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樹的流浪之歌
直樹的流浪之歌

一名喜歡戲劇與跑步的日文翻譯, 一名熱愛旅行與書寫的街頭藝人。 民謠|書寫|行旅|全馬|劇場 Matters文章索引: https://nice-crayfish-628.notion.site/d848efa3d05d45b5ba89ebbaee03a020

<我並沒有收到這樣的信>-歌舞伎之夜(有雷)

經過了時間的醞釀,所有溫馨與冷酷的時刻,彷彿都被揉進了記憶中的隧道,化作一架架的紙飛機,卻怎麼也飛不進心裡,因為更亮眼光彩奪目的,仍是戰事中(劇場上)的一切無常。

一個如夢似幻的夜。

當她進入到劇場裡現實的視線範圍中,開始講起愁里愛的過往時,即使相隔好一段距離,我也彷彿能透過那張模糊的臉龐,篤信著這一路走來的人生,頗為值得。

永遠記得松隆子,飾演長假裡的奧澤涼子,那一張青澀,卻已有深厚演員底蘊的成熟模樣,是出自歌舞伎演員世家的早熟,也是在進到大眾視野中,早已身經百戰的證明。直至今年的大豆田,松隆子過往今來飾演的每個角色,從來不曾令人失望。當然,那夜的愁里愛也不會。

歌舞伎之夜,改編自<羅蜜歐與茱麗葉>,野田秀樹基於大眾對莎翁文本的熟悉,且為符合現代人因3C產品而耐心低落的趨勢,所有演員全程念台詞的速度,幾乎是正常語速的1.25~1.5倍速,甚至連頻率也一起拉高,營造出彷彿打從一開始,觀眾就已先調整過播放速度的情境。

劇場裡可任意翻轉的旋轉門、攀岩場般連結起的上下雙層舞台地形,加上充滿紀律與肌耐力的優秀演員們,用一個個經過精密計算的走位,造就了全無暗場的流暢轉場,讓觀眾完全抽不出鬆一口氣的時間,而必須極其專注地,凝視眼前每分每秒的變化,才得以全然進入這個良夜。

文本上,饒富趣味的諧音雙關、突如其來的修但幾勒、反諷社會現實的笑料層出不窮;視覺上,看那精靈翩翩飛舞,拉著巨大的白色布幕,變換出專屬於劇場的魔術與浪漫,皆是為了打開觀眾的心扉,讓觀眾在快節奏的劇情推展下,仍能細心享受這暗潮洶湧的「預告片」。野田秀樹透過音效與演員肢體的巧妙配合,在劇場裡創造了十足的想像空間,讓觀眾得以順利搭上,開場那一張張冰冷病床所變幻出的戰船,直搗那狂亂又殘酷的「正片」。

而歌舞伎之夜,大費周章將莎翁1595年完成的經典文本,改寫成以1179~1185年間的源平合戰為背景,將化作東方的瑯壬生與愁里愛,試圖把這淒美的愛情來一次命運扭轉,並加入了二戰後西伯利亞滯留者的元素,讓故事的時空跨度達八百多年,無非是想用這史詩般的交錯,傳達一個重要的訊息。

戰爭,永遠是人類最大的悲劇。

即便後來的愁里愛,成功從莎翁的悲劇裡逃脫,用無敵的雉拍棒強行扭轉了命運,但兩人卻始終無法廝守終生。因為這千年來從未終結的戰爭,直至今年2月俄烏戰爭爆發,真實的悲劇也仍在這世界各地上演。原來台前這齣乍看娛樂至上的戲,皆是為了用無數的夜,警醒人們莫再重蹈覆轍這業。

瑯壬生在一片戰亂中,為了活命提起了槍。那連珠砲般的槍聲,與瑯壬生的射擊動作,幾乎是同時發生。究竟是先有了槍聲,瑯壬生才動了起來,還是瑯壬生提起了槍,才有了這如雷貫耳的槍聲,我們只是觀眾,無從確知,正如人們面對世界局勢,僅知其發生,但難以洞察所謂何來。

激烈的槍響之後,所有的意志扣回了皇后合唱團的<波希米亞狂想曲>上,舞台那盞紅色燈光下,呈現出殘酷卻又無比鮮明的美感,美得令我頭皮發麻。我不禁懷疑,眼前的現實不過是場夢境。

當瑯壬生被士兵們抓起,失去光明的那一刻,主唱弗雷迪正激昂地唱著:「我並不想死,但有時候我希望,我從未誕生在這世上。」不僅唱出瑯壬生當下的思緒,也彷彿預言般地唱出了弗雷迪自己,在這首歌曲發行的12年後,罹患愛滋將不久於人世的切實心情。

透過弗雷迪的歌聲與舞台的強烈連結,我彷彿能看見,野田秀樹自1972年加入高中戲劇社,到1975年上大學,並在同年看到皇后合唱團首度登陸日本,以一曲波希米亞狂想曲,深深打進他內心中的震撼。

而除了戰爭的殘酷,野田秀樹想間接傳達的,或許亦是他這五十年來,對表演藝術的愛。甚至不惜化身成了音似Uber的吳婆奶媽,看似照料舞台上的愁里愛,其實照顧著舞台下觀眾們的歡樂情緒,只為藉此貫徹他對表演藝術熱愛的意志。

再一次地,野田秀樹將這些難以傳遞出的每個訊息,化作文本裡可被解讀的每一個字句,與現實中的每個蛛絲馬跡。

「我並沒有收到這樣的信。」在瑯壬生飽受牢獄之災的過程裡,愁里愛在海的另一端,反覆說起這句話。愁里愛所處的盛世充滿了美酒佳餚,與瑯壬生每餐無法溫飽的黑麥麵包形成鮮明對比。兩方的台詞如對話一般,卻未能有過真正的交集,是否也影射著台下安逸觀戲的我們,難以理解世界某個角落的真實沉痛。

那隱形的牆所創造出的隔閡,也令我想起了表坊的<暗戀桃花源>。兩齣戲在最後都讓觀眾感悟,這或許是用喜劇包裝出的悲劇,或者說,其實那本來就是同一件事。正因為真裡有假、虛裡有實,觀眾才願意屏氣凝神地坐在席位上,直盯著舞台上每一秒所發生的事。直至暗場,夢醒。

經過了時間的醞釀,所有溫馨與冷酷的時刻,彷彿都被揉進了記憶中的隧道,化作一架架的紙飛機,卻怎麼也飛不進心裡,因為更亮眼光彩奪目的,仍是戰事中(劇場上)的一切無常。而我們都是平凡太郎,重新把這整個故事走了一遭,再次說起因為自己玩嗨了,所以忘記要回來傳信的玩笑,以掩飾自己長久以來始終無法鼓起勇氣,去直視這巨大悲劇的事實。而那一直以來無法傳遞到的思念,就這樣飄揚在海上三十年,甚至是我們能感知到的千年。

所幸最後,已經老去出家當尼姑的愁里愛,還是收到了那封信,確信了瑯壬生對自己的愛。而那封信,或許也僅僅是想告訴我們:「戲裡,有最真實的人生。而這人生,是我們唯一能好好去活的。」

也許人生中不曾有過最重要的5天又432秒,但何其有幸,我得到了一個難忘的夜晚。

希望有天,你也能收到這樣的信。

Photo by Lee Chia-Ye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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