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香
魚香

社会人类学。生活即田野,观察记录人间。

岛屿云烟|世界的孤儿

五月,我在深圳的马路上看见有人在遛哈士奇,阳光深深绿影浅浅,蝉鸣风动诱惑至极,于是写「想牵一只半人高的哈士奇,身上粘几颗春天花树上落下的小绿穗儿,像小孩儿围兜上的白米粒。抖一抖脑袋,碎雨里毛溜儿。」

朋友评论说:“不,哈士奇很难拉得住”。


十月,在台湾,我过了几天遛大狗的生活,这是一只拉得住的哈士奇,她叫宝宝。快九岁了。

走得慢,是因为她左后腿有些残障。在台湾,被饲养的动物要植入晶片(Pet Microchip, 也称宠物芯片),相当于一张动物身份证,用以追踪管理、应对走失等问题,如果被弃养,还可以通过晶片追责。但就是这样,依然有人挖掉晶片,遗弃宠物。


宝宝喜欢吹空调,喝的是冰水,常伸着舌头咧着嘴,偶尔被打趣:人家是拉雪橇的欸!在台湾很热欸!

她的毛又长又软,眼神温驯,有时看起来呆滞。很安静,睡着的时候好像都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她体型肥硕,不是营养过剩,而是因为被结扎。

她也犯懒,复健时硌爪腿疼的石子路大概对她来说是最长的路了吧。

……

✧ 摄于台北


遇见的台湾人大多亲和有爱,带大狗宛如带明星,走到哪儿都会受到目光灼灼的问候,刚开始习惯疏离人群的我有些不适,后来也乐于用我的“十级台普”主动向上前摸毛儿的人介绍她的身世。

✧ 遛狗生图


宝宝不是唯一一只拉得住的哈士奇,也不是唯一一只被弃养后又被哈克教练收养的哈士奇。

哈克教练是我在台湾的Guide,托他的福,在这趟旅程里我得以乘机遛狗。

大家都呼他教练,他就像个故事包,比如年轻时是特种兵啦,当过上尉啦,等一位所爱等了十三年至今未婚啦。被他认养的另一只狗狗是哈克,在漫长的时光里,哈克是教练最好的陪伴。他和两只哈士奇的故事有学生拍过纪录片,有媒体写过报道做过电视节目(不赘述,感兴趣可戳链接看相关故事)。

✧ 教练和宝宝,花莲不需要滤镜


哈克是一只「狗医生」。

经过专业训练和测验后,宠物可以获得医疗犬执照,进行义务服务,一般是探视、关怀、陪伴病人,亦可帮助病人复健治疗,研究表明对生理及心理都有一定帮助。病房里有很多是绝症患者或是临终之人,狗狗的到来大概会令人暂时忘记病痛,带来些许安慰和欢乐。


成为「狗医生」需要足够稳定,和人类一起玩耍而又毫无攻击性。哈士奇的“二哈”称号盛名远扬,可想而知小哈克是温柔得有多么别致呀。

有些心疼,想起看过的一则结论:疼痛是一种有意识的情绪,能被记忆和唤起。有痛觉神经的动物不仅有痛感,还能记住痛苦的经历。

但曾被人类遗弃,还是可以选择帮助人类。


除了热心与善意,他说,这也是我的“报复”,我在想,会不会就这么巧,哈克有可能陪伴的就是遗弃他的人,不知那个人心中会作何感想。

可惜,没等到这样戏剧化的命运弄人场景出现,哈克就离开了。


每次回花莲,教练会去看哈克,说说话。

我坐在他的车里,车身外至今粘贴的仍是哈克的照片,听哈克生病的故事,听人的挣扎选择——是看着他忍受洗肾换血的痛苦来争取余下的生命还是就此放手,听种种努力后还是逝去的结果,听艰难沉重的时光。

文创园前的路灯昏黄影绰。我说,有句话很打动我,是在《Veep》里看到的一句话:“爱过永不失去,因为长留心中。”

✧ Veep SE5EP4


在台湾逛旧书店,走进花莲的时光就能看到墙上的呼吁「不离不弃」的海报,桌上有明信片、文创周边,有动物保护组织的联系方式。

✧ 花莲时光书店


门边墙上的《十二夜》,是2013年台湾上映的纪录片。如果不收回或采用,台湾每只安置到收容所的动物,12天后可安乐死,片子拍下死亡倒计时下的狗生百态,公映后直接促成了法令的修改。


2015年初,台湾删除《动物保护法》第12条「经通知或公告逾12日而无人认领、认养或无适当之处置,得以宰杀」,两年后正式实施。

2017年2月,全台公立收容所正式实施「零扑杀(零安乐)」政策。


听来令人振奋感动,但流浪动物的生存现状并未有根本改善。期间,此政策被质疑是“小孩子开高铁”,法律超前,现实资源跟不上。观点认为,TNVR(即 Trap 捕捉、Neuter 结扎、Vaccinate 接种疫苗、Return 原地回置)才是治本的方法。

2016年11月,报道者推出「零安乐死真相」专题,挖掘现实困境。(可以从做得很好的多媒体作品进入,再看深度报道,网址:https://www.twreporter.org/a/animal-protection/

2018年,制作团队发起续集《十二夜 2》的电影集资计划,倡导落实饲主责任,结扎不放养。


搜数据和资料时,也看见了最近的新闻。

狗民网发布《2018年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中国城镇养宠用户达7355万(含水族),养狗、养猫人数达5648万,全国城镇犬猫数量达到9149万只。这其中,被收养的流浪动物占比很小。

北京“地下猫城”的住客中,有一半是被遗弃的猫咪,另一半则是流浪猫无序繁殖的后代及少量因看管不周而走失的宠物。

2019年9月,深圳市就养犬管理规范公开征求公众意见,其中提出,“对于准予登记的犬只,应当植入电子身份标识”(即注射芯片),“对超过14天无人领养的犬只可实施安乐死”。


一些片段涌入脑海。


某天散步,萌汉说,你有没有发现路上的流浪猫狗越来越多了?

是吗?我未曾注意。

她很气愤,不能一直陪伴就不要养啊,遗弃真的很不负责任诶!


夏末,住处门口的七里香开得正盛,夜归偶而与猫对视。人和猫都饿得慌,楼下有两个女生坐在地上喂猫,我也蹲下,杵在旁看了一会儿,听她们对小区里常见的几只猫如数家珍,有的轻轻一唤就会跑出来,有的后来也不知去了哪。


世界的孤儿,脚下的道路名为死亡。



事实上,人类能够通过对动物产生同理心而丰富对人类的同理心,如何感知牠们的情绪、顺毛儿、相处陪伴、承担责任,是很重要的生命教育。动物的情感比起人类简单太多,却也可以教会人类更多东西。在七星潭,我躺在宝宝身上看海,皮毛柔软,安静温热,心也柔软。旁边有阿Sir带着狗狗玩儿,有一只缺了条腿,却依然勇敢奔跑着。

而豢养本身就是时间、金钱等漫长而耗费精力的投入。对领养流浪动物来说,尤其是有缺陷的或是经历过创伤的流浪动物,需要更多的爱和耐心。不只是看到照片里的“哇噻这只哈士奇好可爱哦!”,更是照片外的铲屎、照料、有计划的复健。生命不是物品,不喜欢了就可以丢掉。就像VICE的报道说,“别为了自己的一时兴起而跟风了,这又不是买菜”。


流浪动物带来的议题远不止于此,是复杂的。流浪动物大量繁殖带来城市空间、公共卫生、环境噪音等问题,性格不一的流浪动物可能攻击人类,带来潜在的安全问题,最终是人与动物的问题又回归到人的问题。


突然想起那天在台北,从华山文创园走入忠孝东路,街灯亮在蓝色的天幕里,金色日落绯红晚霞,宝宝跑过路口的背影,我多希望她也是一只撒开了丫子拉也拉不住的“二哈”呀。

哈克是男生,宝宝是女生,牠们很像,在失去了他的最难的日子里,教练遇见她,认养了她。

我想,宝宝和哈克是幸运的,穿过云和烟,有教练这片温暖的大地浮现,彼此陪伴一程。


但是那些流浪于城市的大小角落,眼神或凶狠或胆怯,依旧被遗弃的动物们呢?


“ The greatness of a nation and its moral progress can be judged by the way its animals are treated. ” ——Mohandas Gandhi



Reference:

✧ "宠物登记晶片". Wikipedia. https://zh.wikipedia.org/wiki/寵物登記晶片

✧ "狗医生". https://www.doctordog.org.tw/aboutdrdog.php

✧ 十二夜. https://twelvenights.com.tw/

✧ 端传媒. 台湾流浪动物零安乐死政策上路,但社会准备好了吗?.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70206-dailynews-taiwan-ban-Euthanasia/

✧ 报道者. 零安乐死真相. https://www.twreporter.org/topics/no-killing-policy

✧ The News Lens 关键评论.「十二夜」终结满周年后,收容所动物处境如何了?.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89133

✧"2018年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 https://news.goumin.com/a/2018-08-25/0011535224446.html

✧ 新华网. 流浪的是动物,叩问的是人心. 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9-09/14/c_1124995139.htm

✧ 深圳市城市管理和综合执法局. http://cgj.sz.gov.cn/hdjl/zjdc/201909/t20190927_18236450.htm


©图为鱼香所摄或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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