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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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慶樺:思想是自由的(原刊登於台北國際書展《破牆週報》)

按:〈思想是自由的〉一文原訂在由春山出版、目宿媒體、端傳媒、報導者與MATTERS於臺北國際書展所共同籌劃的《破牆週報》刊登。但因疫情之故,已完成的《破牆週報》最後沒有印製,在此刊出以饗讀者。

思想是自由的

文◎蔡慶樺

分隔之牆

牆,在德文中有兩種表達方式:Wand以及Mauer。前者是一般區開建築物空間的牆,或者一整面的內面,區隔出外面,如「胃壁」(die Wand des Magens);或者不一定區分什麼空間,而是佔據整片面積,如岩壁(Felswand)。後者,則是一片巨大的阻隔,例如柏林圍牆(die Berliner Mauer)、長城(die Chinesische Mauer)都是這個字。

不一樣的字,都帶著區分、隔離與障礙的意象。這也是柏林圍牆最為世人所記住的形象。然而,隔離人的不只是鮮明的柏林圍牆形象而已,還有各種形式的牆,例如,監禁之牆(Gefängnismauer)。

讀反抗納粹的德國白玫瑰運動主角之一蘇菲・修爾(Sophie Scholl)之傳記,有一幕令我印象深刻。一九四二年時,她的父親羅伯特・修爾公開稱希特勒為「上帝之懲戒」(Gottesgeißel),因而被納粹當局囚禁獄中四個月。某日,蘇菲帶了直笛,到父親被監禁獄中的牆外,在一牆之隔外為父親吹奏一曲德國民歌:「思想是自由的」。

那首歌中其中一段是:「如果有人將我關進陰暗的牢獄,一切都是無用的徒勞,因為我的思想能拆除柵門與高牆:思想是自由的。」這個畫面一直在我腦裡揮之不去,女兒為父親吹奏一首鼓舞之歌,安慰彼端的父親,你雖被禁閉於牆內,我們雖被阻隔,但政治想打壓我們只能是徒勞無功,我們的思想能穿透高牆。哪位父親,聽到女兒此曲能不獲得勇氣?

關於分隔之牆,《第十八號囚房:一個勇氣與友誼的故事》(Zelle Nr. 18: Eine Geschichte von Mut und Freundschaft)也記錄陰暗的牆內自由的思想。那也是發生在納粹暴政下的真實故事,女子監獄囚禁三位被德國戰爭法庭以間諜罪判決死刑的波蘭少女瑪麗亞、雷娜與克里斯提娜,與母親擔任監獄守衛的小女生黑爾嘉結成好友,她們語言不通,但是卻仍彼此寫信,黑爾嘉與媽媽為被監禁的小女生們張羅食物、衣物、文具、藥物、傳送信件,甚至互送禮物。在不同的國籍與政治立場的高牆之間,友誼給予她們勇氣。

後來,克里斯提娜於一九四四年被處決,她在獄中留下的書信後來戰後以《仍未逝去的時間》(Zeit, die mir noch bleibt)為題譯為德文出版。而其他女孩捱過死囚與戰禍,活了下來,分散各地,多年後這段故事才得以被出版。《第十八號囚房》是另一個思想自由能穿越高牆的見證。

謊言之牆

一九六一年蓋起來的柏林圍牆,被認為是人類歷史上最能象徵共產國家暴力的建築,但一開始,這座牆是以謊言的方式出現的。

戰後,東西德分治,但是一開始兩德人民仍可自由來往。後來愈來愈多東德人民搬遷到西邊,尤其是渴望自由空氣、不滿共產主義的年輕人,逐漸地,東德失去越來越多勞動力,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六一年間約有三百五十萬人離開東德。越來越多耳語說,東德將採取更激烈手段阻止人民用腳投票。但是,六月十五日,東德領導人烏爾布里特(Walter Ulbricht)在回答記者問題時,明確地說出這句話:「沒有人想要蓋起圍牆(Niemand hat die Absicht, eine Mauer zu errichten)。」

那一年八月十二日深夜,東德加派軍警,限制了邊境出入,隔天柏林拉起鐵絲網與拒馬,蓋起了約長一百六十公里的圍牆,八月二十二日起,東德下令,得開槍射擊違規穿越邊境者,無數西逃者被射殺於邊界。不過兩個月前,烏爾布里特信誓旦旦說出的那句話,後來被稱為德國歷史上最大的政治謊言。

在這個謊言下所建起的圍牆,一夕間分離出了同屬一個民族的兩個國家,對西德人民來說那是共產秩序高壓統治、限制人民遷徙自由的象徵,而對東德政府來說,那卻是「抵抗法西斯主義的保護牆」(Antifaschistischer Schutzwall)。一九六三年一月十四日,兩德正式斷絕外交關係,互不承認,此後鐵幕高掛將近三十年。

勇氣之牆

這三十年間,關於柏林圍牆的故事有太多可說,這裡僅記下兩張充滿勇氣的照片。

孔拉德・舒曼(Conrad Schumann),圍牆蓋起前夕,他才十九歲,是東柏林鎮守邊界的士兵,在巡守鐵絲網時,突然決心逃亡。他穿著軍服、背著機關槍,一躍而過博瑙爾街邊界的鐵絲網,頭也不回地奔向西柏林。站在西方的記者看著舒曼逃離東德時,心裡有預感某件不尋常的事情正要發生,急忙拿起相機,拍下逃亡過程,包括躍過鐵絲網那一刻。這張照片後來成為冷戰時期知名的一幕,照片的標題是「躍向自由」(Sprung in die Freiheit)。照片後來被登錄為聯合國世界文件遺產,而舒曼躍向自由那幕,也被立為塑像,高掛在博瑙爾街。

另一張同樣知名的照片,主角也是東德邊界士兵。年輕俊美的他,滿臉驚恐憂慮,看著遠方同儕,深怕被發現,因為此時他正為一位小男孩拉起鐵絲網,讓小男孩穿越邊界。這個看來不到十歲的小男孩,在一夕之間被迫與西柏林的家人分離。當時東德已經下令對越界者開槍,士兵抗命,展現無比的勇氣拯救了小男孩。後來士兵的勇敢行動曝光後,被調離邊境。無人知道他的姓名,何去何終,亦無人知曉。

宿命之牆

十一月九日,德意志民族的宿命之日。在德國日曆上,能夠比這一天具有更重要政治意義的日子,大概只有五月八日,或者更確切地說,一九四五年的五月八日,那德軍無條件投降,德國得以自國家社會主義中解放出來的日子。那一天使得德國成為一個全然不同的國家。而十一月九日也巧合地,多次將德國帶向了不同的道路上。一九一八年十一月九日,德意志民族第一個共和國被宣告成立,取代了帝國;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九日,希特勒在慕尼黑發動政變並被鎮壓,但是,十年後希特勒還是成功獲取了權力;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九日,納粹黨徒發動了被稱為「水晶之夜」的對猶太人之迫害,之後建立集中營,並以冷酷手段執行了大屠殺,成為人類歷史上最難想像的政治罪行。

但是所有的十一月九日中,最重要的還是一九八九年。那天,柏林圍牆被衝破了。

多年後重新思考圍牆倒塌的時刻,當代人總認為那是德國民族的共識,然而,對於德國是否應該再統一這件事,其實一直存在各種聲音。東德內部有主張認為僅完成黨內民主化即可,與資本主義國家統一並非人民之福;而西德,雖然樂見共產主義垮台,但德國是否應該統一?包括劇作家霍克胡特(Rolf Hochhuth)、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格拉斯(Günter Grass)等人都站在批判立場。

霍克胡特認為,兩德統一其實是「以再統一為名的暴力行動」(Gewaltakt namens Wiedervereinigung),因為圍牆倒塌後只見西德對東德的「佔領」;格拉斯也表示他見到的並非統一,而是「併吞」(Anschluß,這是形容當年納粹併吞奧地利的政治詞彙),且是違憲的,因為統一後並未催生一部全民參與決定的新憲法,只是沿用舊時西德的基本法及憲政與經濟秩序,一千七百萬東德人民的政治意志確實被無視。格拉斯反對德國再統一的原因還有歷史罪責問題,他雖反對分裂,但認為,德國作為統一的大國已在歐洲歷史上為他國帶來太多災難,也許維持永遠的分裂,才是德國最應承受的宿命,也是德國對世界表示願意承擔責任的態度。德國必須維持那座牆,必須無止盡地贖罪。

無論如何,德國人拆除了柏林圍牆。然而三十年後,德東地區在不滿的氛圍中投票給意識形態激進的政黨,兇手在猶太人節日發動屠殺,馬堡市長因為支持難民政策在自家被槍殺。德國內部,仍然矗立一座又一座高牆。德國人,真的克服其宿命了嗎?

自由之牆

面對高牆,仍須保存希望。

土耳其裔德國導演法提・阿金(Fatih Akın)的長片《愛無止盡》,德文原名是Gegen die Wand,意思是迎頭向著牆撞去。電影一開始,一個土耳其裔德國男子刻意駕車撞牆而受傷,就醫時,認識另一名自殺未遂的土耳其裔德國女子,兩人開始交往,互相依偎,如寒夜街頭彼此取暖的兩隻流浪犬。女子自小在土耳其文化的束縛中不快樂地成長,因為掙脫不了,試著結束自己的生命。她所面對的,也是種族、歷史、文化、家庭所架起的牆,而她渴求生命的動力,奮力向那牆撞去。電影中的一句名言是女主角說的:「我想要生活,我想要跳舞,我想要跟人上床,跟各式各樣的人。」中文譯名雖為「愛無止盡」,但這部電影談的不只是愛情,還有區隔與阻礙,以及試著要衝破那些阻礙的生命之驅力。

因此,牆一開始被設立,是為了阻礙,然而,阻礙始終伴隨著想打破阻礙的慾望。牆也許可以暫時禁閉我們,但友誼、愛、渴求自由等生命之能量,不會永遠地被圈限。思想,是自由的。

白玫瑰運動的蘇菲與她的哥哥漢斯(Hans Scholl)就擁有這樣強大而豐沛的生命,一九四三年二月十八日兩人被捕,囚禁四天後被聞名的納粹法官弗萊斯勒(Roland Freisler)判決死刑,並於當日處決。那日,漢斯高喊:「自由萬歲(Es lebe die Freiheit)!」多年後,在其兄妹的檔案裡,在使其獲罪的其反希特勒傳單背面,人們發現了蘇菲在受審時寫下的八個大寫字母:FREIHEIT(自由)。

反抗者已死,然而他們的自由思想,穿越時代的陰暗,突破柵門與高牆,留了下來。

圖片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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