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賊橫行的鄉里（一）

王立軍被抓之，老家的親朋好友在茶余飯后說起這個人，有一個小小的共識：他在重慶工作了幾年，鄉下的雞賊幾乎絕跡了。

我聽了這句話，笑了笑：因為它約略接近事實，卻并非完全事實。

說它約略接近事實，是因為王立軍在重慶為了做出政績，確實曾經大力打擊各種犯罪（但是也制造了一些冤獄）。說它并非完全事實，是因為雞賊減少還有經濟方面的因素。薄王主政重慶的那幾年，恰逢北京奧運之后，中國經濟飛速發展，城市化進程加快，到處都在開發房地產，建筑行業吸收了大量農村剩余勞動力，這其中就包括一部分從前以偷雞摸狗為生的人。

在我老家，雞賊幾乎簡直可以算一種“正當職業”，而且差不多每個村子都有那么一兩個。這是因為偷雞只能算小偷小摸，達不到受法律懲戒的標準，所以雞賊容易形成慣偷。而且老家那邊處于山區，不容易找到面積比較大的平坦地面建房，絕大多數人家的房子都沒有圍墻，雞又是散養的，本身就很容易被偷。再加上雞賊們偷的通常都是左鄰右舍，屬于熟人作案（“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定律在這里是不成立的），熟悉失主家的環境，一有機會就下手，得手之后通常都會迅速轉移贓物，要么送到親戚家，要么一大早去某個離村子比較遠的鎮上趕集，將贓物賣掉。

這些雞賊令人防不勝防，但要人贓俱獲地抓到他們又并不容易。村民雖然對這種人恨之入骨，但卻拿他們毫無辦法。

小時候，鄉間流傳著各種有關雞賊作案的消息，我印象中，被人抓住的僅有兩例。

其中一例發生在我舅媽家，他們的一個鄰居是村里出了名的雞賊，搞得四鄰五舍都不得安寧，鄰里關係也很緊張。因為雞鴨老是被偷，舅媽就想了個辦法，用不易掉色的顏料將她們家所有雞翅膀下面的羽毛染色，打上記號。

後來有一天，其中一隻雞不見了。她知道肯定是那個雞賊偷的，而且懷疑雞賊已經把偷走的雞轉移到了娘家。那個雞賊的娘家就在我們鄰村，于是舅媽就找了借口，跑到雞賊的娘家去，果然看到那家人的一隻雞跟自己失竊的雞很像。她一把抓住那隻雞，跟雞賊的老媽說：這隻雞是我的，翅膀下面有記號。然后她拉起雞的翅膀，翻出記號給對方看。雞賊娘家的雞是沒有記號的，她老媽只好承認那隻雞是閨女送的，但又找借口說可能是她閨女不小心“抓錯了”。

若干年後這個雞賊得了乳癌，一命嗚了呼，幸好雞賊的丈夫和孩子都沒有染上偷雞摸狗的惡習，住得離雞賊比較近的舅媽他們幾家，才算得了安寧。

雞賊去世的時候，她的小兒子才幾歲，現在已經是村干部了。前些年因卷入村干部腐敗窩案，被村民舉報多年，一直沒動靜，傳說他們“上面有人”。前兩年這案子終于有了下文，曾有一段時期鄉間各種傳言沸沸揚揚，有人甚至說領頭的老大會進班房，一時大快人心。後來老大放出話來：如果自己進班房，一定會把上面接受他賄賂的供出來。然後傳說中的那些事都沒發生，僅僅領頭的兩個被撤了職。雞賊的兒子應該屬于“從犯”，只受了處分，官職保住了。有一天，我偶然在網上發現他們受處分的消息，兩行字，只提到他們利用職權為親友牟利，貪污款項僅幾千元，村民反映比較強烈的貪污退耕還林補助款的事，一個字都沒提。果然是上面有人的！

雞賊被拿獲的另一個案子發生在鄰鄉，時間應該是80年代或90年代，因為抓獲雞賊的過程頗為傳奇曲折，因此至今記得。

這個案子中的雞賊屬于團伙，流竄作案。有一天夜里，他們溜到一戶人家，把雞舍里的雞全偷走了。那戶人家的男主人可能是夜里上廁所發現雞被盜的。他推測，雞賊肯定會立馬到集上把雞賣掉。那天恰好趕集，天還沒亮，他就順著趕集的小路去追雞賊。那時我們那邊公路還很少，出門差不多都是步行，只有出遠門才坐車。

失主一路疾行，追到半路上，果然碰到幾個人背簍里背著雞打著手電在前面走，而且都是不認識的陌生人。失主幾乎立馬就確定他們是雞賊了，可是賊人這么多，如果硬來，他一個人肯定對付不了，只能智取。于是他沉住氣，假裝是趕集的村民，跟那幾個賊聊了起來。雞賊不是本鄉人，他們也不認識失主。通過聊天，失主慢慢套出雞賊的底細，知道他們是哪里人、彼此之間是什么關係等等。

一到鎮上，失主立馬到鄉政府報了案，把自己失竊的雞隻數量、他追上雞賊的過程、雞賊們的特征以及他們言行中一些可疑之處等等，都說了出來。鄉里的干部跟著失主到集上找到那幾個賊，因為來得早，贓物尚未出售，雞的數量也對得上，就把他們控制起來了。雞賊做賊心虛，而且又不是本鄉人，擔心抵賴頑抗會吃虧，只好老老實實承認了。

這件事傳開之後，失主與雞賊斗智斗勇的經歷在四鄉八里遂成佳話。通常人們在講述這個故事時，都會在末尾加上“惡有惡報”之類的案語，并用幾句含沙射影的話暗諷本村的雞賊，稍稍出一口氣。

但是雞賊是不怕被諷刺的，或者說，諷刺對他們產生的那點心理效應，根本無法阻止他們繼續偷雞摸狗。人的良知一旦越過某些界限，就很難回到遠處。而且雞賊還會對諷刺他們的人懷恨在心，以後更要變本加厲地偷人家。輿論什么的，完全約束不了雞賊。在法律失效的地方，輿論也失效了。

于是雞賊們便繼續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