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纬1度的肯山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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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记02:离开日常的边界

2019年9月我来到英国,第三次进校园,听课、读书、写作,成了生活的三部曲。写的不仅有论文,还有《双城记》。这是在英国的我和在北京的妈妈小小刘之间的书信往来。​

亲爱的小小刘,

我从周五晚上就在为这封信打腹稿,思绪已经跑在键盘前面,情感的波涛一遍又一遍拍打在英吉利海峡的沙滩上,发出“想你们”的信号。

今天还是老李同志的生日,想必此时他已经拆开了你提前给他买的香水,以后又能出门“熏死人”,他此时应该是笑的,如果脸上没有,那肯定也是在心里偷笑。

看到你们国庆假期的生活:逛花鸟市场,给鱼缸添置新“租客”,给小乌龟换“大房子”,去森林公园锻炼,吃完饭后去遛弯……

这些是我在你们身边时曾想要逃避的“日常”,它们看起来好像不能给生活增添多少意义。休闲对于而立之年的我像是奢侈品,而现在我却格外想念那些经常旁观却少有参与的“日常”。

还记得那个周六吗,我们早上六点就去奥森健走,我头一次全程跑下来,因为穿少了,只能自我发热了。之后我们到家附近的永和大王吃早饭,下午还要去看刚上映的速度与激情9。我记得你一边喝豆浆一边说,觉得很幸福,真希望时间就停在这里。

我静静感受我们三个人形成的集体磁场,这个我马上要离开、即使再次回来也将会时常离开的磁场,因为这样才能为它带来新的能量。也许这就是属于我这颗粒子的命运。因此,即使想念,也明白当下的非日常会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我的日常,幸好还有你经常在微博上提醒我另一个世界的存在,那个永远为我发出电磁波的磁场,我的家和家人。

也许你觉得我又遇到困难了,因为当风浪来临时,避风港才是小舟想要最快到达的地方。的确,当人站在悬崖上,只要稍微强一点的风也许就能将之推向深渊。现实中,这个悬崖很多时候是我们在与他人比较中慢慢升高的。以前在德国工作时,周围都是外国人,工作经验有多有少,即使是相似背景的中国人,也分属不同部门,从小习惯衡量高下的尺子消失了,自然轻松很多。

现在回到学校,先不说校园里有多少中国人,专业里就占三分之一。在同一门课上,当你还在琢磨老师的问题时,别的中国人就能快速回应,很多都是刚刚本科毕业,二十出头的青春面庞。这种反应和理解上的差异无形中又让我把尺子时刻带在身上。并且,以前处在坐标系外的外国人,现在你们坐在一条船上,也就能看清楚别人划动船桨时鼓起的肌肉是多么健壮。行驶在一片陌生的学术之海里,从社会缝隙中吹来的各种朝向的风:年龄、语言、学识……裹挟而来。

不过也许这片海洋其实是一个游泳池,那些我假象的鲨鱼水蛇其实并不存在,我也是一个本身会游泳的健将,只是此时在学一种新的泳姿,和其他先到这个泳池,或者已经有基础的人相比,当然会感觉吃力。但是当我们来到真正的大海,走进社会,我那些暂时隐退的“伙伴”们又将重新出现,旧友新知,陪我一起再次远航。

我也可能是一个刚到异国的厨师,学术对于我来说像放了很久都已经长毛的食物,现在需要在新的环境中重新寻找和认识本地食材,学习当地人做饭的方式。但最后评断好吃与否的不是食客,而是自己,要炒出一桌自己满意的菜。最容易和稀泥的是自己,眼里最揉不进沙子的也是自己。看似是在和周围环境掰腕子,其实对峙双方从来都是以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为的则是将来的自己。

好了,还是聊聊正式上课的第一周吧。我见到了学术导师Debroah,她是来自南非的人类学家,研究种族隔离下人与人以及人与国家的关系,很有意思的是她办公桌上的电脑键盘是“裂”开的,这种需要额外订购的键盘能让她在打字时展开双肩。

她见我们时穿的就是牛仔上衣,不像系主任Laura一样,每次见都是得体的正装。这种穿着打扮上的随意是否能减少教授与学生之间的距离,特别是在骨子里刻着阶级两个字的英国?

Debroah在第一次见面时就问我们对毕业论文有什么想法,她作为学术导师一年内要和我们开三次会,指导论文进度。第一次正式会议安排在下周二,至于论文要写什么,我想一定会和中国有关系,也许是中国在非洲或者东南亚的发展援助项目?

说到系主任Laura,她是我选的《人类学:理论和民族志》这门课的老师。该课去年的老师恰好是Debroah。上届同学看了我打印出来的第一节课讲义后说,和Debroah讲得完全不一样。虽然是同一门课,不同老师都会树立属于自己的论点。从Laura第一节课讲的内容看,我很庆幸今年遇到她。

她提出我们生活在post-truth(后真相)时代,fact(事实)和truth(真相)的边界愈发混淆,超级大国在很大程度上左右着什么样的事实进入公众视野。而人类学这门学科采用的参与观察方法,让我们走入人与人的互动现场,从真实的生活经验中产生情景化的知识,为的是理解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而这种关系无法用大数据简化或者模型化处理,因为理解社会现实只能身处社会生活之中才行。

我还特别喜欢Laura跳出经典寻找经典的思路。她说这种情景化的知识不是局限在涂尔干、韦伯、马克思等传统经典中,也包含着那些聚光灯没有打在头顶,但仍在站在舞台之上的人类学家,他们大多都来自所谓的“第三世界”,同时经典也来自当时社会正在经历的社会运动,也包含着作为人类学家信息人的当地人……是一种去殖民化的经典。我想到了在北京胡同里、在云南梯田间带我理解真实世界的那些“信息人”,他们就像帮助登山者攀登珠峰的夏尔巴向导,是成就辉煌却最容易被光芒遮挡的人。相信未来一年在Laura的引导下,我将遇见更多这样的经典。

最期待的《发展人类学》我竟然错过了第一节课。一屋子人早晨九点就坐在教室,左等右等老师不来,起床气和被放鸽子的愤怒弥漫整个教室。半小时后,老师匆匆赶到,因为伦敦地铁出故障,她也没有飞天扫把,第一节课就这样戏剧化地取消了。下午三点多发邮件说课程改在四点钟开始,我那时在外面见朋友,这回换我没有飞天扫把了。不过好在学校每一门课都有课程录像,方便同学复习回看,这也让那些九点上课起不来的人可以按下闹钟多睡会。

学术之路上探索得磕磕绊绊,但城市人文探索却进行得很顺利。中午我边吃香蕉边坐车跑去和公益机构的人聊天,这家机构专门关注老年人,机构前台都是一位老爷爷。它们提供陪老年人外出办事情、记忆咖啡馆防止失智、公园散步等等服务。接待我的人也是一位上年纪的女性志愿者,她说主动打电话寻求帮助的女性比男性多很多,看来男性们还是不习惯开金口。

伦敦很多外面看起来漂亮的多层公寓,其实里面被分成一个个的小单间,而且没有电梯,这很不利于行动不便的老年人外出,因此他们会请志愿者定期上门拜访。我希望能借此开启自己象牙塔之外的人类学之眼,通过与普通英国人的互动,了解这个国家的方方面面。

这种互动有时是主动寻找,有时是经朋友介绍,像是这位请我吃午饭的英国投资人。做投资的人忙,在伦敦做投资的人更忙,我坐在前台足足等了他20分钟,因此这顿饭他请客我丝毫没有任何歉意。作为土生土长的伦敦人,他说伦敦和英国其他城市以及欧洲大陆的城市都不一样,这里的速度和纽约、北京、新加坡一样快。十年前的伦敦和现在完全是两个样子。我眼中看到的也是被围起来的工地,这点让我感觉很“亲切”。

伦敦每一届市长一定都是对商业持友好态度的,否则选上来五年之后任期一到也会被踢下去,当然,也有像鲍里·斯约翰逊这样一不小心反而被踢上去的。友好态度缘于这座城市很多公共设施都是企业出钱。比如鲍里斯在任期间大力推广的共享单车,就是西班牙的跨国商业银行santander赞助的,每辆车上都是santander醒目的标志,但是当地人都管这种车叫鲍里斯自行车。这真是政府和企业互作嫁衣、民众得利的共赢案例。

有时,这种了解民情的机会就是迎面撞上的。比如有一天突然竖在我上学路上的广告牌,是街角画廊关于朝鲜宣传画的展览。我犹豫着脚步越走越远,但最后还是折返回来按下了画廊的门铃。很巧的是策展人和我是同一年去的朝鲜。他也去过北京,去之前对北京的现象是满大街都是来做生意的外国人……屋子里挂着二三十幅他从朝鲜带回的宣传画,装裱在画框里的每幅画都要300英镑以上,谁在为这中间的利润空间买单?我想是对东方“马可波罗”般的想象吧。

生活中,我面对的是英国地图,在学校里,却是一副世界地图。

学校这周是“去殖民化”主题周,我参加了纪录片I am the revolution (我就是革命)的放映会。影片讲述了在伊拉克、阿富汗和叙利亚三个国家里女性冒着生命危险反抗政治和社会压迫的行动。

我忘记是在这三个国家里的哪一个,总之一个妇女说村庄里昨天有女性被杀死了,原因就是她做饭丈夫不满意,她回嘴说,我又不是你的佣人。真的很难想象吧?不平等就像我们呼吸的空气一样,充满这个世界,无影无踪却也形影不离,有人因它披金戴银,也有人因它命丧黄泉。

再比如“边界”造就的不平等。我们院系的两位老师,一位研究格鲁吉亚和土耳其,一位研究马来西亚和菲律宾的儿童,他们在学校标志性建筑“颠倒的地球”前带我们批判地思考这件艺术。

艺术家本来想启迪人们换个角度看世界,为什么又延续着传统的配色和人为划分的国界?当我们眼盯着陆地时,是否意识到占最大面积的海洋也被陆地的边界限定了。例如生活在菲律宾、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的海上游牧民族巴瑶族,和陆地一直处于平行线的关系,但是人们带着刻板偏见地认为每个人都要归属于一片土地,只有这样才能有国籍,有公民身份。那些没有国家归属的人如游魂一般遭人鄙弃。当边界的概念被不平等地强行植入巴瑶族的生活时,他们的命运也就此改变了。

我很喜欢这种户外讲课的方式,课堂本身就应来源于生活,我也很开心这一年大部分时间将要读的著作也都是来源于真实生活的民族志。那么,我现在就要扎进过去的真实中去理解当下的真实了。

国庆快乐,老李生日快乐,下周见!


亲爱的大赛:

这么快又一周过去了,也许是国庆休假的缘故,没有意识到又到周末了,看了你微博发的链接才知道你的第二封信已经发出了。

前几段写家里事儿的那几段触到我泪点了(字里行间感觉你想家了,但又必须咬牙坚持,作为母亲真的有点心疼了),我们休闲的日常,你熟悉又亲切,但也意识到那些对你这个正处于而立之年的人来说是一种奢侈,看到这儿真的很欣慰,你一次一次的逼迫自己跳出舒适圈,迎着困难、踏着荆棘,走出去,去学习、去充电、去积攒新的能量、去追寻自己的梦想,我要说:你真的很棒!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勇气的。

后面写开学前几周你遇到各种困难、以及你的内心剖析也是非常形象及透彻的,像“以前处在坐标系外的外国人,现在你们坐在一条船上,也就能看清楚别人划动船桨时鼓起的肌肉是多么健壮”;还有“我也是一个本身会游泳的健将,只是此时在学一种新的泳姿,和其他先到这个泳池,或者已经有基础的人相比,当然会感觉吃力。”

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学习压力又大,面对各种困难,你能这样积极的面对,并及时梳理自己的内心,真的是成长了 。

你的这封信好长啊,够老李看一会儿的(你微信发给老李的生日祝福你猜老李看后怎么说:“就给我写这么点儿,行,回来再说”)


 还有昨天晚上和老李的发小一起吃饭,手机调成振动又放在包里,没有接到你的电话,让你担心了,深表歉意;

 最后还是要嘱咐你:保重身体、吃好、喝好、睡好,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下周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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