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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青年胡適:「我怎樣到外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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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怎樣到外國去」,一九一○

胡適幼時在鄉里間大家都叫他「小先生」,因為他很斯文,是一個循規蹈矩不做壞事的「好孩子」。成名後有人叫他「聖人」,或如周策縱教授說的:「胡先生是一個很可愛的人,你不要罵他。」可是他在上海讀書末期,也正是一般青春少年最「野」(wild)的時期,在中國新公學裡,結識了一批新朋友,胡適說是「浪漫朋友」,其實這批朋友都是「酒肉朋友」,那時他母親在績溪,二哥在東三省,三哥已病死,他一個人在上海,天高皇帝遠,沒有人管他,他就變壞了。他開始墮落了。

這樣看來,其實他也是一個有喜、怒、哀、樂,有七情六欲的人。中國新公學裡有一個德文教員(胡適也是教員,教英文)何德梅(Ottomeir),他是一個中德混血,父親是德國人,母親中國人,他能說廣東話、上海話、官話。胡適說他「什麼中國人的玩意兒,他全會」。何德梅在這批酒肉朋友裡是頭子,胡適本來住在《競業旬報》報社裡,《競業旬報》停刊,就住在中國新公學,中國新公學停辦了,胡適沒有地方住,就搬到何德梅隔壁的一所房子,這兩所房子裡面是通的,近水樓臺,與胡適一起居住的還有好幾個四川人,這樣就很熱鬧了。何德梅常邀請這班人打麻將,胡適不會,何德梅教他,胡適人很聰明,很快就學會了。胡適自己說,「從打牌到喝酒,從喝酒到叫局,從叫局到吃花酒,不到兩個月,我都學會了。」一個人學做壞事是很容易的,胡適學會了這些,這是他開始墮落的第一步。結果如何呢?不問可知,遲早會出事的,他在《四十自述》裡說:「有一個晚上,鬧出亂子來了。」他喝醉了,在馬路上胡鬧,與巡捕(員警)打架,最後被抓起來關在巡捕房,巡捕頭問了胡適姓名及職業。胡適自己說:「他聽說我是在華童公學教書的。自然不願得罪我。他說,還得上堂問一問,大概要罰幾塊錢。」最後罰了五圓大洋,巡捕房放了他,因下雨又是深更半夜,受了寒,好在年輕,醫生下了重藥也很快就好了。胡適《四十自述》最後一章的章名題為「我怎樣到外國去」,如果我們率直地說,他在這十里洋場上海灘墮落了,混不下去了。剛好這年他有機會去考庚子賠款的留美考試。這也是「逼上梁山」,無路可走的一條路。這一考試成敗如何,與他一生前途至關重要。否極泰來,他考取了。這是一九一○年,他十九歲,也是美國退還庚子賠款的官費留美考試的第二年。庚子賠款是義和團拳亂的產物,一九○○年後八國聯軍後,中國與俄、德、法、英、美、日、義、比、奧、荷蘭、西、葡及挪威等十四國簽了《辛丑和約》,賠償上述十四個國家總計四億五千萬兩,合美金三億三千三百八十餘萬元。俄國最多,占百分之二十八。美國占百分之七,為美金約二千五百萬元。到了一九○六年,中國未付美國的賠款本息還有美金一千三百萬元。一九○七年,美國總統老羅斯福倡議退還美國庚子賠款多餘部分,所謂多餘部分,即是美國扣除拳亂所受損失和應有利息後的額外賠款,拿來做為資助中國學生赴美國各大學進修讀書費用,這就是美國庚子賠款留學生的由來。胡適決定報考一九一○年的考試。他在《四十自述》裡關於從上海到北京趕考的過程,只是三言兩語,講得極其簡略,他說:「我閉戶讀了兩個月的書。就和二哥紹之一同北上。到了北京,蒙二哥的好朋友楊景蘇(志洵)先生的厚待,介紹我住在新在建築中的女子師範學校(後來的女師大)校舍裡,所以費用極省。」是年他於六月二十八日與二哥從上海乘「新銘輪」北上,到北京去應考。在海輪上他寫了一封信給他母親,比較詳細,所以我認為有必要抄錄下來。他對母親說:「兒今年本在華童公學教授國文。後,二兄自京中來函,言此次六月京中舉行留學美國之考試,被取者留在京中肄業館預備半年或一年,即行送至美國留學。兒思此次機會甚好,不可錯過。後又承許多友人極力相勸,甚且有人允為兒擔任養家之費。兒前此所以不讀書而為糊口之計者,實為養親之故。而比年以來,窮年所得,無論兒不敢妄費一錢,終不能上供甘旨,下蓄妻孥,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歲不我與,兒亦鬑鬑老矣。既不能努力學問,又不能顧瞻身家,此真所謂『肚皮跌筋斗,兩頭皆落空』者是也。且吾家家聲衰微極矣,振興之責惟在兒輩,而現在時勢,科舉既停,上進之階惟有出洋留學一途。且此次如果被取,則一切費用皆由國家出之。聞官費甚寬,每年可節省二、三百金。則出洋一事,於學問既有益,於家用又可無憂,豈非一舉兩得乎。兒既決此策,遂將華童之事辭去,一面將各種科學溫習,以為入京之計。」在這封信裡,胡適將他的計畫及為何報考庚子賠款留學考試的動機,給他母親說的非常清楚,因為「官費甚寬」當有餘款奉養寡母,叫他母親放心。從這封信來看,他是一個「好孩子」。他說他將華童公學辭了(他在華童公學教國文是王雲五介紹的),對這次留學考試頗有「破釜沉舟」的決心。再者,華童公學在上海是一有聲譽的公學,如教員在巡捕房有案,事後得知當要解雇,胡適趁這機會辭職,是一明智之舉。胡適這封信寫得很好,也有浪子回頭的決心。可惜他母親不識字看不懂,他的信均由他人傳達,轉達得再好,總會辭不達意。

上面這封信在船上寫的,寫完後,胡適本來託他姊丈弼臣帶給他母親,後來他的姊丈不回績溪,隔了二十多天,胡適乃將原信索回,那時他已抵北京,又繼續寫了一些抵京後得來的新消息報告母親,以及他如果考取將如何計畫,落榜又作何打算,說得很明白,也很有層次,不讓母親擔心。他在補寫的信上說:「今兒於廿二夜與二哥同趁『新銘輪』北上,舟中蜷伏斗室不能讀書,因作此書奉稟,兒此舉雖考取與否,成敗尚不可知,然此策實最上之策,想大人亦必以為然也。兒此行如幸而被取則趕緊歸至上海,搬取箱篋入京留館肄業,年假無事當可歸來一行。如不能被取,則仍回上海覓一事糊口,一面竭力預備以為明年再舉之計。年假中亦必回家一行,望大人放心可也。兒此行舟中風平浪靜,又有二兄同行,尤可無慮。抵京之後二哥往東三省,兒則留京預備,考期定於六月中,惟尚無定期,當俟抵京後再行報告也。」胡適在補寫的家書上告訴母親,他出國留學之志甚堅。如果今年考不上,則明年再考。胡適到了北京後,又寫一信給母親:「兒於廿七日抵京,二哥於二十九日乘火車往奉天矣。兒抵京後始知肄業館今年尚不能開辦,今年所取各生考取後即送出洋。兒既已來京不能不考,如幸而被取,則八月內便須放洋。此次一別遲則五年,早亦三年,始可回國。兒擬如果能被取,則趕緊來家一行,大約七月初十以前可以抵家,惟不能久留,至多不過十日而已。」他到了北京,很快知道了考試日期,是從十五日到二十三日,亦即稟告母親,並說二十四日即可放榜。他又說:「兒此次北上一切用費皆友人代籌,故今年家用分文未寄,如能被取則有每人五百兩之改裝費,家用可以無憂。」如果考不上,他準備仍回上海找事、還債,家用「當趕緊設法籌寄,大人可以放心也」,一面習德文、法文及各種高等科學,預備明年捲土重來。這封信是六月六日寫的,陽曆七月十二日。胡適寫給母親的兩封信都用陰曆。胡適在信中有兩次提到肄業館,此即在宣統元年(一九○九),即美國退還賠款的第一年,外務部(即外交部)會同學部(相當於民國時代的教育部)設立遊美學務處,開始考選庚款留美學生放洋,並附設肄業館(即預備學校)。後來肄業館停辦,因為第一批考取放洋的學生,先念中學一年再進大學(怕跟不上),後來這批學生覺得課程太容易,在校成績斐然,所以第二批考取的學生直接進美國大學一年級或插入二年級。(成績還是呱呱叫,如趙元任和胡明復每學期都拿全A。

II

時間過得很快,胡適焦急而又緊張地期待的七月庚款留學考期終於到來。考試共分兩場,第一場只考國文及英文。一九一○年七月二十一日(陽曆)是考試的第一天,上午考國文作文。午飯時,給每個考生幾個饅頭吃(四百三十多人考,恐怕要備一、二千個饅頭)。下午考英文,也是三個小時。這是初試。初試及格,才可以參加第二場覆試,覆試在初試五天後舉行,考各種科學及人文地理,諸如化學、物理學、動物學及西洋史等,一共有十幾門功課。第一天考國文,作文題目引自《孟子》第四章「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胡適覺得這個題目不太容易發揮,好在他平時喜歡看雜書,又好考據,用他的話來說,「就做了一篇亂談考據的短文」,居然得了一百分。他文章一開始即說:「矩之作也,不可考矣。規之作也,其在周之末世乎?」下文接著說:「《周髀算經》作圓之法足證其時尚不知道用規作圓;又孔子說『不逾矩』,而不並舉規矩,至墨子孟子始以規矩並用,足證規之晚出」胡適說:「這完全是一時異想天開的考據,不料那時看卷子的先生也有考據癖,大賞識這篇短文,批了一百分。」如果這篇文章照他自己所說的「這完全是一時異想天開的考據」,這篇文章裡的考據與典故是杜撰的,那就很像蘇軾考取進士及第的〈刑賞忠厚之至論〉。蘇東坡在這一篇試卷內有一段:「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這段話的大意,當堯在位時,皋陶是法官,判人死刑三次,而堯赦了三次。老百姓懼皋陶執法嚴,喜歡堯用刑寬。)這個故事是蘇東坡杜撰的。主考官是歐陽修,讀了此文大為欣賞,對梅堯臣說:「老夫當避此人,放出一頭地。」他對蘇東坡本人說:「吾將休矣,付子斯文。」那時蘇東坡只有二十二歲,居然在禮部試卷上杜撰典故。其他考官也都是博學鴻儒的大學者,見了這段妙文,不知出自何典,又不敢說出來,恐怕人家譏笑他沒有學問,故只好藏拙。後來在謝師酒會上,席間有一老儒偷偷地問蘇東坡這段「殺之三,宥之三」出於何書?蘇東坡說「想當然耳」。胡適留美考試與蘇東坡科場考試有異曲同工之妙。蘇東坡憑想當然耳而進士及第,胡適也是憑「想當然耳」的作文得了一百分。胡適國文作文占了大便宜,而考取了第二批庚款官費留美考試。

第一場初試的下午考英文,胡適考了六十分,平均起來,他第一場考試成績八十分。第一場錄取的二百七十名,他排名第十。胡適初試及格了。五天後(即七月二十六日)參加覆試,考其他科目,諸如代數、平面幾何、希臘史、羅馬史、德文或法文任選一,接著第二天考物理、植物、動物、生理、化學、三角。第三天考立體幾何、英國史、世界地理。但最後一天北京下豪雨,二百七十個考生只有一百人左右到場,因此考試延期了一天。最後第二批庚子留美考試在暴風雨後一天結束。胡適第一場國文考滿分,救了他「一命」,因為第二場考試的科目,都是他「臨時抱佛腳預備起來的,所以考的很不得意」。除了考最好的國文外,其次史地考得好,此外,理化等科目考得不很理想。第一場與第二場的考試平均分數五九.一七五分,在錄取的七十名中第五十五名。照胡適自己的說法,「我很挨近榜尾了」。(趙元任考第二名,第一名是楊錫仁。)他對留美考試能否上榜,並沒有多大信心,所以他看榜時從榜尾開始往前看。十八年後(即一九二八年)在悼念同時考取、同時進康乃爾讀書的同學胡明復(即胡達)時,回憶當年看榜,有一段很有趣味的描寫:「宣統二年(一九一○)七月,我到北京考留美官費,那一天,有人來說,發榜了。我坐了人力車去看榜,到了史家衚衕時,天已黑了。我拿了車上的燈,從榜尾倒看上去(因為我自信我考得很不好)。看完了一張榜,沒有我的名字,我很失望。看過頭上,才知道那一張是『備取』的榜。我再拿燈照讀那『正取』的榜,仍是倒讀上去,看到我的名字了!仔細一看,卻是『胡達』,不是『胡適』。我再看上去,相隔很近,便是我的姓名了。我抽了一口氣,放下燈,仍坐原車回去了,心裡卻想著,『那個胡達不知是誰,幾乎害我空高興一場!』」那個胡達即是胡明復,後來與胡適同上康乃爾讀書,中國同學見了他們的姓名,還認為他們是兄弟,其實不是。胡達與另一位也同上康乃爾的胡世憲是堂兄弟,胡適說:「我和他卻全無親屬關係。」(胡達是江蘇無錫人,創辦上海大同大學並任校長的胡敦復是他哥哥,弟弟名胡剛復,胡彬夏是他二姐,當時他們都是在康乃爾或哈佛讀書的留學生。胡達在康乃爾成績非常好,總是名列前茅,他有數學天才,發表過〈機率論〉及〈誤差論〉等多篇數學論文,頗受重視,惜英年早逝。他與趙元任兩人在康乃爾創下最好的數理成績紀錄,一直到一九一三年後才被打破。胡達在康乃爾畢業後即赴哈佛,二十六歲獲得博士學位,為中國第一位數學博士。學成歸國後即在大同大學及交通大學教書。造物忌人,一九二七年因泅水溺斃,年僅三十七歲。)

III

胡適本名胡洪騂,但他進康乃爾就開始用胡適的名字。胡適考庚款留美考試,他說:「我怕考不取為朋友學生所笑,所以臨時改用胡適的名字。」我認為胡適講這一段改名的理由有點矯情。因為用「胡適」的名字報了名,如果不取,很多親友還不是照樣知道「胡洪騂」今年參加了第二批庚款留美考試。在我看來,用胡適報名或用胡洪騂報考,沒有什麽兩樣。因為考試官不會把落榜的名字公布出來的。胡適的名字是從他的表字「適之」而來,他的二哥表字「紹之」,三哥「振之」。據胡適在《四十自述》裡說,那時在上海,有一天早晨他請二哥代他想一個表字,二哥一面洗臉,一面說就用「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適」字好不好?胡適說:「我很高興,就用『適之』二字。」胡適又說:「後來我發表文字,偶然用『胡適』作筆名,直到考試留美官費時(一九一○),我才正式用『胡適』的名字。」「從此以後,我就叫胡適了。」「胡洪騂」的名字被丟掉,胡適的辮子是否也被他丟掉呢?這是一個問題。中國人到外國去,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問題。除人種膚色不同外,衣冠亦異。一九一○年胡適與趙元任出國是否剪掉辮子?這是我由民國初年新女性陳衡哲是否小腳想起來的。陳衡哲(1890-1976)與唐玉瑞(1894-1979,蔣廷黻元配)是一九一四年考取第一批女子放洋的十二人其中二位女生,我就很關心這些名門閨秀大小姐是否有小腳問題?因為辮子可以一剪刀剪掉,小腳則不能一時放大。後來我看了陳衡哲大女兒《任以都先生訪問紀錄》,我才知道陳衡哲六歲開始纏足,但其個性剛強,堅決反對,白天裹了腳布,夜裡就自己把它解掉。因不斷反抗,到十三歲時由舅舅及舅媽帶她到他們家課讀養育。因此陳衡哲是小腳放大的。關於唐玉瑞是否小腳或小腳放大,不詳。關於辮子問題,顧維鈞及蔣夢麟出洋較早,他們自費留學,回憶錄裡都有記述,他們到美國去之前就把辮子剪掉了。江勇振在其胡適傳裡說到留學生出國的辮子:「與之相較,公費生就沒有這個自由了。像胡適、趙元任這些在一九一○年放洋的第二批七十名庚款留美學生,各個頭上都拖著一根辮子,浩浩蕩蕩地到了美國。根據胡適晚年的回憶,他顯然在美國把辮子剪掉以後,還把它寄回家保存起來。」江勇振說的恐怕與事實不符。胡適晚年對祕書胡頌平說:「我十九歲還不到就出國的,那是宣統二年。我記得我的頭髮剪斷後寄到家中保藏起來。」我推斷胡適可能在上海剪斷了辮子,就在上海寄回績溪家中由母親保存起來。我的證據是根據趙元任的《早年自傳》,他說這批考取的留學生首先要到上海美國領事館辦理入境手續。有幾件事必須做的,包括把中國農曆出生的年月日改為西曆。趙元任又說:「我們必須換穿西裝,最重要一點是剪掉髮辮。我告訴理髮師剪掉辮子時,他問了我兩次,以便確定我要那麼做。他說有一個人(不是我們團體之一)〔趙元任意思是指這個人不是庚款留學生〕剪掉了辮子,他的太太竟而自殺。」趙元任也參加這次考試(他考第二名),他有日記記錄下來,應當可信,幫助我們瞭解這次考試情形(如在考試時遇到大風雨而延期一天),也幫助我們解決了胡適的辮子問題。我相信趙元任的說法,他是剪掉辮子去美國的。照這個推論,胡適就不可能拖著辮子去美國了。因此我認為江勇振說「像胡適、趙元任這些在一九一○年放洋的第二批七十名庚款留美學生,各個頭上拖著一根辮子,浩浩蕩蕩地到了美國」是錯誤的。費正清門人賈祖麟在其名著《胡適與中國文藝復興》一書中說,胡適離開上海時「His queue was still uncut」(他的辮子還沒有剪掉),未注明出處。我認為他也是錯誤的。

趙元任在回憶錄裡還說,考取庚款的學生每人都有發給治裝費及旅行津貼三百元,他們拿這筆錢去做全套西裝,以及購置大皮箱等旅行裝備,胡適因母親需錢孔殷,打算從治裝費中省下一部分錢匯給母親家用。沒有想到,胡適不慎在上海電車上遺失了治裝費三百元,時為八月上旬,還有一個多星期即要放洋赴美,他當然心焦萬分,可是也沒有辦法,悶聲不響,向一位在上海經商的宗族叔公胡節甫臨時借了三百元,以解燃眉之急。胡適還算幸運,他在電車上失落的治裝費是被一個洋人撿到的。這位洋人撿到這三百元,沒有自己吞下,他把錢存在郵局裡,並查明胡適的地址,要胡適本人寫信才發還。從那時起,他「對西方的文明便已肅然起敬了」。胡適丟掉錢的事,他都沒有對人講,到了美國後,才寫信告訴他在績溪很親近的族叔胡近仁。

這批庚款留學生啟程放洋之前,上海美國領事館還舉辦了一個盛大的園遊會(即party)歡送他們。據趙元任說,美國總領事見了他們都改穿西服,乃說道:「你們全換西裝;希望你們仍為中國人。」因為美國各大學將先後分別於九月中開學,政府決定這批學生於八月十六日搭「中國號」放洋。從考試到放榜到出洋,時間極其倉促,因此胡適沒法也沒有時間回績溪家鄉向母親辭行。關於這批庚款留美學生人數,常有各種不同的說法,可是胡適在其〈回憶明復〉一文中幾次都說是七十一人,所以本文從胡適的說法。除學生外,另外還有三位學監:唐孟倫、嚴智鍾及胡敦復(胡敦復即是胡明復的大哥,一九○五年康乃爾畢業生)。他們的任務是在途中監督、管理及輔導這批留學生。胡適與另外七十名庚款學生於一九一○年八月十六日由上海上船,船名「中國號」,是美國太平洋航運公司(Pacific Mail Steamship Co.)所屬。胡適晚年對祕書胡頌平說,這艘輪船(指「中國號」)只有幾千噸,據趙元任在其《早年自傳》中說,停泊黃浦江中的「中國號」是一艘一萬零二百噸的郵輪,在一百年前應該不能算「小船」。胡適對胡頌平講的話是根據回憶,而且說的噸數很籠統。趙元任說出精確的噸數,他的《早年自傳》根據他的日記寫的,可信。

胡適他們這批學生登舟,必須坐小火輪才能到江中的「中國號」。他們即將遠赴重洋,離父母之邦,但這不是悲傷的離別,歡送的場面熱鬧異常,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批學生等到三、五年後學成歸國、衣錦還鄉,個個前程似錦,所以大家歡天喜地。胡適二哥特地從東三省到上海為他送行。拿胡適來說,在碼頭上歡送他的當不止他二哥一人,胡適人緣很好,在上海六年朋友很多,還有旅居上海「努力做徽駱駝」的績溪同鄉也不少。一九一○年胡適第一次出國,他自己曾賦詩〈去國行〉兩首,我比較喜歡第一首開頭幾句,清雅可愛。茲錄如下:

木葉去故枝,

遊子將遠離。

故人與昆弟,

送我江之湄。

IV

胡適與趙元任等一批學生從八月十六日離開上海,到九月九日抵達三藩市,剛好二十四天。這並不是舟行二十四天,據胡適說舟行只有「十多天」(這是很籠統的說法,要是趙元任就不會說這樣籠統的話)。因途中先後停泊在日本的長崎、神戶、橫濱及夏威夷等港口多日,在神戶停留最短。並且每到一地均上岸遊覽。據趙元任在《早年自傳》中說,出航後在海上航行沒有多久,即到長崎。長崎在九州西南,在沿途停留的幾個港口來說,長崎距離中國最近。離開長崎,神戶是停泊在日本的第二站。橫濱是第三站,也是在日本最後一站。據胡適晚年回憶,他赴美途中經過日本,停泊在橫濱時,適逢日本併吞朝鮮的一天。他對胡頌平說:「一九一○年,宣統二年的八月裡,我第一次出國,我們七十多個學生同乘一隻只有幾千噸的小船,那天(八月廿九日)〔日期可能有誤,尚待查證〕船到橫濱,看見岸上的日本人,瘋狂的發號外,掛滿了國旗,成千成萬的人在狂歡著,原來是宣布高麗併入日本本國的一部分,就是說高麗正式亡國的一天。在第一次中日戰爭之後,日本取得高麗的統治權,但還把高麗的國王留著,這一天起,高麗的國王也沒有了,高麗正式的亡國了。船上有些同學上岸去看,我就沒有上岸去。」因「中國號」在日本停泊的三個口岸,橫濱距東京最近,所以很多人結伴上岸去東京遊覽。

胡適在橫濱他鄉遇故知。他說他未曾上岸,但過去在中國公學的同學、現在在日本留學的任鴻雋特地到碼頭,登船來看他。任鴻雋有一首詩紀其事。詩云:

秋雲麗高天,

橫濱海如田。

扣舷一握手,

君往美利堅。

胡適後來語任鴻雋:對此詩「余極喜之」。胡適於一九一五年八月二十九日要離開綺色佳,轉學哥倫比亞大學時,做一詩和任鴻雋,提到一九一○年他們在橫濱相遇,這是一首長詩,題為「將去綺色佳留別叔永」。詩中有二句「君期我作瑪志尼(Mazzini),我祝君為倭斯韤(Wilhelm Ostwald)」,他們彼此鼓勵、相互期許。在這裡我只錄胡適起首幾句,憶述他們五年前在橫濱碼頭上匆匆一晤。詩云:

橫濱港外舟待發,倘徉我方坐斗室,

檸檬杯空菸捲殘,忽然人面過眼瞥。

疑是同學巴縣任,細看果然慰飢渴,

扣舷短語難久留,惟有深情耿胸臆。

從這首詩來看,一九一○年他們似乎沒有事先聯絡,任鴻雋可能從報紙上看到這消息,或朋友相告,得悉胡適及這批庚款留學生去美途中泊橫濱,特來相見。

胡適對日本的印象壞極了。他離開日本後曾致友人書說:「過日本時,如長崎、神戶、橫濱皆登岸一遊。」他說在日本所見:其「規模之狹,地方之齷齪,乃至不如上海、天津遠甚。居民多赤身裸體如野蠻人。所居屬矮可打頂、廣僅容膝,無几無榻,作書寫字,即伏地為之。」胡適是很瞧不起日本人的,他第一次到日本,看到這樣的日本,棖觸難免,他在信中感慨地說:「此種島夷,居然能駸駸稱雄於世界,此豈〔非〕吾人之大恥哉!今日韓已合併矣。韓之不祀,伊誰之咎!吾國人猶熟視若無睹然,獨不念我之將為韓續耶!嗚乎!傷已!」

胡適與這批庚款學生於八月下旬離開日本橫濱東行。從橫濱至三藩市六千三百浬,這是一段很長的航程,不過他們中途在檀香山停留若干天(從橫濱至夏威夷大約四千浬)。在夏威夷有僑界、基督教青年會,以及中國學生聯合會等團體迎送這批庚款學生過境,並在本地導遊觀光,然後繼續東行,邁向新大陸。從夏威夷至三藩市大約二千三百浬,這是庚款留美學生最後一段的海上航行。陳之邁在其《舊遊雜憶》中說:「海洋航行最大的樂趣是與大自然直接接觸,令人充分領略造化的瑰麗與雄奇。」他又說:「風和日麗,海面一平如鏡,是一景;雷電交作,白浪滔天,又是一景。」中國史學家兼外交家蔣廷黻少年時自費留學第一次出國時,在上海乘的是「波斯號」,是一艘很小很陳舊的客輪。三等艙內空氣很齷齪,又不通風,令人作嘔。離開上海後不久就遇上一陣暴風雨,真是屋漏碰上連夜雨。這場暴風雨使蔣廷黻頭暈目眩,他暈過去了,鄰舖的人把他搖醒,給他一個橘子,橘子味美,正好能解頭暈病。同船的中國人都是廣東人,有的躺在床上,有一些在賭博。因蔣廷黻不諳粵語,所以無法交談。不過大家都知道他是學生,到美國去留學,所以對他都很客氣。給他橘子吃的人拿了一張紙叫他看,蔣廷黻對他說這是一張銀行匯票,並告訴他數目多少,他聽了很是高興,知道銀行沒有騙他。船過日本天朗晴和,風平浪靜,水波不興,蔣廷黻常到三等艙的甲板上呼吸新鮮空氣,同時看看一碧萬頃的大洋,偶有沙鷗翱翔,令人心曠神怡。這是好的,但也有不愉快的,即是看到「頭二等艙的客人從上面看下來」,那副嘴臉,「對三等艙的客人表示一種可憐和不屑的神情。我對他們的態度至感厭惡。」胡適在太平洋上第一次航行沒有蔣廷黻赴美的這種經驗,雖然沒有道及「海洋的樂趣」,但胡適在海上是很愉快的。庚款學生人多,他在海上並不孤寂。據胡適後來追念胡明復的〈回憶明復〉一文:「那年我們同時放洋的共有七十一人,此外還有胡敦復先生、唐孟倫先生、嚴約冲先生。船上十多天,大家都熟了。」他說:「我是一個愛玩的人,也吸紙菸,也愛喝檸檬水,也愛學打『五百』及『高,低,傑克』等等紙牌。在吸菸室裡,我認得〔胡〕憲生,常同他打『Shuffle Board』;我又常同嚴約冲、張彭春、王鴻卓打紙牌。明復從不同我們玩,他和趙元任、周仁是同胡敦復在一塊談天;我們偶然聽見他們談話,知道他們談的是算學問題,我們或是聽不懂,或是感覺沒有趣味,只好走開,心裡都恭敬這一小群的學者。」胡適後來回憶說,他們在船上四人一室(其實就是四人一艙)。胡適與楊錫仁、周象賢及王裕震等四人同艙。趙元任說他是三號艙,和陸元昌、路敏行同艙;對面的艙由周仁和王預住。開飯以敲鑼為號。他說餐廳很小,所以旅客用餐時分兩批,「先是中國旅客,第二批是西方人。我們發覺念菜單和學外國吃法,頗不容易,對我們來說,無異是上了一課。」

「中國號」於一九一○年八月十六日自上海啟程,九月九日抵達北加州第一大埠三藩市。據趙元任說,船抵三藩市當天,適逢是年加州Admission Day,Admission Day是加州加入聯邦的紀念日。趙元任說抵埠後:「我們這批清華學生由蔣夢麟等人來接,夢麟那時是加州大學四年級學生……他們引導我們去看舊金山的景色,包括一九○六年大地震尚未清除的廢墟。」

這批庚款學生到達三藩市後,以學校為單位分成若干小組,分送到各大學,大多在中西部(Midwest)或東部。其中十九人,包括胡適與趙元任在內進康乃爾(人數最多),其次進密西根大學計十六人,伊利諾大學十四位,威斯康辛大學十三人,其餘不詳。上述幾所學校,除康乃爾在東部紐約州外,其他三校均在中西部(Middle West或簡稱The Midwest)。上述三校(密西根、伊利諾、威斯康辛)都是州立大學,屬於Big Ten(十大),因為每所大學學生人數都在萬人以上。這三校在Big Ten裡,無論學術或球技運動競賽都是佼佼者。康乃爾則在美國東部紐約州西南一個名綺色佳(Ithaca)的小城,這是一所很特別的大學,因其一部分州立,一部分私立。比如胡適進康乃爾初讀農科,是屬於紐約州立大學系統(不收學費,即使收費亦甚低廉),後來他轉系,改念文科哲學系,則屬於私立康乃爾大學文學院,為常春藤盟校的一員,學費奇昂。何以如此?這是很複雜的,我將在下一章「康乃爾」嘗試做一詳細說明。現在我們再回到胡適與趙元任這批庚款學生,到了三藩市上岸後,趙元任說他分配在唐人街斯托克頓(Stockton)街上一家「東方旅館」裡住,翌日「搭乘橫越大陸的火車去到水牛城(Buffalo),然後換車到綺色佳」。胡適沒有講他住在哪裡,致友人書說:「於八月七日(陰曆)抵San Francisco。休息兩日即以火車東行,車中凡四日始抵Chicago,又一日始抵Ithaca(綺色佳)即Cornell University(康乃爾大學)所在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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