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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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詠 第五章 甦醒之後

(编辑过)
深藍的衣料上,有著銀綠色帶葉竹枝紋的部分從中間被撕開,染在上頭、已經乾涸的大片深色痕跡帶著一股鐵鏽味,很明顯的……是血。姜雲認得這件衣服,那是寂夜很喜歡的一件外袍,暗色的衣服向來很襯他的膚色……

姜雲心神不寧、徹夜難眠。

她的生活少有煩憂,即使有,也不會是她自己找來的。以前愛找麻煩的是高姨娘,杜妍兒只是跟在一旁有樣學樣,但隨著杜承平對自己失去興趣,母女倆才漸漸懶得再對付她。然而在夫人將還是嬰兒的寂夜交給自己撫養後,少女已然平息的惡意如澆了油的火,變本加厲地燃燒到她這個無辜的雜草身上。觸發那份敵意的,正是當時連名字都沒有、只能在自己懷中嚶嚶哭泣的小傢伙。

父母的寵愛與放縱構成了杜妍兒的任性,她深信自己做什麼都是對的,就算做錯也不可能受罰。就像不覺得和外頭的人亂來而懷孕是自己的問題那般,針對一個襁褓中的嬰孩於杜妍兒而言自然沒什麼可羞恥的,倒不如說孩子的脆弱還給了她不少可趁之機。

一開始,姜雲並不明白三小姐怎麼會對一個嬰兒如此仇視,夫人又只說了孩子是杜妍兒生的,再多資訊就沒有了。但其實仔細思考後,大致能推測出幾個可能:孩子的生父是外地人、杜妍兒對對方投懷送抱過。

杜府三小姐雖是庶出,卻驕矜勝過其他同為庶生子的公子、小姐,柳芊玉所出的嫡子若不是早已夭折,說不定也會被她踩在腳下。這樣的女孩兒看似蠢笨,卻也不是那麼好拐的,因為她們心比天高、認定只有最優秀的人配得上自己,光靠甜言蜜語根本哄騙不來——儘管她們自身並不具備讓人中龍鳳傾慕或追求的價值。

杜妍兒有婚約在身、在本地又是出了名的潑辣,所以即便她生得美貌如花,也沒什麼人願意摘。再加上杜家在石清鎮終歸是有一定的地位,哪怕行事荒唐也無人敢隨意冒犯,如此一來,有可能和杜妍兒私混的便不是鎮上的男人。而她跑回家又哭又鬧引起騷動的那一日,身上並無傷口,連衣物都不是非常凌亂,由此可見她並未遭人強迫。

倘若姜雲猜測無誤,應該是杜妍兒看上了某個外地來的、身份氣質不一般的男子,對方有心誘惑、或者她自作多情導致最後失去清白,然後便有了寂夜。

心有不甘的杜妍兒將責任全推到兒子身上,用他來發洩滿腹怨憤,連帶著恨上照顧寂夜的自己,持之以恆地生事,甚至到了以給他們散播不愉快為己任的地步,直到她嫁到熙陽城前,姜雲幾乎沒一天安生日子。

寂夜那孩子也是不容易,杜妍兒害人的招數層出不窮,好幾次差點真的弄傷他,但真正令他永生難忘的恐怕還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母親試圖賣了他的那一回。粗陋又惡毒的計畫僅僅是杜妍兒的臨時起意,卻傷寂夜至深,同時也揭露了他的不對勁之處。

在寂夜八歲以前,杜妍兒都不曾在他接觸得到的地方露面,前來滋事的大多是受她指使的下人,後來少女遠嫁,碰面的機率更是小之又小。姜雲希望他能正常長大,所以不曾和他提起與生母相關的種種,以致寂夜不曉得要避開回來探親的杜妍兒,這才有了後面的風波。

姜雲仍記得自己趕到時,寂夜正被杜妍兒叫來的人牙子拖出藏身的樹叢,她衝上前想拉開他們,但還沒到離他們十步遠的地方,便看見扭曲的黑影自她養育的孩子體內竄出、撲向抓著他的幾個男人,麻袋一樣罩在他們頭上緊緊纏繞。幾個壯漢慘叫著倒地,拚命想把臉上裹屍布般的漆黑東西扯下,那玩意兒卻像生了根似的黏在面部,怎麼也弄不下來。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一片混亂,不知該作何反應。

那到底是什麼?!是寂夜弄出來的嗎?究竟是麼一回事?面對彷彿怪談場景的一幕,耳邊悶悶的哀嚎令人一陣心悸,姜雲腦中閃過一個又一個疑問,卻對答案毫無頭緒。她甚至不太敢走上前查看寂夜的情況——那孩子像失了魂一般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面向倒在他前方翻滾掙扎的人們,從她的方向只看得到側臉,無法辨別他是嚇著了還是正在欣賞……

那當真是她養育了八年的孩子嗎?

還未理出頭緒,莫寂夜突然往一旁倒了下去。

心頭一驚,顧不得害怕,她趕忙向男孩跑去。腦海一片空白,依稀能夠感覺到胸腔劇烈的心跳,思緒雜亂的當下,唯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她不能讓寂夜出事。

死命抱起莫寂夜的那一刻,她幾乎被他身上的灼燙溫度驚得鬆了手,還未察覺到自己正在哭泣,眼淚便已滴落在男孩白皙的面龐上,只見他睜著迷茫的雙眼,弱弱地叫了一聲「阿婆」後便完全昏迷過去,姜雲簡直要嚇瘋了。

無暇理會匆匆趕來的其他人,她硬是將比幼時重了許多的孩子抱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回桂香院。

莫名的高燒一直到了晚上才退去,寂夜在這期間一次也沒醒過。不知為何,杜府的僕婢沒有找上門,唯一能確定的是外頭必定亂成了一團,但她已經沒有心力去思考那些。

緊抱著終於甦醒的寂夜,心中高高懸起的大石總算放了下來。

接下來的事皆在意料之內,寂夜問起杜妍兒的身份,眼看已經瞞不住了,她便一五一十地把杜妍兒從懷了他到嫁出去的事情講給他聽。

脫離無法自控的嬰兒時期後,寂夜幾乎沒有大哭大鬧過,撇除喜歡在外頭逛這點,男孩可說是乖巧又安靜。而現在,哪怕知曉不堪的身世、外加認識一見面就打算賣了自己的親生母親,他也不像其他孩童那般打滾撒潑,只是帶點絕望的沉默著。

至今姜雲仍忘不了寂夜大受打擊、失魂落魄地望著自己的模樣。純黑如墨的眼瞳茫然,隱約閃著淚光,白淨的小臉寫滿了無助與懼怕——就像當初得知到她的家鄉遊玩的杜承平看上了自己、打算把自己帶回府中的樣子。

打從入了杜府以後,姜雲便如被摘下的野花,除了放在瓶中等待凋零以外,一點盼頭也沒有,在杜承平冷落她之後更是如此。直到夫人將剛出生不久的寂夜交給了她,她的生命才多了一點鮮活。雖說寂夜喚她「阿婆」,但實際上她與杜妍兒年歲相近,完全不到被那樣稱呼的年紀,只因被杜承平納為妾,這才成了杜三小姐的「長輩」,而寂夜又是不被杜家承認的孩子,無人在意他與她之間的稱謂,姜雲才敢教他這樣喊。不然忽略寂夜奸生子的身份,她一個等同於奴婢、又沒有子女的偏房頂多讓寂夜喊一聲姨娘,根本沒資格擔任外婆的角色。

妾室的生活很枯燥,受冷落的妾室生涯更是乏味。她原以為自己會就這樣孤單到死,是那孩子讓她的生活再度有了重心。

說來其實挺可悲,杜妍兒視寂夜為恥辱、夫人柳芊玉當他是個麻煩、而她,姜雲,最初其實也不是真的多關心他,僅僅是因為難以忍受恬淡當中無處不在的寂寞、又無法拒絕柳芊玉的命令,才將他當作情感寄託養育至今。

心疼、歉疚加上已經遺忘許久的、背井離鄉的孤獨混雜在一起,姜雲忍不住抱住她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失聲痛哭了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

莫寂夜沒有回應,愣愣地聽著她哭泣。

忘記重複了多少次道歉,晶瑩的淚珠滑過面頰,姜雲吸了吸鼻子,喃喃地又說了一次對不起,才恍然從夢境抽離。

她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斜斜地照進房內,窗外幾隻麻雀吱吱喳喳地跳來跳去,。

猛地從床上翻下來,姜雲扶著額頭,不敢相這種時候自己還睡得著,卻又暗暗期盼莫寂夜已經歸來,昨夜的不安僅僅是她庸人自擾。

也許只是被什麼事情耽誤了、也許他此刻就在門外等著也說不定。

然而姜雲注定要失望了。當她匆匆走出桂香院的大門時,等在外頭的並非她牽掛的孩子,而是柳芊玉的婢女幽蘭,說是老爺和夫人有事告知,要她到書房去。

杜承平肚理無甚才氣可言,書房擺的所有東西、甚至包括書房在內都可算作附庸風雅的工具,用到的機會並不多,平時也沒有誰會踏進去,有什麼事情是需要到那兒說的?

姜雲直覺到事情必定與寂夜有關,畢竟除了這孩子以外,杜家人沒有理由與她交流。忐忑不安地跟著幽蘭往書房走去,女子暗暗在心中祈禱迎接自己的千萬不要是壞消息。

但是希望卻再次落空。

「這是……什麼?」

姜雲死死盯著手中的一大團帶血布料,勉強從乾澀的喉中擠出短短的問句。

深藍的衣料上,有著銀綠色帶葉竹枝紋的部分從中間被撕開,染在上頭、已經乾涸的大片深色痕跡帶著一股鐵鏽味,很明顯的……是血。姜雲認得這件衣服,那是寂夜很喜歡的一件外袍,暗色的衣服向來很襯他的膚色……

腦子還沒轉過來,眼前便已被淚水模糊。太多了,這衣服上沾到的血實在太多了,姜雲抬頭望向杜承平,哽咽道:「老爺,這是何意?」

杜承平移開視線,不太敢看她。

柳芊玉見狀嘆了口氣,以一貫的清冷聲調代替不靠普的丈夫回答:「妍兒說是昨日在路上撿的認出了是那孩子的外袍,出了什麼事兒她也不清楚,只知那孩子應該是凶多吉少,便將此衣帶回,給姜姨娘留個念想,要姨娘節哀。」

「節哀?」姜雲淒然一笑,眼淚奪眶而出,「節什麼哀?還沒見著屍體呢!這麼早下定論,她是看見他死了還是親手弄死了他才如此確定?!」

「姜雲!」杜承平喝斥:「妍兒不在,不意味著妳可以放肆!」

「三小姐是在何處找到這外袍的?」無視發怒的杜承平,姜雲狠狠以衣袖擦去淚水,威嚇似的向前一步,「她是在什麼情況下、以什麼方式找到這個的?」

柳芊玉皺起眉頭,杜承平則是踉蹌地退了一步,兩人都詫異於姜雲接近兇狠的激烈反應。

想起杜妍兒離去前的的得意笑容,柳芊玉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有些不舒服了。莫寂夜此刻生死不明,留下的只有一件沾染大片血跡的衣服,杜妍兒這個疑似暗害了他的嫌疑人居然還要求他們倆把衣服拿給姜雲看,擺明了要噁心姜雲,讓她心急如焚、卻又只能被困在杜府。

府裡除了姜雲,誰也不在乎莫寂夜是死是活。杜承平不希望莫寂夜死在杜妍兒手上,但事若已成,他便不會再說什麼。至於自己,同情歸同情,她仍不可能讓姜雲跑到外頭找莫寂夜、將事情鬧大,進而壞了杜家的名聲——所以,倘若莫寂夜現下真的遇到了危險,那他也只能自求多福了,因為杜家沒有人會去尋他、他們也不會讓姜雲去找他。

況且,藉著這次機會把棘手人物扔掉,對杜家並無壞處。

他們都還記得莫寂夜八歲時把杜妍兒叫來的人牙子弄得奄奄一息的場景,若非擔心莫寂夜再次失控傷人,杜承平或許早就狠下心除掉那孩子了,他可不願女兒被一個身懷不明力量的怪物記恨。

思緒回到此時此刻,柳芊玉朝杜承平瞥了一眼,只見回過神來的丈夫難得硬氣了一把,冷臉叫來幾個僕婦,吩咐道:「姜姨娘身體不適,送她回桂香院,沒有我許可不准出來!」

姜雲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柳芊玉倒是不意外,杜承平唯有在無力反抗的人面前表現得比較有氣魄,在他心裡有鬼的時候更是如此。這種強硬無甚價值,僅僅是另一種形式的逃避,不過對於恨不得立刻衝出去找人的姜雲來說,男人的阻撓不異於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同時,也讓姜雲更加確定莫寂夜的出事與杜妍兒脫不了關係。

「杜承平!你……」姜雲崩潰的哭喊被殘忍的截斷,三名健壯的僕婦強硬地摀住她的口,將她拖出書房,無視她的掙扎與痛呼,彷彿搬運廢棄的家俱。

又一次見證杜妍兒勝利,柳芊玉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感受,只覺得一切都荒唐得不可思議。不管是放任高姨娘教出這麼個極品女兒的夫君、還是接二連三幹出醜事的,現下可能害死了親生兒子的庶女,抑或幫助不辨是非的丈夫護著杜家的自己,全都齷齪得令人啼笑皆非。

垂首彎唇,揚起一抹摻雜澀意的淺笑,柳芊玉再度為嫁入這樣令人作嘔的夫家感到悲哀。

然後,壓下那股翻騰的噁心感,無事人一般繼續過日子。


正午,艷陽高照,安靜的鄉間小路上,一輛馬車不疾不徐地前進。

杜妍兒愜意地靠在椅背上,發出一聲舒服的輕嘆,心情前所未有的愉快。

「阿娘,馬車走得好慢。妳不是說要趕快離開的嗎?」一早就被母親抱離被窩,逃難似的坐上馬車離開石青鎮,楊正忍了大半個早上,終於忍不住開口發問。

「沒事,到這兒已經沒有人會追上來了,不必著急。」面對楊正的疑問,徹底放鬆下來的杜妍兒不再像昨夜那樣一驚一咋,再加上問題與某位姓莫的「哥哥」無關,女子多了幾分耐性,甚至願意笑著回應。

見母親不會再因自己提問而大發列怒,男孩安心不少,想了想,又問:「阿娘,妳早上說要趕緊走,不然被追上會很麻煩,那妳當時為何又要忽然跑回去?」

「這個嘛……」杜妍兒理了理鬢邊的髮,一雙美眸轉向馬車外頭的風景,紅脣勾起,「有個禮物想請妳外祖父代為轉交。」

「禮物?」楊正不解,他的母親向來喜歡收禮大過送禮,就算是對著外祖母高姨娘也一樣,外祖父家有誰會是她想送禮的對象?「是什麼?要給誰的?」

「呵呵。」女子忍俊不住,笑了出來,摸了摸男孩的頭。「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正兒不必知道。」

楊正緊緊盯著母親明媚的笑顏,本該是慈祥柔和的表情,卻不知怎地透著一股隱隱的興奮,讓人感到悚然的詭異。

「哦。」楊正低下頭,不再說話。

不曉得兒子怎麼忽然沒了聊天的興致,杜妍兒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再度投向馬車外。一棵又一棵的綠樹在行進的過程中變成背後的風景,就像娘家的一切遭心事逐漸遠離,杜妍兒忍不住開始幻想姜雲收到她偷偷拾起的、被那些人扔在一邊的衣服後,臉上會出現怎樣的表情。

她再也保護不了那個孽種了。


莫寂夜是被人用水潑醒的。

透明的水珠自猶帶茫然的白皙面龐滑落,莫寂夜抬起頭,被浸濕的烏黑髮絲貼在頰邊,籠罩在漆黑瞳眸的迷霧在看清楚眼前的人後瞬間散去,轉為寒刃似的警戒。

「不錯,反應挺快的。」薩提拉興致盎然地盯著他。除去慵懶與不耐,他眼神中的惡意變得更加清晰,像是貓在發現老鼠的時候瞳孔收縮的模樣,「要不要觀察一下自己現在的樣子?」男人故作友善地提醒。

帶著涼意的空氣襲上皮膚,莫寂夜赫然發現自己此刻身處在一個地牢一樣陰森幽暗的地方,四周點著幾個用來照明的蠟燭。他上身的衣物已被完全剝去,只留了一件長褲,背後緊貼著平滑的石柱,雙手手腕被綑在高於頭頂的地方,宛如準備迎接刑求的犯人一般站在薩提拉面前。

墨玉似的眸子閃過一絲錯愕,尚有些昏沉的腦袋這才完全清醒過來,莫寂夜緊抿雙唇,冰冷而憤怒的目光直直掃向毫不掩飾輕蔑之意的紫袍男人。

「生氣啦?」薩提拉挑眉,斜斜地靠在牆上,「怎麼行呢?我們還有更精彩的節目等著你,這種程度就受不了,將來的日子你可過不下去。」

沒有理會男人的嘲諷,莫寂夜神色依舊冷漠。

薩提拉沉下臉,嘴角的笑意驀地收起,他不喜歡少年的反應,黑曜石般的瞳眸不閃不避,對威脅無動於衷的模樣彷彿冷眼注視愚鈍獵手耍蠢的猛虎,讓人打從心底升起暴烈的狂躁。

不過沒關係,他們有的是時間與能力拔去他的利爪、撕下他的毛皮。男人眼中滑過一絲陰冷的亮光,宛若毒蛇爬過。

畢竟那才是卑賤的非人混血能盡上的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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