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樹的流浪之歌
直樹的流浪之歌

一名喜歡戲劇與跑步的日文翻譯, 一名熱愛旅行與書寫的街頭藝人。 民謠|書寫|行旅|全馬|劇場 Matters文章索引: https://nice-crayfish-628.notion.site/d848efa3d05d45b5ba89ebbaee03a020

來自德勒斯登的克里斯蒂安

自從8年前在澳洲塔斯馬尼亞之後,我再沒看過像克里斯蒂安這樣,單靠清唱的街頭藝人。那純粹以歌聲決勝負的姿態,令人肅然起敬。

過年前的最後一個上班日,我在公館地下道遇見了克里斯蒂安。

自從8年前在澳洲塔斯馬尼亞之後,我再沒看過像克里斯蒂安這樣,單靠清唱的街頭藝人。那純粹以歌聲決勝負的姿態,令人肅然起敬。

當我細耳傾聽,地下道那迴響的歌聲,便從獨特的咬字韻味中,聽出了那是德語。在克里斯蒂安接連唱完兩三首歌曲之後,我走了上前。「請問你大概會在這表演多久呢?」

克里斯蒂安很有禮貌地回應,令我很樂意將時間繼續託付給他,自己只在一旁聽著,一首又一首無法聽懂意思的德文歌曲。那歌聲並不高亢,但當中有種溫暖與真摯,在歌曲與歌曲之間,他習慣會先以鼻子哼出音律,像是在幫自己的喉嚨調音一般,確認好自己發音的音準,再往下唱另一首歌。

也許是我從頭到尾都在的關係,約定的一個小時還未過完,克里斯蒂安決定提早收工讓我表演。待我擺出板子準備開始之際,他已消失在走廊盡頭。

過了兩天,除夕那天中午,我再次在地下道遇見了克里斯蒂安。由於下午就要搭車回苗栗過年,我問克里斯蒂安能不能讓我先唱,他爽快地答應了。就在我度過了生意慘澹的一個小時,準備以最後一首歌收尾時,克里斯蒂安回到了地下道,靜靜聽我唱完。

隱約感覺到某種緣分,我們交換了Line,結束了兩次短暫的會面。

年後,我主動丟訊息給他,希望找他出來吃飯聊天。一天晚上,我們約在台北車站碰面,一起尋找他想吃的素食自助餐。

一邊走在路上時,我開始問起一連串的問題。

「你吃素嗎?」我自然好奇這件事。

「不,但我不吃豬跟牛,有時會吃雞跟魚。理由只是覺得希望能少殘害動物。」

「你名字的意思跟基督徒很有關係,請問你有信仰嗎?」我接著問。

「不算有,但真要說的話,思想上的確跟基督教有點相像。」

「那跟我挺像,我雖然不是佛教徒,但思想上也近似佛教徒。」我說,腦中浮現了<聖歌傳>,耶穌與佛陀一起走在繁華街道上的畫面。

「昨天是我的53歲生日。」當我們開始用餐後,克里斯蒂安開始侃侃而談,關於他的人生,他的旅程。克里斯蒂安看來並不年輕,卻有一雙炯炯有神的雙眼。有著一頭濃密的深灰色頭髮與鬍鬚,像是歐洲文青版的金鋼狼,臉上的輪廓,隱約能感覺出年輕時應該挺英俊。

比起在地下道時,放鬆而愉悅的唱著歌的第一印象,克里斯蒂安遠我比想像中來得內向許多,更精確地說,他需要穩定與平靜。他提到一個不時在地下道賣口香糖的街友,由於街友常動不動大吼想趕表演者走,克里斯蒂安為了避免跟他交惡,寧願每次給他五十元,當作交保護費,換得他在地下道的安寧。

對比起我過去在地下道遇到口香糖街友時,都當作是給自己的磨練,不口出惡言也不予理會,任街友在那允自大吼,我只嘗試繼續專注在自己的表演。克里斯蒂安付出金錢的方式,似乎也提供了,地下道遊戲場的另一種解法。

克里斯蒂安年輕時就喜歡音樂與旅行,但一直沒什麼錢,所以雖然會彈鋼琴,加入了沒有名氣的大型爵士樂團,一個月固定表演一次,賺取一點微薄酬勞,其他時間則去工地兼差。直到他34歲時,因緣際會下在街頭表演唱歌,才發現街頭演出比想像中能賺取收入,便全心投入歌唱練習,開始終日在街頭表演。這一演,就是18年。

從2008年開始,除了去年跟前年疫情關係,他每年過年前後都會來台灣表演,今年是他第13次造訪台灣。至於為什麼會開始每年會來台灣,是在德國表演時,曾遇到台灣的觀光客跟他攀談,他們成為了網友。而克里斯蒂安為了解決德國冬天太冷不適合表演的問題,決定放手一搏到台灣試試,沒想到一試成主顧。

十幾年間除了台灣,他也曾去過中國、南美、北歐與紐西蘭,但收入都不曾比在台灣好,或者說,即使能在其他國家賺到相差不多的收入,但物價總是比台灣貴上許多。

「有時當個夢想家很好,但有時才不是這麼回事。」當我們聊到披頭四的音樂,他開口這麼說。堅持唱了這麼多年,他並不覺得自己在追夢,只是務實的因著喜歡而唱著,潛心享受屬於他的人生旅程。

當我問起克里斯蒂安,平常在德國喜歡做些什麼,他回說喜歡健行跟閱讀時,我突然某種程度能理解,我們之所以合拍的原因。而談到俄烏戰爭,他並不樂觀,總擔心有天戰火,將會蔓延到整個歐洲。

飯後我們嘗試在附近找間咖啡廳坐坐,當陸續經過幾間全都客滿,最後找到了一間合適的平價飲料店。我主動表示想請他喝茶,但在我們相談甚歡,想再點上一杯時,他則堅持這次由他付帳。

克里斯蒂安的手機是Fairphone,且他不使用社群軟體,僅使用Line跟e-mail。因為聊到近日去爬山,他分享起有次晚上他獨自一人,連頭燈都沒有的,攀爬須使用到繩索的南港山攀岩步道,我聽得嘖嘖稱奇。「你喜歡冒險嗎?」我問。我從他的微笑回應中,理解到我們是兩座相似的孤島。

「但我去的地方可能還比你少呢,我沒有那麼熱衷於移動。」克里斯蒂安說。

四個月前克里斯蒂安,在德國騎行他的小50機車時,出了一次有些嚴重的車禍。那是十月的一個秋夜,對方駕車過快險些直接撞上他,他摔了車大腿小腿皆有幾處長約幾公分的傷口,當場他留了許多血,但他既沒有報警,也沒有去看醫生。

「我不想毀了對方即將到來的聖誕夜,所以既然還不算太嚴重,那就算了吧。而我不相信醫生,尤其疫苗亂象之後的現在,更加如此。」克里斯蒂安對他的事後行動做了說明。我從他的眼神中,理解到那過於笨拙的善良與樸實,以及對於這世界無法全面給予諒解的頑固。

德勒斯登,意為河邊森林的人們。我感覺自己或許遇上了一個,來自河邊森林的朝聖者,而他的精神聖殿,即在他日夜歌唱的音律之中。

2019.7 德國德勒斯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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