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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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送中一週年專題】時代遊戲,未完待續

圖片來源:RTHK。
蹲點按:作者夕岸早在去年10月10日已經在matters上發文<時代遊戲>指認運動較早期的右翼轉向,她認為轉向包含兩個基本層面,「一是通過種族化一般中國人而非權貴的方式來實現民族構建,延續運動的動力;二是通過歐美政治精英,而非其他途徑來創建國際聯繫,強化而非挑戰已有的世界霸權體系」。回望2020前半年,在疫情之後香港社會對「中國」、「中國人」順理成章的敵視,港區國安法陰影下自我實現般成為主流的「香港獨立,唯一出路」口號,無不反映著運動被激化得更向右轉。
由此,蹲點邀請夕岸為<時代遊戲>做出增補,增補確認對香港運動右翼成分的判斷,指出左翼的失語不是香港的獨有情況,國際的左翼在疫情、BLM運動中都缺乏組織能力,已有的運動團結論述缺乏深度和持續性。而對關心香港的左翼而言,還有許多思考需要繼續深化:勸示威者放棄自己未有深思熟慮的意識形態之外,如何真正想像另類圖景?如何讓世界更加了解香港抗爭,而不僅僅將香港當作邪惡帝國的暴行的註腳?如何又讓香港更了解他處的抗爭?

 文 / 夕岸

<時代遊戲>初稿完成於去年十月初,當時香港抗議在警暴氾濫下,展現出來的右翼成分逐步增多。我也在文章發布後在matters做過澄清,我致力於描述和解釋的是香港抗議的公共面向,它如何被指認,代表和實踐。一個對外極度去中心化的流水式抗議是否真的可以帶來更平等和民主的面向,一個懼怕或者說暴露內在組織結構的運動如何逐步邊緣化左翼,或至少是進步派的力量。我的判斷是,在如今右翼政治佔絕對上風的國際格局下,去中心化的運動發展到中後期,如果沒有足夠的內部反思和糾偏機制,就會被更大的政經結構中的民族主義和種族主義所反噬和衝潰。

現在大半年過去了,世界因為新冠病毒天翻地覆,北京趁亂繞過香港推出國安法,族裔解放運動再次席捲全美,既往政治的運行模式雖未根本變更,但確實在自毀般地加速。中美兩大帝國的互相比爛大賽下,留給左翼的論述空間和行動方案看似越來越狹窄。現實中,即使以勞工階層為名義的抵抗,也常常有意無意沾染上民族主義的色彩。香港的罷工論述愈發以和大陸劃清界限為基準,和早期試圖給大陸游客發傳單,甚至試圖介入國內群體性事件的努力大相徑庭。當然,即使是早期的這些努力,也只是聚焦於一種趁亂打劫的想像,離勞工團結的目標也相去甚遠。環顧世界其他地區,歐美和拉美的右翼在這次疫情中再次以工人階級為名行種族主義之實。而目前美國BLM抗議潮中,左翼組織也被迫隨波逐流,無法推出獨立的議程。左翼在各地殊途同歸的命運,並不意味着各國民眾的總體政治傾向趨於保守,而是在甚囂塵上的病毒民族主義面前,本土主義總是更容易抓住一切政治動員機會來壯大自己。相較之下,左派往往資金不足,在動員上也需要覆蓋更多元的群體從而犧牲了效率。

在歐美世界對中國不加區分的敵意已經達到半個世紀來最高峰的時候,連美國亞裔都必須選邊站隊才能保住自己搖搖欲墜的美國性,更別說本就一直夾縫求生的香港人。只要中美二元對立的元敘事不被破除,香港的國際主義就很難脱離結構性的依附困境。一來,海外大量支持香港的人是帶着工具性的目地在關注,香港只是北京惡行的一個註腳,而沒有獨立的命運和價值;二來,國際左翼總體來說並不關心、也不了解香港,或者說香港完全不在ta們的知識圖譜裏,這也是為什麼對香港問題有明確表態的國際左翼組織寥寥無幾。更無奈的是,這裏面把香港抗議看作資本主義滲透的斯大林主義者還佔據相當大的比例。這樣的困境下,依附於歐美建制保守主義成了很多人看到的唯一通路。

如果關心香港的左翼要去奪回和開闢自己的陣地,就確實要去思考怎麼提供另類的圖景,而不只是勸說前線抗議者放棄某種他們可能並沒有深思熟慮過的意識形態。如果特朗普當局不是香港前途的解藥,什麼才是新的聯結點和支點?如何描繪兩大帝國政治精英之外的世界,這個世界與香港的關係中潛藏哪些激進性的元素?

從2019年的全球抗議潮到現在美國的BLM抗議,暴露出的是各地有機連結的稀疏和脆弱。美國族裔解放的哲學和實踐,黑人權力和泛非運動的歷史、BLM的興起、發展和與其他運動的聯合,本可以與香港運動的鬥爭經驗進行更深的互動。然而,現存的主導論述卻完美陷入了中美博弈的圈套,將黑人解放看作對香港人所珍視的民主理想的背叛。我在<時代遊戲>裏曾經說過,要警惕將香港運動神話,從而製造出值得與不值得的抗議者之間的分化。但現實似乎恰恰在往這個方向狂奔,一個地區的抗爭,被用來剝奪另一個地區抵抗的合法性。

已有的運動團結論述,也大都是通過英文媒體和會議作為中介和過濾器,欠缺有效溝通所需要的深度和持續性。運動學習不僅是在社交媒體上給已經爆發的抗爭點讚助威,而是一種日常抗爭哲學和實踐上的互相指認、切磋和貫通。世界需要更了解香港,香港也需要與世界的抗爭,包括中國的運動走得更近。一些香港組織已經開始推動這個目標,這些努力的重要性會在未來越發凸顯出來。

當然,身為半個學院派,我明白左翼國際主義一直有被學術體制吸納進一種精英俱樂部的危險。那些口中不斷迸出後殖民、新自由主義、勞工團結、酷兒馬克思主義等概念的人,不少受惠於和全球化剝削體系相輔相成的精英教育。受到學院薰陶的左翼熟稔於一套批判話語,卻未必能體察和直面運動內部的糾纏與矛盾。因此,ta們未必就比出生於勞工階級家庭,未有機會受到學院派教育的普通抗議者高明。抗議者身體所感受到的壓迫,根據主導性的話語框架,可以轉化成從國際主義到本土主義的任何一種模樣。反省這種意識形態的生成和固化過程,可以讓運動的限制和潛力同時被照亮。

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站在不同世界體系的交匯處,凝視這個似乎會吞噬一切抗爭可能性的深淵。對可以站在這個交匯點上觀察世界的人,身體的流亡是困境,卻也意味着論述上的特權。這就使得左翼在與運動對話的時候,必須承認和揭露知識本身暗含的階級結構, 思考它如何阻礙了解放性政治的萌芽。左翼的失語,也許也是這個結構裏的關鍵一環。


<時代遊戲>原文(來自夕岸的matters):

在警權擴張、暴力蔓延、中美衝突、中港撕裂四個過程不斷互相激化的當下,討論香港城市運動/革命的意識形態色彩,似乎有點不合時宜。但這場史無前例的,帶上準革命色彩的反抗運動,又實實在在經歷着明確的右翼轉向。

香港街頭的右翼轉向,並不是抽象的香港光復和獨立口號,不是具體的臨時政府宣言,也不是暴力手段的迅速日常化和激進化。口號、宣言、勇武和暴力行為都只是運動中的劇碼,可以有左翼,自由主義,右翼等不同表述和實踐方式。刺殺金和刺殺希特勒當然是不一樣的,地下氣象員策劃的爆炸和俄克拉荷馬城爆炸背後儘管都是針對美國國家機構,卻反映了對立的意識形態。

香港抗議的右翼化包括兩個基本層面,一是通過種族化一般中國人而非權貴的方式來實現民族構建,延續運動的動力;二是通過歐美政治精英,而非其他途徑來創建國際聯繫,強化而非挑戰已有的世界霸權體系。僅以香港作為功利主義單元來看,這個過程未必是壞事。依附於現有權力格局的民族建構符合大多數人的心理本能,能夠在有限時間內花費最少的資源。前線的義士,也並沒有義務知曉、考慮香港以外的世界在發生什麼。但如果把時間線和焦點拉大,香港的革命遺產又確確實實會在全球抗爭史上拍下血淋淋的掌印。它會成為範本,被剪裁成有權和無權者們所需要的形貌。

匿名運動下的去中心與不平等

對於一個參與群體廣泛,組織上去中心的運動來說,期間湧現出各種不同的意識形態再正常不過。早大半年開始的法國黃背心,一直都是各類意識形態團體,包括反猶群體爭取曝光度的舞台。運動中出現反猶塗鴉並不意味着整場運動都導向納粹了。只要社運的輿論場給各個勢力相對合理的政治競逐空間,這就還是個可以朝不同方向良性進化的場域。在反送中的啟動期,去中心和匿名大大降低了個體被政治檢控的概率,也使得多元的社會聯盟可以更快地組建起來。在一些非常具體的,不涉及運動大方向的決策傳遞上,去中心傳播的優勢也異常明顯。比如八月份電報可能泄漏電話號碼的漏洞被曝光後,工程師、抗議者和傳媒人士馬上介入合作,很快就促使電報官方推出了安全更新。

但隨着運動渡過了初始的規模動員期,深入到未來發展方案,去中心和匿名的優勢迅速萎縮,弊端開始逐步暴露。當運動開始出現不可彌合的路線分歧,並沒有內部協調機制來初步整合各方的意見,也沒有任何辦法保證一小群人的選擇不會僭越和代表整個集體的決策。早在圍堵機場後的公開致歉上,各個電報群就沒有達成過一致,之所以後來似乎有一個統一道歉結果,是因為媒體信息將之「共識化」了。最近的例子,則是圍繞是否用納粹類比中國上。儘管公民發布會宣布集會並不會使用支納粹的口號,這並未阻止現場依然出現了大量旗幟和符號。再往後的中大國旗、圍堵銀行職員和燒商務印書館等事件,只是去中心弊端在傳播上的自然延伸而已。

整個香港的民意,慢慢坍縮進一個類似於4Chan的匿名平台。右翼本土本並不代表每個香港人內心的真實想法,但卻通過佔據輿論場的核心位置,而成為了自我實現的集體預言。文化社會學家Ann Swidler曾用Unsettled Time的概念來描述這種不確定的社會競爭性狀態,新的公民、民族身份和意識形態就在這種混亂的纏鬥中誕生。而一旦一種新的身份浴火重生,就會成為一種不自覺的思維框架來形塑本來不穩定的輿論場。顯然,偏右翼的思路逐步佔據了上風,即使有再多可愛的香港左派也無法扭轉態勢。

目前經典的社會運動理論,一來完全植根於歐美中心城市的運動和工業化歷史(甚至都沒有歐美農村),二來基於傳統社會運動團體的參與,比如民權運動中黑人教會、NAACP和SNCC的作用,學者只要研究具體的組織動員過程就可以對大致的因果機制一瞥究竟。過去十年所謂的去中心運動轉向挑戰了主流的學界方法論,超越了很多人對運動該如何開展的預期,而受惠於傘運的香港,又進一步將去中心的思路推到了極致。瀏覽歐美各大報頭就不難看到運動伊始,各方對香港抗議雲協調的各種浪漫主義描寫。媒體的神話行為折射的恰恰是一種解釋的無力,智識的偷懶,那種後阿拉伯之春年代被假新聞和極端主義耗盡的技術樂觀主義和諸眾崇拜,似乎又慢慢被撿拾起來,在香港這個特殊的社運城市曇花一現。去中心和中心,匿名和實名本不是一個二元對立的框架,當後者被拔高成面對威權鎮壓的萬能利器,它在運動後期媒體關注退潮的時候,就會帶來更大的破壞性。

匿名下的去中心不一定帶來觀念的多元。“兄弟爬山,各自努力”大概是本次運動裏最誤導人的核心口號之一。它通過創造一個和理非和勇武的二元對立,來強調去中心的優勢,迴避而非直面運動的意識形態爭議。是否勇武的衡量標準取決於運動劇碼和對官方鎮壓的預期,並不反映深層次的理念哲學之爭。哪怕運動對毛語錄的挪用,也是純粹工具導向的,類似於右翼學習葛蘭西。革命和社會運動的歷史已經證明,雖說動員模式會從各種面向解放、束縛、推動、擠壓運動的不同潛能,抗爭的哲學理念和街頭的鷹鴿博弈可以是完全脱離的,保守原教旨運動可以和左翼民族自決採用相同的激進暴力手段,進步主義運動也可以採用傳統宗教運動的動員模式。被劇碼之爭置換掉的意識形態問題成了隱形的禁忌,反中的共識之下幾乎空無一物。

匿名和多中心更不等於各社會群體更平等的參與機會。相比半實名的推特臉書,連登、電報等匿名平台極大鼓舞了普通人的參與和創造熱情,但匿名數據缺乏可觀測的人口變量,使得普通人更難關注到運動內部的結構性不平等。一旦出現結構性的壓迫,運動內部也更難實現有效問責。匿名的動員也給研究者帶來諸多挑戰。是否有特定的社會群體主導了運動的討論(有研究團隊目前的初步分析顯示連登上女性用戶的發言比例只有兩成)?相對於其他非政治話題以及之前的政治抗議事件,這種結構性不平等是否在今次運動中更嚴重了?種種關於運動走向的調查是否有代表性?一般來說,由於更寬鬆的審查,對仇恨言論更少的監督,大眾匿名社區的馬太效應和右翼色彩都要高於實名和半實名社區。這個一般趨勢在香港的動員中是否存在?

去中心製造出的是一種我暫且稱為「不團結的聯盟」的陣線,與其說解決了運動的協調審議問題,不如說它只是拖延了這個問題造成負面影響的時間。運動需要的是不聯盟的團結,是一種超越性的理解,而這種理解並不會在沒有意識形態交鋒的情況下產生。

跨國想像的貧困與右翼聯盟

從G20峰會媒體刷版開始,這一切毋庸置疑已經成為一場高度國際化的跨國爭議與奇觀(至少從媒體視覺上看)。但「國際」,「跨國」依然是去政治的用語,可以依附於不同的政治語境,產生迥異的連鎖反應。

記得旺角騷亂那年曾和朋友開玩笑說,大概只有在香港,人們能夠目睹不是左翼的黑塊。近來,從主流左到無政府主義者(本篇值得背誦)的各類團體也都表達了對抗議者神話歐美政府的失望。從純策略角度,揮舞特立尼達和多巴哥的旗幟一定不會和揮舞英美國旗有一樣的跨國動員效果。但是給定當前的霸權格局,當事人也並非毫無能動性可言。世界並不是只由發達國家和白人組成的大議會,哪怕沒有Antifa和BLM焚燒美國國旗的勇氣,至少可以給別的國家和群體多一些象徵性的代表。即使沒有勇氣直接和中國的行動者聯合起來,至少還有大量亞非拉的鬥爭正在上演。如果做不了進步政治的排頭兵,至少可以不給保守主義添磚加瓦。

當黑塊舉起英美國旗和MAGA標語,英文媒體蜂擁報導的時候,這場運動的右轉已經不可避免。這是一種純粹的種族化動員,通過暗示自己才是那些更親近歐美人的東亞人,主動鑽入了種族霸權的詭計。這是兩個帝國夾擊下的兩種右翼民族主義的格鬥,它們表面上的紅藍對立並不妨礙其內裏的交融。國旗的出現,又進一步給了歐美激進保守派直接的正反饋。不論抗議者如何和懷着不良意圖的支持者撇清關係,這類街頭行動最終都只會吸引特定意識形態的國際支持者。

愛國者禱告負責人七月在香港

佔領赤鱲角那會兒,有西方遊客抱怨堵路的抗議者:You have a problem with your government, not mine。這確實代表了歐美一般公眾對香港的真實看法,儘管大部分人並不會直白地將個人冷漠表露在鏡頭前。那又是誰在積極介入支持香港?歐美保守派和極端右翼對香港的關注,是遠遠超過中間派和其他進步社會群體的。這兩年活躍在美國西海岸街頭的愛國者禱告負責人Joel Gibson早在六月初就和同事Carmen飛到香港直播他們眼中的反共遊行(見圖),並藉此給自己的組織籌款(有保守派媒體甚至聲稱香港人用美國國旗是受到愛國者禱告啟發)。Alt-lite推手Paul Joseph Watson已經堅持在推特直播香港局勢三個多月。一些新成立的組織,比如8月由美利堅大學畢業生Morgan Zegers組建的Young Americans Against Socialism,也抓住契機以香港為例教育年輕人守護民主,反對Antifa的暴力,它們的香港推文也確實獲得了比其他內容更高的點讚和轉發。歐美各大社交平台中最關注香港局勢的,也是偏右的Reddit,很多香港用戶也積極在上面發帖尋求國際援助。翻閲流行帖文,不難找到典型的另類右翼暗號(見圖)。哪怕在看似超越左右的南方公園被封殺事件中,旗下留言的支持者也是一邊倒的川粉。

Reddit香港板塊某帖截圖

自顧不暇的香港人不需要為這種似乎從天而降的右翼聯繫背鍋。但這種聯繫得以在香港問題而不是在其他方面上生根發芽,確實是值得深思的問題。香港冷戰前哨的歷史地位當然是故事的一方面,同時值得關注的因素,還有本地的動漫遊戲宅男文化,和歐美右翼之間存在天然的接壤性。歐美的遊戲社群從來都是反政治正確和主流媒體的,縱觀各類文化社區,香港抗議也只有在國際遊戲玩家社群得到了最多的關注。八月底Dota2世界錦標賽在上海開賽前以及賽程中,Twitch直播完全被解放香港的口號、針對亞洲人/中國玩家的種族歧視段子和佩佩青蛙刷屏。這些刷屏除了在頻道中造成信息污染,污名化中國玩家和選手外,並未增進國際社區對香港問題的認知。

此外,六月開始浮現的香港抗議輿論,醖釀出一種看似褒揚,實則有害的香港例外論,即認為香港的青年人在品德、勇氣和策略上都優於國際上其他的抗議者。這種例外論在波羅地海人鏈時候到達了頂峰,似乎僅此一役,香港年輕人證明了自己才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抗議者,其他人都只能乖乖在屏幕前見證和轉發奇蹟。這種對抗議者的等級劃分,剝離了每場抗議所承載的現實語境(僅僅從移動設備持有量和網寬帶覆蓋,公共交通和路網密集度等上看,香港的政治動員條件就大大好於其他全球都市,更不用說種族構成等其他人口因素,順便推薦Jen Schradie的),進一步給了右翼可乘之機。世界範圍內的抗議被強行劃分成了值得(deserving)和不值得(undeserving)兩大類(這像極了值得救助和不值得救助的窮人/移民的二分),前者是守衞民主反抗暴政的香港人,後者是破壞民主的反法西斯主義者和白左。

時代遊戲、世界革命與反抗的悖論

去中心,匿名,濃郁的宅男文化加總下,這場運動的遊戲元素已經多到難以計數,觀察家們也早就注意到了流水示威的遊戲化。連登上不時有人號召大家把運動視為完成每日和每週任務,電報群中則人有提議將參與者劃分成輸出和輔助兩大塊(電競戰隊標準配置,見圖),而不是和理非和勇武。這是一場被叫做時代革命的城市沙盒遊戲,不論是黑塊人鏈,砸車燒店還是游擊戰運動方式,都只是遊戲底層代碼上面的技能呈現方式而已。遊戲化是去中心的症候之一,也在不斷反噬着運動中更有建設性和未來導向的思考。當一個運動迴避意識形態爭論,這個世界已有的保守結構就會入侵到運動最深層的肌理中。當去中心成為無法被質疑和撼動的準則,它本身就成為了壓迫新力量的宗教。

某電報公海消息

香港的時代革命對世界其他地方的運動有激勵意義嗎?當然。一個延續了四個月的運動持續到今天還可以有新的能量和手法,其能夠梳理出的有益資源是極為豐富的。運動的右轉是匿名和去中心帶來的投射效果,需要變更的是燈光投影的方向。一場運動如何被歸類、論述和運動本身同樣重要(這個問題上,Theoharis的也給了我很大啟發)。

並不能強迫所有抵抗都戴上國際主義的面具,團結並不會空降在一個缺乏歷史基礎的運動裏,在很多語境下,蒙面的群眾會比精英更加保守,因為前者需要考慮更短期、緊急和日常的任務。強求香港成為東亞的羅賈瓦,說輕了是自不量力,說重了是左翼陣營登高望遠的自私。但關心世界,而不僅僅是香港的人有義務去揭示革命的內在矛盾,基於單一族群和向度的時代革命,不可避免會給更廣泛的國際運動帶來消極的影響,不管這種革命的發端是在這個腐敗系統哪一級上被率先啟動。香港時代革命的經驗需要被自我批判,重構,才可以給埃及、印尼、伊拉克的抗爭前線帶來啟發。否則,它就只是當前世界體系製造出的一個怪胎Mod,一個熱鬧的直播間罷了。真正的團結是大家一起在遊戲裏升級打怪,而不是隻有發達國家的精英在屏幕外打賞。

更弔詭的事實又在於,只要中國的威權法西斯主義繼續,香港問題就會繼續困在反中認同上,其他正義層面的討論就都不能正常展開。如果運動內部一開始沒有系統性的組織和高度的內醒,面對殘酷的鎮壓,逐漸流失的信心,它對外呈現出的導向也就會一路往右狂奔。中國給全世界投下的陰影不只是直接的暴力和恐懼,它最可怕的間接後果是讓其反對者的正義,都變得幼稚,單薄和前現代。這條不斷運轉着的法西斯鏈條裏,並不存在從內部加以和解的空間,甚至保有正義感的人們內心的荒蕪和無力,也成了共犯結構的一環。你是支持還是反對南方公園、NBA和暴雪?當兩個帝國都從骨子裏潰敗的時候,要找的不是一串二元回答,也不是一個讓雙方握手言和的中點,而是另一個維度。而尋找這個維度,也許並不如大部分人想像得那麼遙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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