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出版
春山出版

以春山之聲 Voice、春山之巔 Summit、春山文藝 Literati、春山學術 Academic 四個書系,反映時代與世界的變局與問題,同時虛構與非虛構並進,以出版品奠基國民性的文化構造。臉書:春山出版。

時光悠悠美麗島:我所經歷與珍藏的時代

點此購買《時光悠悠美麗島》電子書
點此看春山所有的出版品


序/摘文

**【書序】 想前事悠悠**

這本書裡收有三十篇文章,以縱貫文章的時間來說,幾乎是從我初始有記憶開始,直到現在此刻。整理文稿時,不斷出現的是時間,需要考證的是時間。

那件事真的發生在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嗎?怎麼我覺得好像只是十來年前的事?原來過去那麼久了?

那個人走過我身邊,又寂然離世,是真的嗎?怎麼我覺得不是那樣的,那音容笑貌怎麼時在眼前,沒有消失?可是是真的,那個人真的在三年前,二十年前,或更早以前走過去了。

於是整理每一篇文章,都在跟時間糾纏。時間,時間,時間,我不放心的查了又查,生怕寫錯了時間。

我是極散漫的人,做事慢吞吞,反應慢半拍,講話速度不快,時間感不準,歷史感薄弱,宗教感也欠缺。但屬於美麗島世代的我置身這個波瀾壯闊的時代,身上確實發生了一些事,我用我慢速的時間攝影機攝下了一些影像。同時代,走在或走過我身邊的人,身上也確實發生了一些事,我慢悠悠的也朝向他們錄下了角度偏斜或失焦的一些畫面。如果看到那些畫面後,覺得我刻劃失準,渲染過頭,亦是沒法的事。

另外卻有朋友看到我寫的斷續章節後說:你怎麼記得這個?你記性真好!還有那個,你怎麼會看見!

我聽了都很高興,覺得受到褒獎。

雖然我看見我記得的常是碎布零頭,片面側影,縹渺氣息,空中遺音,不很重要的事情,那不是完整的大時代,也不是整部頭的大歷史,但我也就不想太多,慢慢一點一點的描繪下來。

芳草年年,前事悠悠,我所經歷與珍藏的人、事、物,寫下來後,竟可成書,書名《時光悠悠美麗島——我所經歷與珍藏的時代》。

**大樹下的原點**

一.

在臺鋁一村,我一邊受寵長大,一邊知覺到我生活的場域跟很多同學的環境不一樣。同樣是被圍牆圈包起來的社區,但我們這裡是精心設計出來的,和一村隔壁急就章的君毅里眷村不一樣,和我後來去過的臺北同學住的眷村也不一樣。

我曾經以為臺北人的住居環境一定都很好,去過住眷村的臺北同學家,才知道不一定。我家有洗澡間。洗澡間很大,在一格格霧玻璃拉門裡面,比屋裡其他地方低一階,窗下有水泥砌的大洗臺可以洗頭洗衣物,洗過澡,把大洗澡盆一翻,水就嘩嘩朝大洗臺底下的漏水口奔去,不虞積水。眷村同學家洗澡是在水泥地吃飯間,洗澡時要盡量小心別潑溼桌椅家具。同學媽媽叫我洗完澡別管洗澡盆裡的水,她會處理。

我家還有廁所。那時候我還沒見過抽水馬桶,我以為廁所多半都是像我家那樣的。我家的廁所分二進,打開門進去的外間,臨窗設有小便斗,再走進去開開內間的門,裡面有蹲式廁所。不過我爸不習慣蹲著上廁所,我媽說因為我爸的小腿比大腿短些,蹲著不舒服。那可怎麼辦?我爸的辦法是找人做了個挖洞的木頭座放在蹲坑上,讓他,還有我們,都可以穩穩坐著上廁所。

大概我爸是讀工科的,所以有這巧思,解決了原設計者日本人沒想到會有的問題。

臺北眷村的同學家沒有廁所。我想上廁所時,她帶我出門走過幾條巷弄口,到臨靠村子圍牆的一處公共廁所去。公共廁所很臭,又不太乾淨,如果住在家裡,一天要上好幾次廁所,就得在光天化日下或黑天黑地裡跑這很臭又不太乾淨的公共廁所好幾次。肚子痛,急著要上的時候,就得捂著肚子在路上急奔。不然就是要在家裡準備小馬桶,上過幾次快滿後再端去公共廁所倒。一個村裡那麼多人,早上起來都要上廁所,那大概還要排隊吧?

我那時候在驚訝之餘也很高興,知道同學邀我去她家住,真的是跟我好,不見外。我的另外一個感覺是,怎麼我有點像是貴族?那個時候沒有「高級外省人」這個詞,如果有的話,我可能會想一想自己算不算是。

我以為像我家人那樣進洗澡間,進廁所是理所當然的事,只因為我出生就住在日本人於一九三〇年代新蓋的房子。日本人認為洗澡、上廁所是生活要事,不可輕忽,好好的安排了污水通路,又在地底下挖了很深的糞坑。定期會有載著深大木製糞尿桶的牛車來到我家門前的煤渣巷停下,工人持長柄杓和一擔兩桶進入側院,打開糞坑蓋,一杓杓淘起坑裡屎尿,倒進桶子,然後一肩擔雙桶,出側院,上牛車,嘩啦啦倒入比我小人高好多的大糞尿桶。

日本人認為上廁所當然是在家裡上好,早上起來,在家做好種種私密事多簡便爽快,所以一開始在設計房子的時候就規劃好不同等次、格局的每一家的糞坑位置,和挑糞出入的通道。這樣開挖打造當然比較費工麻煩,不比在村子裡單設一座公共廁所,開挖什麼的都在一小塊方地上,那真是太容易了。只是全村都去一處上廁所,不符合日本人的生活美學和合理精神,他們選擇開頭施工麻煩,日後生活方便的作法。而且他們是要長久佔有臺灣之地,不是只來一兩年就走的,眼光大概望向一百年後,凡事有計畫,有藍圖,連水溝都挖得又深又闊,砌得平平整整,南臺灣的暴雨下落地時,路上的流水總是很快就由水溝排走。

帶著大批軍民同胞潰逃來臺的國民黨政府想的是要反攻大陸,臺灣彈丸之地只是暫時落落腳,大家總有一天要扔下這裡回家的,當務之急應該是先讓大家有地方住,至於廁所,有的上就好,水溝這種小事,且不去管他。

種種小事不掛懷了大概二十年有,很多喝黨國奶水長大的孩子,二十歲了,回家還是要上公共廁所。

我住的日本式社區,公共設施一應俱全,差別規格一絲不苟。那是個差別等序絕對嚴明的住宅區,什麼職等身分的人,住什麼規格大小的房子,沒有例外。臺鋁承接日鋁後,公司管理的法則學到多少我不知道,倒是順理成章承接了這一套差別等序嚴明的公司文化。

住一村、二村的是高職等的人,房子大,帶圍牆,有院子,但這裡的房子也不是全部一般大,以一村來說,從大門進去,越往裡走,房子越大,院子當然也比較大,花木更加繽紛多樣。大樹在一村中段的位置,中段前後的房子,大小規格有明顯的差異。中段之後的房子也有差異,越靠近裡面的籃球場、招待所,房子、院子越大,玄關軒敞,側院或還附有佣人房小屋。

以前住一村、二村的,無疑都是日本人,臺灣人住三村、四村......臺灣光復,臺鋁接手日鋁後,這種情形基本上沒有變化,臺灣人還是住三村、四村......,住一村、二村的好像都是外省人,因為外省人職等高,臺灣人升不上來。

懂事眼睛會看,又靜靜聽父親跟母親說的一些話以後,這些狀況不用問就知道了。

狀況不是不會改變,但得有人推動。父親由科長升處長後,科長缺有很多人爭取,但父親別有所見,力薦一位高層沒有想到的本省人陳伯伯,父親說那位陳伯伯敦厚認真努力負責,絕對是最適任的人選,他如果做不好,我唐某人負責。職缺發表,跌破大家眼鏡,升科長的竟是陳伯伯,父親非常高興,說這就對了。

這些事,我都是聽父親跟母親說的。我的耳朵,常常黏在他們身上,他們都不曉得。

多年後,父親過世,那時候母親已去,故舊也少,出殯送父親到郊野墓園時,我看見壯實敦厚的陳伯伯不辭路遠,相送至墓前。儀式結束,他過來叫我一聲妹妹,訥訥沒有別的話。我眼淚掉下,叫聲陳伯伯,別的話也說不出,心裡感激他記得父親。

事情會改變,但得有人像父親那樣來推動,在完全沒有人推動的時候來推動。

這件事,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我在一村那個家裡,在父母親跟前跟後,懂了許多事。

我家,是在過了大樹以後的後段區域,房子不是最大等級,但有前後院和側院,我家房子前面是煤渣巷子,巷子對面隔了道朱槿花籬,花籬裡面是塊三角形地,不適合蓋房子,就種了羊蹄甲、椰子、芭樂等許多花樹植物,所以我家前面沒有房子,靜中取靜,地點獨特,那塊三角花園幾乎像是我專屬的園地。

我會在三角花園裡跑來跑去,有小朋友說在裡面撿到過蛇蛋,真可怕,幸好我沒看過。但我多半不想這些,還是悶頭鑽過比大人都高的朱槿花籬,到三角花園去。我最喜歡在裡面一直跑,跑到三角尖端那頭,爬上高高堆疊起的大水泥塊,攀牆探看牆外。我會看到一村隔鄰君毅里的外牆,他們的外牆和我們的外牆外頭是一大片大概一人高的紅土,紅土上面一片空無,什麼都沒有,好像熱得在冒煙,鳥都不來落地站站。紅土,應該是用鋁礬土煉鋁後產生的殘渣,有毒,但那時候不曉得,只覺得莫名的怪異,那片紅土高原像是熾熱的世界盡頭,我在任何電影裡都沒有看過的世界的盡頭,但在圍牆的這邊,卻是綠意燦然,生機滿滿。怪異就在這裡:世界是可以這樣被隔斷的嗎?

所以我要一再一再的跑到三角尖端那頭,爬上水泥塊,攀著牆頭,確認再確認我的疑惑還在,還在。

現在沒有一村,沒有臺鋁,也沒有紅土了。失去也有值得慶幸之處。二哥二嫂帶我去看大樹那天,我在大樹下眺望著從前紅土高原的方向,大概就是掛著「大船入港」廣告牌大樓再過去的紅樓房那一帶吧?(未完待續)

**曾經年輕**

在《美麗島》編輯部裡認識的大魏,兩度入獄,坐牢近十年。第一次是因為同彭明敏教授和謝聰敏一起發表《臺灣自救宣言》而被判刑。第二次是天外飛來的冤獄,為了要他承認與一樁爆炸案有關,審訊者打斷他的牙齒,電擊他全身,讓他彈跳起來。可是我看見的大魏,總是心平氣和,滿臉微笑,就算人家問他被刑求的事,他也慢慢道來,不動肝火。這樣的人,內心太強大了。我很難想像他躲在什麼地方,擺弄炸彈的樣子。

美麗島事件,讓他第三度坐牢,連之前假釋的分也要坐滿,因此他又入獄七年多。

大魏自己,平心靜氣接受坐牢的命運,我們在外頭,反比他緊張、瞋怨。

當時很多人在問魏廷朝是誰,亟需了解他的背景,想要把他的相關資料傳送至國外的人權救援組織。魏大嫂慶惠,帶著一歲稚兒新奇,懷著即將出世的魏筠,除了提供大魏的生平資料,還與大家一同奔走,積極參與各項救援行動,身心皆高度緊繃,十分辛苦。我們幫她不了什麼,因為大家都背負沉重,左支右絀。

於混亂得不行的景況中,我勉力提筆,寫了幾篇陳情及提供資訊的文章,包括一篇〈我所認識的魏大哥〉,寫完以後即交給救援組織,由他們處理。我以為動筆是我比較能做的事。 

可是我哪裡真正了解大魏了?我哪裡看得懂臺灣的過去與現在?我又哪裡會知道大魏是在放眼、深思臺灣的未來後,對他個人的命運透徹了然,報以微笑。我只是粗淺的這樣寫:

認識的人都叫魏廷朝「大魏」,但是我總叫他魏大哥。

認識魏大哥,也就是這幾個月的事,但是我對一個人的胸襟、氣度,只要有過真正直面的接觸,就會有真正切入的了解。

魏大哥,人似春風,與世無爭。但是這樣的一個人,從他二十八歲開始,卻兩度入獄,在獄中度過將近十年的歲月。

十年,種下一粒種子,可以長成一株大樹;種下一粒仇恨的種子,可以長成一株仇恨的大樹。魏大哥種下的是什麼種子呢?

我在魏大哥十年鐵窗生涯結束後認識他。我看見的魏大哥從來沒有對人紅過一次臉,也從來沒有對人粗過嗓門,永遠心平氣和,永遠扯開寬寬的大嘴,笑得滿臉都是謙和,都是坦然。

不免為他擔心:懷抱這樣赤子般的真心誠意,行走多艱的世途,會碰到些什麼事呢?

不免暗自揣度:究竟魏大哥是赤子呢?還是聖人?

曾經問他類似的問題。魏大哥說:「我是最平凡的人,做的是最平凡的事。坐過十年牢,也不算什麼。政治犯,不是英雄,更不必把自己捧成英雄。」

魏大哥歷經打擊,卻仍能以平常心看待自己,行所無事。他的一言一行,渾似天籟,自然無比。也許就是這份平常心,使他安然行過人世種種滄桑,禍來不驚,變生不愁。

我不再揣度魏大哥是聖人,是赤子,是凡人,還是英雄。魏大哥是政治犯的典範。他受過壓迫,但他仍然保有健康、寬闊、毫不扭曲的心靈。他在封閉的世界待了十年,卻仍以喜悅、愛惜的眼光看待外面的世界。牢獄從來沒有關住魏大哥,他可以自由出入。

魏大哥對我說過短短幾句話,我深深記得:

這個社會必然會發生某些事,這些事必然會落到某些人身上。我只是剛巧碰到的一個人而已。

他說得那麼平和,我唯有點頭。但此刻,我要再問魏大哥:

──更多的人去哪裡了呢?更多的人是不是要以閃避、低頭、掩面的姿態,蒼白的走過這個時代呢?更多的人是不是要把我們這個時代的生機摧毀殆盡呢?

──請你告訴我,魏大哥。

年輕的我,只能寫出這樣的文字,只能這樣了。不過這篇很糟的文章有其價值,就是把大魏樸素、深刻的話語錄了下來。(未完待續)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