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芸安
蕭芸安

台灣音樂創作人、聲音藝術家、旅行者、心理學實踐者。 芸安對亞洲傳統文化及東方哲學思想有著濃厚的興趣,計畫性地旅行亞洲多地,將聲音採集作為文化觀察的媒介,並結合音樂,創作出不同形式的展演作品。 2020年起,開始深化自身表演方法論,開展《循聲旅者》系列展演及工作坊活動。

異鄉列車上的相逢與相遇:一趟美的經驗的發現之旅

(编辑过)

「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曾經為愛傷透了心,為什麼甜蜜的夢容易醒。
你有一雙溫柔的眼睛,你有善解人意的心靈,如果你願意,請讓我靠近,你的心事有我願意聽。」


歡迎收聽和協號廣播電台,現在列車上為您播放的是「明明白白我的心」.........


「親愛的你:

早晨九點零七分,回程的火車又到了浙江金華站。

上海到九龍的直通特快列車-和協號上的廣播放著『明明白白我的心』,手中正讀著的是王小波與李銀河熱戀時期的情書集,硬臥同鋪內仍然有打鼾得大聲的大叔,列車走道上來回走動的乘客與服務員,臥鋪上佈滿灰塵的枕頭與棉被,奇怪又複雜的氣味充斥著車廂,形形色色的旅客,大包小包的行李與包裹,時而操著普通話、上海話與廣東話或是其他的方言,讓人分不清究竟是上海人、香港人還是哪裡人?

還有十二個小時,我就能回到我的家鄉城市,我想我是時刻想著台北的,歌曲唱完了,列車又繼續行駛了,二十二小時跨夜的行駛時間讓人身體疲憊,時間快點倒數吧,但火車上的時空、這趟旅程遇見的你們,永遠都會在那個『當下』被我憶起。」



二零一五年三月三十日,深圳東站到上海南站,九車零零六號新空調軟臥的上鋪,我背著十來公斤的自助旅行背包,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心跳破百地在檢票口關閉之前,以狂奔的方式趕上了Z116次的和協號高速動車,這趟旅程從春暖花開的台北出發,經過如夏的香港,要前往氣溫只有七到八度的冬季上海。香港來回上海的旅程,我選擇不搭乘飛機,而是乘坐我從未體驗過,滿心期待的中國臥鋪火車。


離開香港前,我都還沒能買到九龍到上海的直通車票,太過自信,以為經驗滿滿的旅人,總是會被種種突發事件教訓一番。清明時節,回鄉掃墓,祭拜祖輩的旅客人潮眾多,是我曾留意過,卻始料未及的。這裡是擁有十三億人口與廣闊土地的中國,已經到過這裡無數次了,我卻還是忘記這裡「地大人博」,需要早一些預訂交通,更要預留多一點時間讓我背著「沈重」的行李,從這裡「走」到那裡,打比方從地鐵站走到火車站。花了六百一十三塊人民幣,總算買到了深圳到上海的軟臥車票,從香港與深圳的邊界-羅湖口岸進關,我再一次進到了中國大陸的領地,準備正式展開我的旅程。


上氣不接下氣的,進到四人的軟臥包廂裡將我的背包放下,在我下鋪的是一位中年大哥,正淡然地看著窗外風景,一邊品嘗熱水罐裡裝滿的熱茶。剛站在車門外等待所有旅客上車(包括狼狽的我)的列車服務員小姐走進了每一個包廂,要求我們出示證件與車票,換取一張臥鋪通行證,列車在我前腳剛踏進車廂時便開始行駛,經過了十來分鐘,我的心跳與喘息都還沒法平復下來。


好不容易和緩了些,我走到車廂旁的洗漱間裡洗臉,列車服務員小姐也正巧走進來整理垃圾。

「你是來旅行的嗎? 一個人嗎?」她問道。

我回答是,她接著說:「我想也是的,我看得出來,看到你的包兒,我就猜到了。我有個朋友,跟你一樣,也是個很瘦的女孩兒,剪個短髮,常常背著包兒到處走,她總是說一個人比較自在。」

列車小姐接著繼續說:「我也很想一個人去旅遊呀,但現在有了孩子,我跟我先生都是跑車的,只怕沒有多少機會了。」

說完,她便拿出手機,讓我觀看她孩子的相片與視頻,照片一張張地滑過,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從她眼裡透出的光亮,那份身為母親的驕傲與溫柔。這位甚至比我年輕的列車小姐,同時也是一個孩子的母親,跟著列車從深圳要回上海,這班列車的工作結束以後,她就能下班與她在上海的兒子相聚。


回到車廂內,坐在車窗旁,淡然喝著熱茶的那位大哥,過了一段時間後,便開口和我攀談,他問我為什麼一個人旅行?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個人旅行?去過中國大陸哪些地方?接著又開始談起他對從未去過的台灣的想像...... 。

寒暄客套話說了許久之後,大哥開始有感而發地向我述說他工作上的瓶頸。

「復興航空空難的真實狀況你知道嗎?我啊,負責深圳機場裡六百多架的飛機引擎維修,我修飛機,但現在卻越來越不敢坐飛機,坐火車雖然時間長,但其實很舒適,還可以看看沿途的風景。」

這趟旅程正巧都是我跟大哥的差旅,我要到上海演出,他則要到杭州的機場出差,我們兩個人都因為沒選擇飛機這個交通工具,因而有緣在此相遇。


一路上,大哥跟我聊了太多太多,隔天列車停在杭州,大哥下車了,我從車窗看著他離去,心底想著,這也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總是這樣的,旅人總是得面對無數次的相遇與分離。

下車後,大哥傳了微信告訴我,打從我一上車他就覺得我似曾相識,後來才想到是我長得十分神似他的高中同學,於是整趟車程,才會一直跟我談天,希望我不會介意他的熱切。


一個人旅行,常常能讓我陷入一種「特別的狀態」,或許遊歷新境時真的最易見出事物的美,即便是和家鄉相似的景象,但一旦在異鄉遇見,我就像見到了未曾經驗過的風景,像是一個新生兒初到世界,對任何人事物都充滿新鮮與好奇。往往,我就是會被極為日常且平凡的景象感動,旅人永遠都比在家的時候更為細膩與多愁善感。

我也時常佯裝自己是個在地人,嘗試融入當地的生活,走遍市井的胡同巷弄、街市菜場,笨拙卻盡可能地說著當地的方言及用語,與當地人溝通,勇敢冒著胃痛的危險,品嘗街邊我從未見過的在地小吃,像是站在異鄉城市的土地上接地氣地漫步前行,卻又始終像漂浮在這座城市之上的異者,有某種百分比的融入,卻又稍顯得有些彆扭與格格不入。但這種若即若離的距離,也許正是我得以用不同眼光來看待異鄉環境,並在旅途中時刻感受到新奇的原因。


面對這些異鄉朋友的好奇與似曾相識,我其實是十分習慣的,一個人背著旅行背包和吉他,無論去到哪裡總是特別容易被人搭話,而每當話夾子一打開,這些新朋友們總是會不自覺地脫口而出,一股腦地向我傾訴他們的心情與生命故事。也許正因為我是個外地陌生人?或是因為我那種特別的狀態,讓他們感受到某種不一樣?或也許是我的旅行行動,勾引出他們內心嚮往遠行的渴望?或也許是人與人之間,無論相隔多遠,從來都是彼此維繫著一種隱隱約約的聯繫,才會在每一次的相遇之中,感應到某種陌生的熟悉。如同朱光潛在「談美」一書中所說,人與人,人與物都有共同之點,所以我們才會有互相感通之處。


「親愛的你:

早晨七點零四分,火車剛剛經過了浙江金華站。

昨晚同鋪的另外兩位乘客大叔上車了,其中一位大叔睡覺的鼾聲像是氣喘加上心臟病發那樣可怕,我在擁擠又悶熱的上鋪上忍受著那巨大的聲響翻來覆去,輾轉難眠,我一邊心中有著不滿且埋怨的微詞,一邊卻又自以為緊張地替大叔擔心起他的身體狀況。

夜間十點鐘,火車上統一熄燈,除了從車窗外透出的些許光亮以外,整輛列車,一片漆黑。

凌晨兩點鐘 ,大叔的鼾聲仍舊如雷,無法入睡的我趴在上鋪的枕頭上,倚著小小的車窗格看著窗外,隨著列車行駛而快速閃過的風景,沿路上經過大大小小的站點,每個站點似乎都透出一些複雜又特殊的氣味,很中國,很在地,我喜歡看著那些深夜裡停駛的火車站。

凌晨四點鐘,天色漸亮,真的無法再入眠的我便走下鋪位,坐在列車走道上透氣,心想著,待會或許能到餐車上喝杯咖啡,等待欣賞日出的到來........。」



兩趟去與回的火車上,這群陌生又熟悉的朋友,不斷同我相遇與相認:
去程火車上我遇見的列車服務員年輕媽媽、修飛機卻害怕坐飛機的維修技師......。

回程火車上我遇見的兩位因為婚姻而遷徙他鄉,大半人生都在香港度過的上海阿姨,精通流利的普通話、上海話與廣東話,讓人一時之間難以分辨,她們將列車走道上最後剩下的座位讓給我吃滾燙的方便麵......。

早餐時間,在餐車包廂中坐在我對面,跟我同桌的一對聾啞父女,他們比手畫腳地溝通,並向服務員點了一套中式,一套西式的早餐,發現服務員多找了零錢給他們,最後拾金不昧且誠實地向服務員告知......。

兩位跟我同樣硬臥包廂的香港大叔,合力將我重達十多公斤的背包抬上了第三層的最上鋪,並在列車快要抵達香港的時候,邀請我和他們一起同坐在下鋪的座位上休息.......。


這是我第一次在中國乘坐這麼長時間且須跨夜的臥鋪火車,這也是此趟旅程,在出發之前,我許下的小小期盼,期盼能在列車上遇見有趣的人事物,看見不一樣的風景,而在列車上的多段相遇,更讓我在憶起這趟旅途之時,能在那相逢間的尋常之中,挖掘與發現一些不尋常。而那些不尋常,正是我每次回憶旅行記憶時,最能讓我感受到真實的一種美感經驗,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狀態,那些在旅途中,旅人眼中看見的異鄉風景,旅人與人之間的真誠互動,旅人所感受到的在地人的溫暖與關懷,也許也只有旅人們能夠懂得。


「美」,或許就是一種「連結」,是人與人之間,超越語言、時空,一種在當下合而為一的感通與觸動,是一種透過敘說的交會,是一種心與心、 生命與生命的會聚。


也許,我在旅行中所感受到的美感經驗,正是一種專注於「當下」的態度,旅人的目的地,或許不是一個地點,而是看待事物的新方式,我們是否能以一種旅人的眼光與思維,轉化 our way of seeing,認出每一位與你擦身而過,初識相遇卻也可能是久別重逢的生命旅伴,在他們身上那份閃閃發亮的真實本質,然後能在相認之後,彼此感通與珍視,帶著那份情感繼續彼此的下一站旅程,緩行前進。


在這輛持續前進的列車上,伴著日出,讀著王小波寫給李銀河的書信,我想起在去程的火車上,我也寫下了一封給自己的信:


「親愛的你:

我在深圳往上海的臥舖火車上,如同過往的旅行ㄧ樣,這趟旅程依舊見了幾位重要的朋友,遇見了許多有緣人、異鄉人,旅人和他們之間對話的內容,卻不知不覺有了些微妙的轉變。

為什麼我願意犧牲多ㄧ些睡眠和單獨獨處的時間,只為了能和他們多ㄧ些交談的機會,那是因為,我很喜歡這樣的感覺:在每一次的好久不見後,彼此又都往前了。

即使都還在追尋些什麼,但通往目的地的道路,似乎也越來越清晰了。

或是在每一次的初相遇,像是認出了些什麼,對眼前這位和你說話的陌生人感到格外的熟悉。即使下一刻,很快就又要別離,但你就是有種篤定的相信,這些人永遠都還是會活在你的心裡。

好久不見的舊同學看出了我眼神深處的細微轉變,經過了ㄧ年和ㄧ年,又有了新的進度可以和遠方的朋友分享,無論是生活、關係、工作、知識和學問的探究,還有總是不會缺席的,對未來自己想成爲怎麼樣的自己,想往哪個地方去,那些種種的想像與方向。

這是每一次的旅行,我最珍惜的部分。

下一站 上海,下一站 也是新的自己。」


歡迎收聽和協號廣播電台,現在列車上為您播放的是「明明白白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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