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雪琴
黄雪琴

独立记者,关注性别平权、弱势群体和社会正义 一秒钟的黑暗,不会让我们成为瞎子

南生的上半生

老家表姐突然给我电话,问,你还记得南生吗?他媳妇来电话说借钱,网上贷款修房子,后面发现是高利贷。还不上,被人找上门了。

不等我回答,表姐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命啊!南生不服过,上天不眷顾的,他自己去奋斗,自由、婚姻、财富,哪一样不是斗得头破血流?最后现实还不放过他,这就是命。

循着表姐的话,我回忆起南生——南生,是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儿时玩伴。他生于80年代的广东翁源农村,有着乡村男孩特有的淳朴、腼腆,还有一股不服输的倔劲,在我眼里,几乎就是一代农村青年的缩影。

1

清楚记得,初次见南生,他被一件大人穿得已经辨不出原本颜色的外套套着,衣服口袋裂开条口子,衣袖长长耷拉着,很是滑稽。

忍不住笑,我指着他对大姨说:“一定是穿他爸爸的衣服来了。”再看他,拉耸着脑袋,小脸发红,紧咬下唇。

大姨从翁源昆山十五村嫁到周陂镇,开了间小杂货店。柜台上总是摆着红的黄的绿的糖果和话梅,诱得幼时的我,一到寒暑假便往大姨家跑。糖果吃多了嘴巴也甜,左一个“大姨好”,右一个“姨丈好”,在老家,十分受宠。

那时南生12岁,是杂货店新雇佣的小伙计。我6岁,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南生除了看货、卖货还要负责照顾我,陪我玩。

南生腼腆、听话,懂事得让人难过。我是个调皮的贪玩鬼,不是吵着去稻田里捉鸟就是要下河捕鱼,每次他都会说,“不要去,江姨(我大姨)会担心的。”

我总是有理有据地狡辩:“对啊,所以我才要你陪我啊。”

他也总会尝试打消我的念头:“我不能去,给你糖吃,你也不要去。”

可每当我气冲冲拿着弹弓或小桶出发时,他就会在背后悄悄跟着。我玩得起兴,要么太迟回家,要么带着些小意外,不是手划破了就是鞋子被水冲走了。状况太多,大姨也会骂我,而南生总是帮我承担。

有次去后山捅蜜蜂窝,我脸上的塑料袋子没绑实,被蜜蜂找到口子蜇了一脸包,又疼又吓,我哭得眼泪鼻涕齐下回到大姨家。

大姨看着我又红又肿的脸,拿起笤帚二话不说就往南生屁股打下去。南生不躲不逃,任笤帚打下去,也不吭声。

我吓坏了,泣不成声解释:“不是南生,不是南生,不是南生!”

后来大姨帮我上药,告诉我:要玩自己玩,不要招惹南生,他不是你这道儿上的人,够苦了,别雪上加霜。

当然,那时的我完全不懂。我只记得,童年时单纯快乐的时光里,有蓝天白云,田野山间,绿草野花,小河小鱼,还有南生。

2

上了小学后,我跟着父母去了距离周陂两个小时路程的城里读书,但只要一到假期,我就往大姨家跑。

大姨的杂货店扩大了一个门面,做起了小型批发,南生也慢慢忙起来,要搬货、记货和送货。

假期时候,表哥表姐也帮着大姨卖货和收钱,我就帮南生记货单和点货。南生从来不会说谢谢,每次只会说:“我自己能行。你休息吧。”

小镇的夜晚从白日的喧嚣中回归静谧,一声狗叫会引来另一声狗叫,相互传得好远。我和表哥表姐们总喜欢吵嚷着买材料煮夜宵。可累了一天,多数时候没有人愿意出门。于是,要么剪刀石头布决定,要么就是南生去。

我输的时候总要拉上南生,骑着自行车,在小镇街上兜风转圈。有次为了找便宜又新鲜的山坑石螺,南生一直骑到隔壁的一个小村庄。回来路上,夜风吹散白日的暑热,抬头是繁星闪闪,十分惬意。我们并肩而行,南生突然说:“真舒服,真想一直走下去。”

南生从来不善表达,“好的”、“行的”、“听你的”、“就来”几乎是他日常全部的对话。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舒服”、“想”这样的感性词汇,我忍不住吃惊:“你也有‘想’的事情啊。说,还有什么‘想’的?”

南生惊愕了几秒,那感觉像有什么秘密被窥视了,低下头,回答说:“我想赚钱,给我妈找好医生;也想和你们一样,继续上学。你,别跟别人说。”

早已从大姨口中得知,南生家里特别穷,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来大姨家做事之前,他的爸爸去了隔壁村无牌小煤场挖煤。有天下雨,为了多挖几担,他爸爸冒雨下坑,第三天被抬出来时,已经失去了意识。

追索赔偿时,煤老板留下身上的五百块钱和一块手表,承诺第二天卖了煤来赔。南生妈妈相信了,没想到他当晚却跑了,还连夜运走了所有的煤。

赔偿没拿到,煤厂还关了,好几户人家的男主人也没了工作。葬礼过后,有人抱怨起南生的父亲说:“人死了还拖累了别人。”

南生妈妈想村委帮忙找到那个煤老板,村长耸耸肩,无奈道:“人不是咱村的,也都逃了,去哪找?”

家里有四张嗷嗷待哺的嘴,却只有妈妈一个劳动力,来不及悲痛,做老大的南生只好辍学到大姨家做伙计帮补家计,一做就是十几年。

读不了书,没有假期、玩具和任性而为的童年、少年,南生却从来不抱怨——至少我从未听过他抱怨。命运给予他的,他似乎照单全收,甚至你我看似理所当然的“想”都不敢光明正大说出来。

3

一个个无忧的假期飞快过去,我上了高中,大姨的杂货店再次扩大,开了三个店铺,还做起了镇里的批发。不喜欢读书但生意头脑不错的表哥和表姐高中毕业后各负责一个店铺,南生三处帮衬着。

随着高考压力增大,我去大姨家的假期和次数也随之减少,见南生的时间就更少了,他的消息更多也是从大姨、表哥和表姐那里得知。听说,他已经独当一面了,能自己装货和送货,还挖掘了一些客源。

大学时候,南生曾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最初还谈些假期趣事,他说表哥白天看店,晚上在网络游戏里厮杀,而表姐偷偷谈起了网恋;我谈校报记者团,谈校园电台,谈新读的书和参加的活动,谈手指细长却能在吉他弦上翩翩起舞的男生……

我谈得越多,南生就越沉默。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小心翼翼地选择聊天话题,最后却只剩简单的问候和他深深的安静的呼吸声。话越发少了,我也就匆匆挂电话,他也没再打来。我和南生就这样越走越陌生。

大学生活丰富多彩,让我小镇商店的向往不比小时候,也只有春节,我们一家才到大姨家走亲戚。

走在曾和南生一起抓鱼的河边,才发现那河真是窄小,稍微一跨就可以过去;曾经看起来一望无际的田野,其实也就是五亩不到;曾经幻想有水怪,怕得要命的水井,也就是两三米深。

家家户户用上自来水了,被废弃的水井四周满是野草,水桶上青苔肆意地长着。

即便春节,南生也很忙,我们偶尔见到,也是简单寒暄几句。南生要么在店铺上货,要么在仓库里清算,要么出去运货,他开的车从小四轮变成大货车。他变得壮硕了,黝黑的皮肤闪着光,一箱货,他稍蹲一下,两手一抓,一个转身,就到了货车上,动作干净利落。那么认真又那么无奈。

听说,成年后,南生也曾想外出打工,但他妈妈虚弱的身体已经难以照顾妹妹和弟弟们,家里的一桶水,都得由南生一早打好;要用的柴,也得南生隔夜砍好;弟弟妹妹要读书,上有老下有小,南生只好留在老家,一边打工一边照顾家人。

本该青春飞扬的岁月,南生担负的却是同龄的人无法想象和承担的重荷。都说,老实付出的总会有回报,即使不成正比。我想,命运也应该会眷顾南生吧。

4

记忆中,再见南生时,我已经大学毕业成为了一名记者。表姐结婚摆酒席,我赶回去参加婚礼。

大姨家的生意顺风顺水,不仅做商店,还开了镇里唯一的大型家具店。表哥、表姐已经从大姨家分家出去,南生也从大姨家跳到表姐家具店,月薪也有两千了。表姐那段时间忙着结婚的事,南生成了商店里最忙的人。

我帮着表姐准备婚纱,聊到南生,表姐取笑说:“南生一直喜欢着一个人。不过,那人是读书人,又是记者,他哪敢奢望。”

我无言,哑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曾有过的朦胧,始终不愿也不曾捅破。

其实我知道,家里过年前一袋袋的红薯和花生是南生送来的,假期门口的一把把红甘蔗也是南生运来的——即便大多时候我都在外求学,东西都被父母接收。

“唉,这是命。农村孩子也没多少还像他这样命苦的了,年纪小小就受苦。店里做得不错,他原本可以存不少钱,可他妈妈身体不争气,三头五天要开药。他的弟弟妹妹还得读书。什么感情啊,未来啊,都不敢想吧。”表姐又说,南生一表人才,人也老实本分,肯吃苦,上天不该亏待好人。

在表姐新房吃完晚饭已经是九点,城镇屋外黑夜如漆,我思量着要怎么回大姨家。这时,南生骑着摩托车来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有点犹豫,他走向摩托车,从车的后厢里拿出一个红色塑料袋,打开塑料袋有一层褐色的纸,翻开纸,是一双手套。那是我多年前送他的手套。

看着他小心翼翼如珍宝般戴上手套,心里一阵感动,一阵难过。儿时的单纯快乐涌上心头。

跳上车,风中,仿佛回到了从前。那快乐单纯的美好时光,那凉爽宜人的夜风,和被月光拉长的身影。

“知道吗,以后我想写你的故事。”我点点他的肩膀,看着他的背,这个背,儿时背过我无数次,曾经那么瘦小硌人,如今无比壮实宽厚。

“有啥好写的。”

“你可是一代农村青年的缩影。”

“什么影?”

“没,专心看路骑车,以后我成了大作家再告诉你哈!”

5

回到工作的城市,我很快投入繁忙的记者生活中。与南生的接触更少了,偶尔与表姐表哥在QQ上聊天,以及节日与大姨的问候八卦中,断断续续得知南生的一些情况。

南生妈妈早几年就开始帮南生物色着媳妇,但南生总说不是时候。因为是否相亲的问题,好脾气的南生还和他妈妈大吵一架,几天没回家。南生妈妈被气得一个星期下不了床。

南生只好作罢,开始相亲。

南生妈妈逛了不少村子,问了不少媒婆,但那些村子里的女孩子,要么早早去城镇打工,要么早已经成亲,能看上他家境的人没几个。南生也总是敷衍了事,对相亲的对象爱理不理。

表姐说,好不容易,隔了几个村,一个有点跛脚的女孩子,看中了南生的憨厚老实和肯吃苦,带着猪肉、鸡肉三头两天往南生家跑,搞得南生都不敢回家,只好在店铺里打地铺。

没想到,半年不到,表姐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空回去参加葬礼:南生的小妹妹带着弟弟去玩水,回来后高烧不退,找了赤脚医生打针,后来弟弟口吐白沫,一个星期就没了;小妹妹虽然命硬,但恢复后似乎有点反应迟缓。

南生本想去法院告那赤脚医生,那医生却带着家里的存折和一家老小上门,求的求,跪的跪,哭的哭,拜的拜,“我对不起你,但把我告了,送进监狱了,我一家老小也是死,你忍心吗?”

那医生说一定要尽个心意,给南生弟弟办个像样的葬礼,超度亡魂,也承诺此后再不用假药劣质药去医人。

我和表姐参加了葬礼。那一次看到南生,几乎不敢认。他胡子拉渣,两眼无神,颧骨高挺,放佛一夜之间瘦了十几斤,机械地引导着来客,他的妈妈更是如行尸走肉,呆呆地坐在灵堂,什么人对她说话都没回应。那个看中南生的邻村女孩子,忙进忙出,宛如家人。

葬礼完后,在村里后山的龙眼树下,我看到了南生。

那龙眼树很大,两人牵着手都抱不过来。南生抱着双腿靠着龙眼树,下巴搭在膝盖上,望着远方。我知道,心理学上,这个抱腿动作代表受伤与无助。走过去,拍拍他的肩,他回头看我,眼里满是血丝,写满悲伤和疲惫,还有一种无助。

“南生……”我拍拍肩膀,却找不到安慰他的话。

南生埋下头,慢慢地传来轻轻的低鸣声,他的肩膀微微颤抖,那样子像受伤的困兽。这样的状态保持了近半个小时后,南生突然站起来,说:“可以抱你一下吗?”

不等我回答,他抱紧我,粗莽得几乎让人窒息。但很快,他迅速把我放开,“谢谢你。我得回去看看我妈。”

等我调顺呼吸,他已经走远在后山小路尽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南生。

6

后来,表姐告诉我,南生妈妈自从南生弟弟死后就一蹶不振,每天都离不开药罐子,南生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他妈妈和傻掉的小妹妹,绝大部分的钱都买药了。那个邻村的女孩很积极,天天小瘸着脚跑去南生家里照顾他妈妈,南生怎么劝也劝不退。有次那女孩子在河边帮南生洗衣服,好像把手套不小心洗丢了一只,南生就和她吵了一架,好几天没回家,又住在店铺里了。

那一次,南生妈妈来表姐的店里,把儿子大骂了一顿,还威胁他再不回家住就要喝农药,南生只得搬回家里住了。

那女孩买了一双新的红色手套,带着来到店铺找南生。女孩说,红色代表运气,他要外出送货、装货,需要好运,红色保佑平安。

几年后,表姐说,南生妈妈身体好很多了,南生的大妹妹考上省外的大学了,还拿到了扶贫奖学金。南生的经济压力也减轻了一些。

于是,南生离开了表姐的家具店,用存的那点钱,在镇里租了个小店面,店铺前卖蔬菜,店里卖零食,生意还可以。

生活有了好转,南生还在镇里租了房子,把妈妈和小妹妹从农村接到镇里住——那曾经近百户的村子,剩下不到三十户人家,冷冷清清。

单干一年后,表姐说,南生扩大商店了,租了两个门面,一个门面卖蔬菜水果,一个卖杂货。生意越来越红火。很快,他的店面回本了,开始盈利。

而我家也开始收到一些南生快递来的新鲜蔬果。

表姐说,南生找过她商量,想让母亲和邻村女孩看店,自己去大城市看一看、闯一闯。但南生妈妈知道他的想法后,死活不愿意南生离开,邻村女孩也怄气了,不肯看店,南生和家人冷战了两个月。

但南生没有让步。

可就在南生准备出发的前两个星期,他的店被烧了。纵火的是镇里的一群流氓,到处收保护费,南生硬脾气,不肯交。流氓们选了一个南生不在店铺的夜晚,放了一把火。除了街外的一个仓库,两个店的东西都化为灰烬了,这把火,让南生损失了近15万。

南生去了警察局,警察备了案,但一直没抓到那群流氓。南生想告那些流氓,但是又没有真凭实据指证,法院也不受理。

表姐急忙打来电话问我:“你做记者,能帮他曝光吗?”我再细问,流氓们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一般在哪里作案、有多经常作案、还有没有其它受害者?表姐一问三不知。通过层层关系,我联系了当地媒体,对方一句“事儿太小,又是负面”,拒绝报道。

因为四处追查起火原因和流氓团伙的情况,南生在夜里还被一群人蒙头打了一顿。南生想继续去找警察,却被南生妈妈和邻村女孩拉住了。表姐送慰问水果,正好撞见,南生妈妈坐在地上哭喊着说:“谁叫你说什么去大城市?去,去,去!这里才是你的根,你的命,离开了,祖宗会惩罚你的!”

南生也哭:“十几年我都为你们活着,就不能追求一次我想要的?”

“你想要的?你想要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去想?等我死了,你再走我也管不了了,但我还没死呢!”南生妈妈还威胁,要是南生再提一句走,她立刻就去喝农药,绝不迟疑。

南生拗不过母亲,最后还是在留在了家。他退了镇里的房子,让母亲回到只剩二十多户人的村子,开了间小小的杂货店,一边卖货一边种些蔬菜。而南生自己又回到表姐的家具店打工,慢慢还大火带来的债务。

7

三年后表姐带着儿子来找广州长隆动物园,我陪玩。表姐又说起南生。他终于还完了债务,回去老家跟那个邻村姑娘结婚了。婚结得有些寒碜,“就摆了三围台,只有两家亲人。我,他都没通知。”

婚后,南生媳妇生了个女娃娃,南生的生活似乎又有了奔头。他一边开着杂货店,一边开着摩托车在各个村里打散工,任劳任怨,还琢磨着在老屋上建新房子。

建新房子需要钱,南生媳妇听一个从城里回来的青年说,网上贷款快,不需要抵押,利息还低,便背着南生偷偷让这个青年帮忙贷了五万块。她又听青年说越多人贷款利息越低,就把自己姐姐也拉来贷了五万。

没想到一个月后,放贷的人就找上门来追债了,而那个收了几百块“手续费”的青年却消失不见了。南生妈妈又气得大病一场,天天躺在床上起不来。

利息越滚越多,钱用在房子里,拿不出来,催债的又上了门,给家里门上墙上泼了红油漆。南生无奈,却还是死活不肯开口借钱,直到他媳妇把电话打到表姐家。

刚刚在镇子上建好了第二栋五层别墅的表姐感叹:“南生怎么就被这红红火火的时代发展潮流给抛下了呢?他不服过,上天不眷顾他,他也不抱怨,自己去奋斗,比我们任何人都努力,都任劳任怨,可这前半生,怎么一直被现实狠狠地甩耳光?下半辈子可怎么办?”

我无言以对,做记者这么多年,清楚知道,被时代抛下的,何止南生。


这是一个记忆中真实的故事,首发于网易《人间》

http://renjian.163.com/17/1221/16/D66LPIJ2000181RK.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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