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ersen
Andersen

HK-based video journalist

遠行

一個月前,我在太古看完《陽光普照》,回家那一路上,止不住地流淚,毫無來由,莫名其妙。

戲尾父親走進了未知之境,母親坐在兒子的單車後座,在一片樹蔭下穿行,明明滅滅之間,似乎想要表達,有人需要陽光,有人依賴陰影,但若想都得到,要靠不斷前行。

我小時候太愛坐母親單車後座了。通常是放學回家,一路餘暉。時光慢慢,雙腳越抬越高。那是我中學800字考場記敘文中,常寫的細節。像所有中小學生,我最喜歡的作文對象,就是母親——而且感恩父母的題材也最容易拿到高分。可能那些年表達太過濃厚,濃厚到虛偽,所以自十年前離家後,便未再書寫。

其中有一篇我很記得,是寫17歲的除夕夜。那一年,父親下崗不久酗酒成性,和母親頻頻爭吵。大年夜他們冷戰,我們一家原本要一起去二叔家團聚,母親卻執意不去,並且讓我留在家中陪她。我不願陪母親讓難得一家人和樂融融的團聚氣氛變得尷尬,就拒絕了。她竟任性在我出門時堵我的去路,來回拉扯了幾番,我略有怒意,母親只好放行。

後來我在二叔家坐立不安,飯吃沒幾口就要先走。大家大概知道我惦記母親,便不作挽留。我下樓,開始奔跑。我們離二叔家步行大概也就十五分鐘,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等不了,我渾身灼熱,停不了地幻想母親獨自在家,像被所有人放棄,萬一一個想不開,傷害自己。那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傾覆,我越跑越快,穿越密集的人流,商鋪的賀年歌被我的慌張和匆忙呼嘯成虛弱的低吟。最後一段路,我用盡全力奔跑,淚流滿面。

跑上樓梯,站在家門口。我大口呼吸讓自己平靜,飛快地擦乾眼淚,拿出鑰匙,開門。

當然是我自己嚇自己。母親舒服躺在沙發上看著歡慶的電視。她回頭看到我時,一聲不吭。我也不敢作聲,只是靜靜躺進沙發,她的背後,頭挨著她肩,一起看電視。

後來的事情不記得了。現在想起來,也就是一個孩子過度戲劇化罷了。

去年母親婦科病發作,需要動一個小手術。但直到她住進了醫院給我打電話,我才得知。當時我在曼谷出差,驚詫得不得了。她反而安慰說毋需作陪,父親和表姐會輪番照顧,而且她並沒有感覺不適,做手術是怕小病成惡疾。於是我也就沒有取消行程,只有不時地給她傳消息,打電話,問這問那。

手術結束我父親說一切順利。母親麻醉藥效未過,有點昏沈,不過她說感覺良好,甚至可以讓父親和表姐先回去。我覺慶幸,自然安心。第二天中午再打電話,母親聲音卻十分嘶啞。原來麻醉藥效過後,劇痛侵襲,她痛得在床上翻滾,想伸手按床頭的鈴,手伸一寸痛便加劇一分。後來醫生給打了止痛劑,但也沒法緩和,說手術後十二小時就是會這樣,只能忍。母親說她冷汗一層覆一層,浸濕了整件衣服,早知如此,斷不會讓父親提前回家。

我在電話那頭,無比心痛,語言實在太蒼白了。我想起手術前她跟我說她並無大恙時,我竟還如釋重負,為不用打亂計畫而慶幸。

這樣想來,17歲除夕夜的那般心情——害怕失去她到疼痛不已,是否已不再?

從十年前離家開始,我便一直反逆母親加註在我身上的意願。高中畢業,她勸我留在本省,報讀中大,我非要為了看雪跑到北京;好不容易熬到我大學畢業,我突然說要去美國讀研,她在電話裡暴跳如雷,我全程消極抵抗。後來她自己平靜下來,可能是到處找人詢問談天了,為了讓我能更好,便也任由我去了。

有時討論到這些,她不悅,我會跟她說:我尊重自己的意志,追求自己的自由,因為到最後過我這段人生的,是我自己,不是她。只要我不錯、無悔,她就不應該橫加干涉。

她說:“我知道你決定了的事情,是不會變的。你不會考慮家裏,不會考慮父母。”

多年前,我認為那是她的負氣話。我驕傲地站在彼岸,認為他們的生活不再適合我,我必須遊走著,才能找到意義。那也許是真的,但我也已經成長到足夠認識自己的程度了,母親說的那句話,我必須羞愧地認可它,並仗著他們還年輕,一直隱藏它。

《陽光普照》放映結束,片尾曲林生祥的《遠行》如利刃般的陽光,攪動了深海的浪。


很久以前 我指著遠方的天際

我說想要當最遙遠的星星

妳笑著 不說話看著我

帶著初春的青草味


幸好 我不憂傷

我把憂傷給了風

讓它帶去 黑色的大地


很久以後 我指著同樣的夜空

我說想要去遠行

妳笑著 依然不說話看著我

像夏夜的蟬鳴聲


幸好 我不恐懼

我把恐懼給了雲

讓它帶去 無盡的森林


離開母親整整十個春夏,我不再為她感到憂傷和恐懼。我不會夜裏獨自憑欄時想她到不能自已,也不再為她日漸蒼老而太過慌張和擔憂。

一點都不“幸好”吧,不是嗎。

為兒的這種冷漠,母親也習慣了。她說那次手術之後,她對很多東西都變得無所謂了。她希望我開心,她也想因為我快樂而快樂。

但很多情緒母親是藏不住的,這一點我遺傳了她。有一年我春節回家,剛在陽台放下行李,就被母親拉進了我的房間。她要向我展示她早就給我鋪好的床:一床輕身的羽絨被,下面鋪著笨重的棉胎,圖案還是她那一輩熱衷的大朵牡丹,在廣東5度的室溫裡,暖得火熱熱。

或許太過滿意了,她自己唱起了《世上只有媽媽好》,兩句後尷尬一笑出去了。

那朵大紅牡丹,成了我新的鄉愁。《陽光普照》和《遠行》刺激了它,卻又將再一次隨它沈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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