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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迷

摘录伊格尔顿 :本雅明:马克思与弥赛亚(原文刊于《伦敦书评》2021年9月9日,何啸风译)

詹明信在《本雅明档案》一书中说,本雅明从没写过任何一本书,任何一本传统意义上的书。本雅明关于德意志巴洛克戏剧的解读《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是一篇1920年代的学术论文,后来以书的形式出版。因为主考人不理解这篇史无前例的作品,所以本雅明收回了这篇论文,断送了他的大学生涯。相反,他在柏林当一名文化记者维持生计。1933年,他离开了被法西斯占据的故乡,去了巴黎,直到他死于1940年。

  让我们想到另一位说德语的流亡者,维特根斯坦。只不过,他想逃离的不是纳粹,而是财富和责任。他的这次旅程的座右铭是“光着脚站立”。维特根斯坦只出版过一本书《逻辑哲学论》,他认为这本书解决了哲学的一切难题。《逻辑哲学论》起初是一篇学术论文,像《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它也让人费解。可是,维特根斯坦比本雅明幸运。主考人之一G.E.摩尔说:“维特根斯坦先生的论文是一项天才工作。但尽管如此,它也肯定很符合剑桥哲学博士所需的规范。”

  这两个人还有许多共同点。维特根斯坦是精神上的游子(vagrant),从挪威峡湾的小屋,漂泊到爱尔兰西海岸的小屋。本雅明痴迷于浪子(flâneur),这些巴黎花花公子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上。身为哈布斯堡帝国最有钱的企业家的儿子,维特根斯坦从剑桥大学跑到乡下当老师,有一段时间在修道院当花匠。然而,本雅明同样有一个避难所:革命。在他看来,革命不是失控的列车,而是紧急刹车的装置。历史已然走向失控,如果我们想睡个好觉,那么革命就是必要的。

  在《历史哲学论纲》中,过去是未完成的,当下有机会给过去画上句号。事件发生了,便是发生了,无法挽回。但是,事件的意义由生者掌管,我们可以决定,(打个比方)一个新石器时代的孩子是否属于一个最终自我毁灭的物种。我们可以保证,过去为正义和友谊牺牲的人不会白白死去(这些籍籍无名的男男女女的名字,将会记录在末日审判的“法庭证词”上)。虽然死者的痛苦无法得到字面意义上的补偿,但是,我们可以用当下的行动赋予它新的意义。这样一来,到目前为止,过去的意义依然是流动的,我们对过去的判断必须悬而不决。

  本雅明认为,弥赛亚的降临不是给过去画上句号,而是揭露出历史时间中的一个个时刻、一个个危机关头。在这些时刻,统治阶级想从历史记录中抹去的那些人,有机会伸张正义。一个个时刻组成的蒙太奇,再现了被压迫者的历史。这段历史,如同现代主义艺术一样,是分散和非连续的。只有弥赛亚的降临,才能让这段历史成为连贯的叙事,才能揭露一个个反抗行动之间的隐秘联系。到了这时,原先晦涩难懂的事物变得可理解了,就像我们破译了一段加密文字。

  本雅明身处的黑暗时代,恰恰是这种危机时刻。在这个时刻,历史的连续性猛地一下被打破了。它打开了一个空间,可以容纳过去的解放斗争的图像。过去和当下做了一笔交易:当下把过去从遗忘中拯救出来,死者被召唤出来帮助生者。时间可以围绕自身形成一个圆环,从而揭露出千百年来被压迫者的团结一致。这种叙事是最宏大的叙事,尽管它打破了人类必然进步的美梦。我们可以肯定,弥赛亚终将降临,但是他的降临不是凯旋曲(triumphal tune)的最后一个音符。恰恰相反,弥赛亚是被必胜信念(triumphalism)打败的那些人的朋友。弥赛亚的降临,将会是这些被打败的人的胜利。

  对于本雅明,以及弗洛伊德,记忆可以是一种解放力量,因为想要前进的人必须学会回头。在本雅明手中,甚至怀旧(nostalgia)也成了革命性的概念。真正颠覆性的恰恰是传统,而不是废除传统的行动。本雅明说,激励男男女女反抗的,不是解放子孙后代的梦想,而是对受压迫的祖先的记忆。本雅明的“历史天使”背对着未来,背对着一切虚假的乌托邦,恐惧地凝视着过去遗留下的层层叠叠的瓦砾。历史天使之所以要终结历史,不是因为历史是无价值的,而是因为历史的大部分价值来自剥削,因为剥削压倒了价值。正因为如此,本雅明说,“没有一座文明的丰碑不同时是一份野蛮暴力的实录”。

  历史天使动弹不得,因为风暴锤击着他的翅膀。詹明信似乎不确定,这场风暴代表了什么。其实本雅明已经告诉我们了:它就是必然进步的神话。阻止天使唤醒死者、暂停时间、迎接救赎的,就是认为历史不需要变革(历史进程势必走向光辉的未来)的信念。这种“历史决定论”的极度自满,忽视了变革的迫切要求。

  波德莱尔说,现代一方面是短暂的、偶然的,另一方面是永恒的、不变的。现代主义既陷入偶然和短暂,又怀念着曾经的绝对和无限的时代。在现代主义艺术的核心处有一个空洞(absence),在这里,你能瞥见真理、现实、坚实根基、可靠身份,这些都是现代本应抛弃的东西。相比之下,后现代主义还太年轻、太鲁莽,不善于怀旧。在后现代的世界,不存在这样一个挥之不去的空洞。我们看到的一切,就是我们把握的一切。真理和现实是唾手可得的虚构,身份同样信手拈来。现代主义应该抛弃它的形而上学渴望。就像后现代哲学家罗蒂说的,“别抓不会痒的地方”。

  本雅明的超现实主义目光,在琐碎、卑贱的物品中发现重大意义。同样的,他认为,每个时刻,哪怕最平常的时刻,都是弥赛亚降临的窄门。

  詹明信同样没有把握道德和说教的区别。即使如此,他依然是世上最好的文化批评家,不像本雅明那样对写书犹豫再三。他已经快90了,写了大约25本书,至少有一本书即将出版。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是詹明信没读过的,或许除了养猪手册。《本雅明档案》所包含的文化知识的丰富程度,令人叹为观止。詹明信结合了欧洲人的感性和美国人的活力。他也是文学理论家中文笔最好的。他的一个个句子如此游刃有余,读者必须先深呼吸一口,免得在下一句话之前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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