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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录米沃什 : 西蒙娜·薇依的重要性 (《在土星的标志下》)

薇依(Simone Weil)一生短暂。1909年出生在巴黎,1943年在英国去世,享年三十四岁。生前未出版过任何著作。大战末期,她散落的文章与手稿——日记、随笔——得以出版,被译成多种文字。全世界都有她作品的推崇者,尽管由于文风朴素,她在各国的读者都很有限。

  或许我们生活在一个只是看似非神学(atheological)的时代。几百万人在“一战”中被屠戮,几百万人在俄国革命前后被杀受折磨;还有纳粹和“二战”造成的无数遇难者。所有这些必定深刻影响了欧洲思想。我认为,欧洲思想一直围绕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如此古老,很多人会羞于提起。有时一些古老的、被世代遮掩的人类之谜,重现生机并被一种崭新的语言建构。这问题就是:谁能为无辜者的受难辩护?加缪在《鼠疫》中重拾在《约伯记》中被探讨过的主题。因为一个孩子的泪足以倾斜天平,我们是否要像伊凡·卡拉马佐夫那样退还入场券?我们该不该反抗?反抗谁?假如神既负责,又把我们所珍视的残暴地摧毁,这样的神能存在吗?加缪说不存在。我们在宇宙无依无靠;我们人类的宿命就是要向盲目的非人力量发出永恒的反抗,没有任何援助作安慰,没有任何形而上的根基。

  薇依出生于一个犹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一家来自阿尔萨斯,母亲一家从俄国迁居法国。她在尊重知识胜过一切的人们中间长大,终其一生保持着对现代物理学和数学的兴趣。她很早就掌握许多外语:除法国学校教授的拉丁语和古希腊语外(熟练掌握古希腊文对她未来的转变起了决定性作用),还有德语和英语。她未受到任何教派熏染,整个青年时期也不关心宗教问题。

  在巴黎高师完成大学学业后(同学有西蒙娜·德·波伏瓦,那时是个天主教徒),薇依开始教授古希腊语和哲学的短暂的教师生涯。她是个杰出的教师,但因生性怪癖常与当局产生矛盾。她礼貌地讽刺周围的布尔乔亚圈子,与那些被法国中产阶级所厌憎的人们打成一片:工会斗士和失业工人。那正是经济危机之时。在别人挨饿时她拒绝挣钱,只留一小部分工资,其余的尽数捐给工会基金和工人杂志。政治上她是左派,但与法国共产党毫无关联;她与一个遵循法国工会主义的“无产阶级革命”的小组织最为接近。她有许多政治性文章论及法国工人罢工、经济政策、德国纳粹起因,以及对社会机制和欧洲史的研究,最近已结集成册。这些文章只有一些在她生前发表于默默无闻的杂志上。

  因渴望分担被压迫者的命运,她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不顾羸弱的身体,她在巴黎冶金厂做了一年(1934年至1935年)普通女工,获得了体力劳动的第一手知识。她在《工人的境遇》(LaCondition Ouvrire)中,强力控诉了那里的残酷、麻木、身心的悲惨。她承认,在工厂那一年扼杀了她的青年时代,她已经并且永远地打下了受奴役的烙印,正如古罗马人用烧红的烙铁在最卑贱的奴隶的额头上打下的烙印。

  西班牙内战爆发,薇依前往巴塞罗那(1936年),志愿在杜鲁提兵团(Colonne Durruti)——一个无政府主义工团中服务。我强调无政府主义,是因为无政府主义理想是乌托邦,她才做此选择。但由于意外和疾病,她只在西班牙待了很短时间。

  薇依在现代世界上的独特位置,缘于她思想的完美延续性。不像有些人成为基督徒后弃绝自己的从前,她一以贯之地发展自己在1938年甚至更早期的观念,并仰赖新的启示引入更多秩序。这些观念涉及社会、历史、马克思主义和科学。

  她认为,归属于教会是一种偌大的幸福。但她自己拒斥这种幸福。从她的决定:不受洗,始终忠于基督却在教会之外,我们不难分辨出她的两个动机。第一,她感受到神意的感召,顺福神,祂想让她终生留在“门槛”并与所有新异教徒为伍。第二,她反对教会滥施权力惩罚异端。

  法国战败后,她在马赛生活了一段时间,1942年乘船前往卡萨布兰卡,并从那里去纽约,希望在伦敦重新加入自由法国人委员会。她想服务于法国的事业,可能的话就拿起武器。在纽约度过几个月后,她到了伦敦。1943年,她在阿斯福德疗养院离世,明显是死于营养不良,因她控制进食, 不超过敌占区同胞的食物定量标准。

  这就是薇依的一生。执拗的傻子(foolishness)的一生。在写给家人的最后一封信里,她评论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傻子:“在这世上,只有沦落到受屈辱的最底层,比讨乞还要卑下,不仅毫无社会地位,而且被看作失去了为人最起码的尊严——理智的人,实际上只有这样的人才有可能说真话,其余的人都在撒谎。”谈她自己:“他们赞美我的‘智力’,意在回避这个问题:‘她所说的是否属实?’我被称为‘有智力者’,就像被贴上‘傻子’的标签。我多愿意喜欢他们给我贴的标签!”

  她写作直言不讳,从不关心时尚,总能直接进入那些如今困扰许多人的问题的中心。她说:“一个人,倘若他全家在拷打中受折磨致死,他本人也在集中营中长期受折磨。或是一个十六世纪的印第安人,仅他一人幸免于种族灭绝的大屠杀。这样一些人,若他们曾相信过神的怜悯,现在要么不再相信了,要么以完全不同于从前的方式来思索神的怜悯”。如何思索呢?薇依所提供的方案并不合那些敬拜历史女神的人的口味;从托马斯主义者的角度看,她几乎就是异端。

  这里必须说一说薇依如何走向基督教的道路。她自幼受古希腊哲学熏陶。柏拉图是她最心爱的大师,她一读再读古希腊原文的柏拉图对话。值得注意的是,我们时代和衰落的罗马帝国时代,存在某种充满矛盾的相似之处。而在罗马帝国衰落的时代,柏拉图——人们偶尔也称他为“古希腊的摩西”——成为人们前往为基督教徒应许之地的向导。薇依深爱古希腊文明,她把一切古希腊哲学完全视同为基督宗教的,只有亚里士多德是个例外,被她定义为“一棵结出坏果子的坏树”。她拒斥几乎一切犹太传统。她没有直接接触过犹太教,也不愿接触,因为,她不能原谅希伯来人的残忍,比如他们毫不留情地灭绝迦南城民。她是个奇怪的左派,强烈反对道德秩序中的各种进步观念;她反对盛行一时的观点,即发生在三千年前的罪行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被辩护为合理的,因为当时的人性“发展不充分”。同时,她还认为,早期基督宗教带着“神圣教育”之说,是引起某种毒瘤的罪魁祸首——道德秩序中的历史进步观念。她说:“马克思主义和整个十九世纪的巨大谬误在于相信,只要直直朝前走,我们就能升到天上。”在她看来,发生在古代的罪行必须得到与今天同样严厉的审判。为此,她极端厌恶古罗马帝国——一个极权国家,几乎和希特勒主义一样可恨。她很赞同早期基督教徒把罗马称为“启示录里的怪兽”。罗马彻底摧毁了欧洲的古老文明,尽管这些文明无疑比罗马文明更高妙——因为,罗马人只是一些野蛮人,只不过,这些野蛮人再出色不过地诋毁了他们的受害者,乃至在几千年来成功歪曲了人们对罗马以前的欧洲的看法。罗马同样在基督宗教成形阶段予以诋毁。Anathema sit[逐出教会]的说法最早来自罗马人。真正的基督宗教文明只有一种,十二世纪出现于地中海和卢瓦河之间的奥克语地区,但这种文明很快被来自北方的法兰克人摧毁,后者为了灭绝异端分子阿尔比教徒,蔓延至整个奥克语地区。自此,我们在其他地方再也没有见到任何别的基督宗教文明。

  我非常惋惜地看到,今天的波兰分化为两个阵营:教权主义和反教权主义,天主教民族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当然,撇开排除那些唯莫斯科马首是瞻的官僚们不谈。在异端的马克思主义分子(我想不出更好的名目,只能这么称呼他们)和非民族主义的天主教徒之间有太多共同之处——至少他们的利益一致,对此我充满质疑。薇依揭露了,这种宗教形式只不过是社会或民族的因循守旧。她还抨击所谓的进步主义分子们的浅薄。因此,在准备这本波兰版文集时,我也许是带着险恶用心的。不过,在神学争执中——波兰就是如此,尤其在高中和大学——可以让对手闭嘴的任何武器都是好的,同时表明,除了代表民族信仰的基督教和官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之外,我们今天还有别的选择。

  在薇依的读者里,不仅有天主教徒和新教徒,还有无神论者和不可知论者。她给信者和不信者的生活带来新的酵素,让他们知道,他们彼此的观点分歧是多么虚假;因为,很多基督教徒其实是无神论者,而很多无神论者的内心却是基督教徒。薇依的真正使命也许就在于此。她的智慧,她的冷峻文风表明了她对人类苦难抱有多么强烈的关注。正如她本人所言,“绝对无掺杂的专注,即是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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