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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悠悠美麗島:我的編輯歲月—《漢聲》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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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段Linda帶我走入的編輯歲月—《漢聲》記憶 之一

二十七歲定居臺北後曾任文字編輯四年,那份工作在我年輕的艱困時期,讓我生活無虞,存下日後得以購買臺北家屋的基金,也圓了我一個不太明確的小小的夢。

那小小的夢,植基於我唯一比較擅長的事:對文字敏感。

大學時代一位文字功力高強的好朋友,畢業後即進入一家綜合雜誌,任採訪編輯。我雖然遠不及好友聰明靈動,但常聽她繪聲繪影說編輯、採訪之種種,不由心生嚮往,也想試試跟文字有關的工作。

於是婚後移居臺北,在報上看見《漢聲》雜誌誠徵文編的時候,就投文應徵了。

那是一九七九年的夏天。應徵考試的地點是雜誌社在八德路巷弄老公寓的三樓辦公室。後來知道那八、九個應試者進門後看見的,一般屬客廳位置的考試空間,是前一天費心整頓過的,大家的桌椅一律面朝內牆擺放。

坐下後環顧周遭,看見牆上掛了多幅大小不一的黑白照片,有稻田風光,有老屋大埕,有鄉鎮市街,有虔敬拜天的袍服老人,有大眼歡笑的原住民小孩……果然這就是《漢聲》啊,這就是一路由英文版ECHO走來的中文《漢聲》啊。

我默默讚嘆著。而面容清雅,身形清瘦的社長先生姚孟嘉就帶著溫文微笑,走到大家座位前,給我們出了第一道題目:二十分鐘,不超過一百個字,描述他背後牆上一幅農村院埕的黑白大照片。

這是日後常常要做的事—為雜誌和書上的照片寫圖文,不要照單白描,讀者的眼睛自會去看,你不要搶他們的事;不要情溢於文,明目張膽主導讀者的感受;不要不痛不癢,寫了好像沒寫。

那時候我心裡沒有這些不要不要,就憑著本心所見所感,寫出幾十字的圖文,費九牛二虎之力,想要做到舉重若輕很自然。

第二道題是看圖寫出拆解童玩九連環的連續步驟。我從來沒看過、玩過九連環,但姚先生的圖示清楚完整,跟著以文字拆解倒也不難。

比我先入《漢聲》文字部的莊展鵬後來告訴我,他們給我寫的拆解說明打一百分。總編輯吳美雲要求的是不看圖示,光聽應試者的文字說明,把九連環拿來,一步步依照說明動手,看能否成功拆解那相連九環,我完美達標。

考後大約一星期,接到雜誌社的電話,通知我過一天去一家俱樂部聯誼社跟吳美雲共進西式午餐。

忐忑抵達沒有來過的臺北高檔地區的高檔大樓,走進極安靜低調的聯誼社餐廳,在靠窗的雙人座坐下後,覺得有點像是進入什麼接近臺北心臟地帶的祕境,座位相隔很遠的幾桌用餐人士輕聲交換的訊息大概都不是油鹽小事。

吳美雲快步微笑走進來了。她很漂亮,一種有氣勢的正大光明的漂亮,那份氣勢,出自她的個性、家世、天分、教育、事業、歷練、相貌……到後來,認識她很久以後,看到她因病變胖,胖了一倍,我覺得她那氣勢是一份連捨掉漂亮都不怕的氣勢,真是強大。再後來,她病逝以後,看見人家寫回憶她的文章,得知她在生命晚期遭逢雷曼事件,錢財大失後的反應,發現她那氣勢是事業財富遭受打擊都可以很快撂下放開的氣勢,真是厲害。

我們點了餐,一邊吃,一邊我就領受她當面的測試,回答她的各項問題,包括我的家庭背景、工作履歷和婚姻狀況。是的,我結婚了,在那一年初,先生陳忠信跟我同校,現在在臺北工作,是一家雜誌社的編輯,政論性的雜誌社,《美麗島》雜誌,雜誌的取向是追求自由民主。跟中國還有中國文化的關係?不,不否定中國。在臺灣各地,如果去掃墓,或去傳統民家,會看見穎川、太原、隴西等等堂號,標記家族是從哪裡來的,所以是記得,而不是否定你從哪裡來。記得,所以一家一族的歷史有定位。可是記得來歷,也不妨礙一家一族在現在的追求,要有更好、更合理生活的追求。祖先有開創的勇氣,渡海到臺灣,那樣祖先的後代,我們,也要開創,要創造更好的社會。

記得,不否定,但是開創,往前走。這是我的即席口頭答題申論重點。

通過了。吳美雲總編輯跟我握手說那你就下星期來上班吧。

總編輯Linda,吳美雲,用人常常這樣不拘一格。她自己是黨國之後,卻用了我這政治取向屬黨國對頭陣營的文字編輯。另一位先我入社的文編黃盛璘,她臺大藥學系尚未畢業,但發現自己另有志趣,不想再花時間繼續念藥學,就直接找Linda自薦了。她也是當時社會少見的異類,Linda不管她有沒有拿到大學畢業證書,被她的熱誠打動,也看準了她有能力,就在她通過入社考試後,把她納入文編陣營。後來她在《漢聲》主編《漢聲小百科》和《漢聲愛的小小百科》,離開《漢聲》後在出版界開疆拓土,亦成績斐然。

文編部門裡任副執行編輯的莊展鵬,年輕,但已經出版了小說集,心思細密周到,採訪編輯功力高強,什麼都不會的我看他寫的採訪筆記清楚、豐富,又有重點,十分佩服,立刻先學了一招,即每採訪一人一事,打開筆記本,先用阿拉伯數字記下年月日,如700218就是民國七十年二月十八日。這很容易嗎?對雜亂無章的我來說,看莊展鵬在筆記本上空白頁落筆簌簌寫上乾淨清爽的一串阿拉伯數字,覺得那些數字像水晶一樣閃亮,我那資料注記得像垃圾堆一樣混亂的筆記,有這些水晶數字提領統整,似也像樣許多。這一招或許容易學,但我真不覺得簡單。

採訪筆記本的款式,我也學他,去買了上翻的活頁薄薄小冊。非常好用,輕,好拿,寫完一頁,翻過去後,這一頁的背面留白不記筆記,以後想到相關的採訪印象,或要補充資料,就可以記在這空白頁上。

有時在採訪中,被訪的專家學者想要找紙筆說明,我會立刻好心遞上我的本子和原子筆,讓他使用。

這一招讓我省事不少,不曉得是不是跟兩位前輩學的。

我們辦公室的人都多才多藝,奚淞、姚孟嘉和黃永松是不用說了,黃盛璘和莊展鵬也有才!黃盛璘能做木刻版畫,莊展鵬會速寫,他畫過辦公室的風景,還有低頭苦思苦寫的我的背影。

畫得好,字也好。七十年四月四日,好正式的時間註記,不是阿拉伯數字。那時候我們不常照相,感謝他為我留下那一段時空的景致,刷刷幾筆素描,完全抓住了編輯部的布置和氣氛,還有我那使勁用力的精神狀態。

莊展鵬在他二○○八年出版的讀書前傳《書遊記》裡,憑他細膩的讀書體會,獨特的闡釋孟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這兩句話,他說他讀過喜歡的一些書,有的在坊間再也難尋,如同「過化」了一般,但是他相信書的神氣還在,他要繼續珍惜、閱讀和推介以「存神」。

何止是書,很多東西會過去,我們也會忘記很多東西,漸漸的,我們可能忘記的比記得的多,因此我更珍惜我記得、留存的和朋友記得、留存的,那宛如被天地靈光所照的東西。所存者神。

初始,在《漢聲》的編輯部裡,我的工作有點像是在練筆,常常接到雜誌預定大綱裡的一個題目,上天下地找資料,和大家討論過,寫出來以後,給大家看,然後改,改了又改,改完了,即束之高閣。因為編輯方向調整,內容選題也隨之更改。我有文章是自己的好的毛病,常常覺得用心費力寫出的文稿被擱置了好可惜。

不過在這麼來來回回之間,也別有收穫。我發現Linda看文章很厲害。其實自小受美國教育,講話常常中文、英文交錯使用的Linda讀中文比較慢,所以她是聽我們唸文章。我們稿子寫好後,拿進她房間,隔著桌子,在她對面坐下,即開始唸文章。有時候抑揚頓錯唸得很得意,她卻叫停說:等等,等等,你剛才這幾句,前面不是說過?

沒有啊,我沒有說過。

有,你說過,你是用不同的句子說同一個意思,你剛才好像是這樣說的……

於是我回頭再唸Linda說的那幾句,確實,她是對的。

不要花言巧語,不要舞文弄墨耍本事,不需要的東西都砍掉。我立刻懂了。

文章要有架構,每一句放在架構上的話都得是必要的。她強調。

Linda還特別不喜歡我有時候會在問句末尾加個呢字。不要呢,她說,你寫的好好的,做什麼要加個呢?不要呢才乾脆,加呢好像小女生講話,呢呢捏捏的撒嬌。

我說還好吧?我看奚淞常寫什麼什麼吧這樣的問句,那吧為什麼可以?

吧可以,Linda說,你唸吧,聲音往下沉,感覺是你經過思考後提出來問題,很成熟、理智。你念呢,聲音往上提,輕飄飄的,可愛兮兮的,好像不小在裝小,不行不行。

我不完全服氣,也不想把呢這個字從我的字庫裡拿掉,不過好像被她洗腦了,到現在在問句末尾寫了呢以後,都會想加呢好嗎?再唸唸看。常常就聽Linda的,拿掉。

在編輯部裡,有時我們會自己憑感覺稍稍調動一下座位,但有一次是早上去上班,發現我們的桌椅全都調過方位了,面朝外的變成面牆壁,面東牆的變成面西牆。原來前一晚辦公室來了位善看方位的大師,他對不在場的我們有所感應,一告訴Linda應該怎麼調整我們的座位對我們才好,Linda就等不及的立刻動手幫我們換了,連我們桌上亂七八糟的東西也一併跟著桌子搬過去。

但不論怎麼調位置,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幾個,奚淞、莊展鵬、黃盛璘,和我,都坐在莊展鵬鉛筆速寫畫裡的那個房間,與Linda和姚孟嘉的的房間鼎足相對。姚孟嘉總是在,常常在,執行主編奚淞都吃過中飯來,Linda是一陣風來來去去,生病了也照樣工作,感冒傷風嚴重,不斷擤鼻子,衛生紙一下扔滿一桶,電話還是一通一通照接。有一次她住院開刀拿結石,體力略恢復,就把我和美編李昇達叫去病房,告訴我們她肚子裡面拿出多少石頭以後,即開始看我們做出來的稿,指出要修改的地方。帶了花來看她的朋友,驚見我們竟然在她病床邊開編輯會議,都說Linda,你不累啊?你趁機好好休息幾天嘛!

聽說她二○一六年春天最後一次住院的時候,也是這樣,剛開完刀,從加護病房轉入普通病房,她就開始工作,也把辦公室的人叫到她病床邊來開會。簡直是工作到臨終。這其實是很少人能有的一種福氣吧。

那時看她總綰一切,覺得她太忙太辛苦了,她不僅要管編務,處理財務,擺平各種瑣事和紛爭,每天見各式各樣的人,也要照顧兒子,安頓家務,做媽媽的事。不過充分發揮能力的她應該是樂在忙中,不然不會總是那樣光明漂亮,神采飛揚。

我這新進的文編,也給Linda添了不少麻煩。上班沒多久,先生就在那年冬天因美麗島事件被捕,我得跑軍法處,跑看守所,跑法院,跑監獄,常常我得請假。但我會加班,我會即時做完且盡量做好我的工作,我不辭職。Linda的背上多了一個我。雖然她在黨政的網絡系統裡面朋友多,關係深,電話拿起來,隨時可以跟沈君山、陳履安、宋楚瑜等望重或有權勢的平輩黨國子弟說話通氣,亦能多得蔣彥士、嚴家淦、夏功權等父執輩黨國大老的照應,但不時要應調查單位之請,去回覆關於我的各種詢問,總是恨不能省的討厭事。

Linda背負著我,但她看我的眼神就是一個總編輯看手下編輯的眼神,從未顯露一絲厭責之意。她選擇了我,就是選擇了我,連帶承擔隨我而來的事情。她很少跟我討論我的處境,也只在林宅血案爆發後問過我害不害怕,為了安全,要不要暫停工作,回老家休息一下。我怕我如果承認害怕,點頭說好,就回不來這裡工作了,因此跟她說謝謝,我不用休息,如果要顧慮安全,走在路上,搭乘公車,都不一定安全,坐在家裡也未必安全,我想我還是留在臺北,先生有事情,隨時可以照顧。她點點頭,也只叫我多加小心,別無他話。

聽了她的話,也領受其他朋友的關心,我每晚下班回家,從玄關開始,一路進屋,一路開燈,我一定把全家的燈都打開,檢查過室內、陽臺每一角落,再回頭關掉不必開的燈。臥枕旁邊的枕頭底下,我放一把打開的瑞士刀,因為怕睡著了會晚一步醒覺,所以多設一道防衛。

Linda對我,也不是不設防的。我之存在,或許給了出身背景與眾不同的她一些些觸動,讓她看見關於臺灣社會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是有不同的命題與詮釋的。我身上的風雨氣息,她自然會得留意,不讓風雨透過我襲入她那邊的那個世界。一點點風絲雨片其實完全無礙那個世界的運轉,但是稍微擋一下並不困難,為什麼不擋?

做雜誌古蹟專輯的時候,有一天,Linda通知我們編輯部說她要在一個週末假日帶大家去漢寶德先生家裡拜訪請教。漢先生是知名的建築學者,在我初入東海大學就讀那年,他還在東海建築系系主任任上,是校園名人,因此這時聽說要去登門聆聽先生有關古蹟保存的想法,我非常高興,拜訪當日也早早就到了特別瀰漫著熱切氣氛的辦公室,準備和大家一起過去。可是臨要出門前,Linda把我叫去說她想不要去太多人比較好,所以我就不用去了。

很失望。但也立刻懂了。我,最好就在編輯部裡,不要去人家家裡。家,是一個人的城堡,讓我這個有案底的人去漢先生家裡妥當嗎?Linda必是幾經思索,決定有些事還是防一下好,有些人還是隔一下好。於是,我就自己回家補眠做家事了。

不怪Linda,我知道站在她的立場,當然應該提醒自己人心難測,要多想想,要保護好朋友和採訪對象,一點點狀況都不能出。

先生發監入獄,社會氣氛略定之後,Linda才告訴我她幫我算過命。她不知道我的八字,但知道我的生日,所以是請能人用西洋紙牌幫我算的。能人說,我是龍年生的獅子座,龍與獅子,非屬一般,都不是溫馴的動物,兩個加起來更猛,所以我命中註定會有事,躲不了的,非得要走過刀光劍影這一段,不經過這一段,我的人生也不會好,要走過了一般人很難招架的風雨途程,我才會轉入平順的路,未來會很好。

聽了很安慰。我立刻決定要相信我會有風和日麗的未來。Linda彷彿比我還要覺得開心與安慰,是註定的,你一定會碰到這些事,不走過不會好,走過就會好的,她反覆這樣說。

那時曾有關心我和陳忠信的長姐似的朋友,在陳忠信被捕以後來電慰問:希望你們都好啊,希望忠信會很快出來啊,他那麼忠厚老實的人,都是被那些壞人害的才捲進這件事情。

她說的壞人是指其他美麗島人。

那時也在臺北的書店碰見一位內蘊深厚的文藝雅友,我們像兩隻互觸鼻子探交情的狗一樣在書架間聊了幾句,然後她問陳先生好嗎?

陳先生?怎麼不說名字說陳先生?我們不是朋友嗎?之前我們不是常在周渝家喝茶聊天好開心?我那時候有顆敏感易碎的玻璃心,立刻不高興、不體貼的說你怎麼叫他陳先生,好奇怪。

一點也不奇怪啊,在那個時候。

又一天我碰到一位多時不見的喜歡寫作的年輕朋友,她看到我很開心,也問到陳忠信好不好,現在在忙什麼,還寫東西嗎?原來她什麼、什麼都不知道。我只好告訴她陳忠信被抓起來了。看見她那不曉得要說什麼的驚訝表情,我的難過裡面也夾著痛快,痛快中痛更大於快。原來,發生了那麼大的事,也有人全然不注意,不知道,事如輕風吹過。

世事本如此吧。遇見的種種,常讓我多感落淚,一點不像龍加獅子那樣猛。

幸好我有工作。

那時候,在《漢聲》的工作,雖然不輕鬆,但走進那間老公寓三樓的辦公室,常常會讓我暫時擱下生活裡的不輕鬆,反而有種類似休息的心境。加班做文字活,比起我在辦公室外遭逢的困厄,簡直是小菜一碟,而且我放下包包坐下以後,除了工作,還有同事朋友可以聊天,文學、藝術、創作種種話題,每天層出不窮,一部電影,一本書,可以講很久,「你覺得白先勇比較行,還是張愛玲比較厲害?」之類的問題,亦可以讓人思索良久。問題糾結難解時,姚孟嘉若剛巧進來,被我們拉著問,他會微微笑著三兩句話點一下,例如這樣:你說誰的小說看完以後,會讓你放在心裡,想比較久?

他是舉重若輕大師,他一點,我們好像氣就通了。

姚孟嘉是辦公室裡的中流砥柱。他心細手巧人寬和,而且非常聰明。奚淞在家裡畫了什麼或寫了什麼,拿到辦公室來,總先去獻寶給姚孟嘉看,聽他怎麼說。編輯方面,任何困難的構思,他都有辦法落實。辦公室出了什麼事,或哪位同事有私人的困擾,先找他沒錯。他有超人的耐性,從來不生氣,以至於曾有那真心愛惜他的同事去跟他說大家都給你惹麻煩,你生生氣吧,你怎麼都不生氣呢?生氣有什麼關係?你就發一下脾氣嘛!

可他還是微微一笑,不回答,也還是微微笑著不生氣。

一九九六年,姚孟嘉五十歲就放下一切走了。他走了二十多年了。大家還是想念他,會揣想要是姚先生還在的話,會怎麼樣?他不生氣,大家想起來卻都氣他:他太累了,他超支了他的心力,卻什麼都不說,不舒服了也不說。

姚孟嘉,姚先生,他那不說之說,在他走後二十年,我卻慢慢懂了。這二十年,是我人生另一個爬山的階段,我懂得,為了成大事,必須讓不愉快的小事情過去,不能讓小疙瘩成為絆腳石。我懂得,一個人辦不到的事情,兩個人、三個人、很多人一起做卻可能做成,有想法有能力的人要多付出一點,這付出,是犧牲,是安然自決,是涵養氣量,是自我完成,是只能微微一笑,無法多說的。

很多事,不能說,就做吧。累極不能做了,姚先生就像他拍的一張照片裡的人一樣,渡河而去。

那張淡水渡船的照片,彷彿姚孟嘉是回望後面拍的,以前我看那張照片,是跟著他的視線朝山水渡船看,只覺得構圖真好,真美,真有意境,能觸覺滿溢的大氣和靜音。現在看那張照片,卻跟渡船人一起往前承接到了他的視線,感覺到了他回望視線裡的溫暖情意,他對後邊渡水人的關懷。

當時辦公室裡,一星期還有兩天顧問會蒞臨。民俗專家郭立誠老師,什麼都能回答的辛意雲老師,應Linda之請,輪著來為我們解惑。近些年看辛老師大學退休後在民間各書院、學院開哲學、佛學各種課,好多熱心學生跟著他跑,一節課都不捨得落,就想:我們那時候真是撿到了還不知道自己運氣!

受外國教育長大的Linda,隨時、主動找機會充實自己的中文能力和文化修養,她自己不間斷的跟辛老師上課,在編輯部裡也經常找各方面的老師來為我們打底氣,每要展開大計畫時,她更是卯足了勁請老師為我們編輯上課。老師們,像蔣勳、夏鑄九、馬以工、黃永洪、鄭明進、莊靈、李乾朗、邱坤良、許雪姬……被Linda硬是請了來,一時也不知怎麼說,不過一開口,再經我們輪番傻問,扣扣鳴鳴,東西就出來了。

做《漢聲中國童話》之前,花費很大功夫準備。收集來的故事資料,黃永松、姚孟嘉他們要把關、過濾、挑選,大家也常討論故事該怎麼寫,重點是什麼,文字要怎麼運用,什麼樣的語氣才對……我們文字部在構思以外,每個人都拿幾個故事去試寫,想要抓對味道。

主編奚淞一寫就對。祕訣是他一貫乾淨的文字嗎?奚淞說我亂講的噢,只是要記得,是寫給小孩看的,要寫得簡單,最好在簡單裡面有東西,是簡單又豐富。

那可難了。

他又說,我亂講的噢,我是說,決不能寫得抵死抵活,好像要人哭溼三條手帕那樣。寫孟姜女的悲劇,孟姜女都哭死了,但你也不能抵死抵活,滿紙悲情,濃得化不開。要進得去故事,但不能被故事淹沒,還要能出得來,像格林童話那樣。

奚淞亂講,常常都很有道理。可是真難。

莊展鵬是安徒生童話專家,他用他樸實的話語畫重點給我們講了好幾個安徒生故事,美人魚,醜小鴨,還有他特別喜歡的小錫兵。真是好故事。最後獨腿的小錫兵熔成了一顆心,莊展鵬低頭微笑,用兩手比出一顆心的樣子。

小錫兵沒有大哭大喊抱怨他的人生不公平。安徒生沒有抵死抵活寫小錫兵有多麼不幸。最後小錫兵成了一顆心,真是餘味無窮。

我有點懂了。我也想起一些童話片段:風雨交加,雷鳴電閃,落難的豌豆公主叫開了城堡的大門說我是公主,我是真正的公主……桌上的牧羊女和掃煙囪的青年是一對瓷偶戀人,自以為是的瓷偶老頭卻要拆散他們,另外安排牧羊女的婚姻,於是那對戀人逃進壁爐,在黑漆漆的煙囪裡朝著一點星光往上爬……為讓中了詛咒變成天鵝的十二個哥哥變回人形,公主妹妹甘心守住與巫婆的約定,七年不語不笑,甚至在火刑柱上也堅守約定不動搖,努力編織第十二件能破除咒語的亞麻外衣……

我會放在心裡不忘記,是因為那些片段對我有意義吧。

由於是大計畫,我們這幾枝筆忙不過來,美編部門也缺人。誠徵編輯。

陸陸續續,編輯部來了好多位編輯,女生居多。大家都年輕好奇,滿懷熱情,極其努力,好多位後來都在不同的地方做編輯,做文字、美術工作,友情也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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