門組滙合了,卻仍找不到吉良,最後是在柴薪儲藏室發現了仇敵。大石確認吉良背部的傷痕後,要求吉良自盡,吉良卻怎麼也不肯,最後由大石一刀刺死吉良。

得到仇敵的頭顱後,一行人踏上歸途,一路上民眾夾道歡迎,身為義士家屬者與有榮焉,更有民眾心懷敬意跪地涕泣,圍觀的群眾中只見小豔含淚凝望岡野,目送一段永遠沒有結果的戀情……,義士抵達冷泉寺,在主君墓前獻上吉良頭顱後,靜待幕府處置。最後全體被判切腹自殺。

最後一幕,身穿白衣的大石,步向戶外準備切腹,只見一名義士微笑跟大石說:「大人,您先去,我們隨後就來。」大石含笑點頭,那是一種了無遺憾與牽掛的釋懷之笑,令人久久不能忘懷。

四十七名義士中唯一不是赤穗藩藩士的寺吉右衛門,在義舉成功後歸途中,受大石之命,中途逃脫,目的是當「活證人」,向義士遺族鉅細靡遺地報告事情的來龍去脈,因此當時切腹自盡的義士只有四十六人。

正因為《忠臣蔵》並非單純的復仇劇,還網羅了背叛、面臨人生歧路時的抉擇、世間輿論、幕後支撐人士、將軍與地方行政官員的對決等種種人性要素,讓人看完《忠臣蔵》有一種久久不能自己的激動。

有幸觀賞此劇者,定能了解日本人何以藉由《忠臣蔵》激勵民心,那是一個距離現代三百多年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有著忠君愛國的臣子、情義相挺的同袍,四十七位烈士,四十七場眼淚和氣魄堆砌而成的生離死別,在現代的功利社會中,其忠義之情更顯難能可貴,而淺野的家臣相信也是每位企業主心嚮往之的部屬,但願有朝一日,這樣的忠義世界能再重現,人們再也不必流著淚往戲劇裡尋。


【附注】

1.老中:輔助將軍執政的最高官職。

2.大名:即分封於各地的藩主。

3.旗本:在戰場上守護將軍的近衛,也是守護軍旗的武將。

4.御家人:文官。

5.江戶城:即現今東京。

6.上野介:「上野介」是官職,上野國是群馬縣,「介」是副縣長,「守」是縣長

7.內匠頭:「內匠頭」是官職,掌管器物、工匠、殿舍裝飾

8.左京亮:「左京亮」是官職,掌管京都行政,分左、右兩部署,「亮」是副部長,「大夫」是部長

9.於庭院切腹事實上是一種侮辱,以淺野為一國大名的地位,切腹必須有其專用的房間,不可將其屍首曝露於外。

參考書目:《江戶日本》(遠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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