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三流时评作者,偶尔在报纸上写写专栏。

烈马、黄羊与黑熊:高尔泰笔下的几种动物

高尔泰先生的《寻找家园》一书,记人叙事、写景状物都异彩纷呈,但我对他笔下三种动物,印象也极为深刻。


黄河在兰州穿城而过,站到雄伟的中山桥上,高处白塔寂静,浩荡的河水从脚下缓缓流过,沿桥北上,到河对岸,走不远,就可看到兰州十中,当地很普通的一所中学。

1957年,美学家高尔泰22岁,他是这个中学的美术教师。

这一年的2月份,春寒料峭时,高尔泰在北京的《新建设》杂志上发表了他的成名作《论美》,先是引发热议,随后是陷入围剿。

天边不远处,雷声隐隐可辨,于是,他不再写作,一有时间,就出去散步,消磨时间中等待风暴的来临。他在《寻找家园·论美之失》中记述了这样的场景:

出学校后门不远,有一处平旷的广场,常有许多兵士,在那里训练生马。我常坐在场边,一看就是很久。


他们给那些桀骜不驯的烈马,套上七八根长长的缰绳,人手一根,从四面八方把它紧紧拉住。如果它不让人骑,七八根缰绳同时一扬,它就被抛起来重重地摔到地上。然后再骑,不行再摔,再摔再骑,直到它驯服。有匹马特野特顽,一次次从地上翻腾起来,颠倒跳跃不肯就范,鬃毛飞扬如黑色火。一旦甩掉骑手,就前脚离地站立起来,颤巍巍一阵哀叫。

从这些烈马的哀鸣中,高尔泰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看着它,我想,到处是人,你往哪里逃?假如你一定不肯被人骑,那么你的肉可以吃,皮可以制革。你别无选择。我问自己,假如我是它,我怎么办?我不知道。

几个月之后,像那些桀骜不驯的烈马一样,高尔泰也被套上缰绳,连摔带打一番之后,被扔到千里之外的大漠深处。命悬一线之际,所幸他的绘画才能被当时的甘肃最高首长想起,于是他又被押回兰州,参加甘肃省为庆祝建国十周年举办的“十周年建设成就展”,高尔泰的任务是要为展览画几幅大油画。

于是,昨天大漠深处住地窝、喝糊糊的苦役,一夜之间,又成了住豪华宾馆吃美味珍馐的艺术家,但高尔泰知道,这不是艺术,这是求生:

工作进展,也愈来愈顺利 过多了审稿的关,学会了投其所好 听多了各种指手划脚,学会了哗众取宠 连省公安厅那边,也听说我在这里"表现很好" 有一幅"社员之家"最受好评 画的是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桌上鱼肉酥脆流油,馒头热气腾腾,男女老少个个满面红光笑口高张 当时全国性的大饥荒正在蔓延,我一门心思制造效果,致力于细节逼真气氛热烈,想不到自己是在撒谎,是在参与扩大灾难 不,有时也想到一下,浮光掠影,并不影响工作。

终于,这匹桀骜不驯的烈马,被调教得服服帖帖,成了一匹任人驱使的顺驹。

甘肃河西一带,有不少与“黄羊”有关的地名,比如黄羊镇、黄羊川、黄洋河等;武威市的古浪县,据著名作家赵燕翼先生考证,得名于藏语“古尔浪哇”,原意就是“黄羊沟”的意思。可见广袤的河西走廊,自古是黄羊栖息繁衍的地方。

黄羊奔跑速度惊人,但又是一种非常温顺的动物,以草为生,奔跑是它躲避敌人的唯一武器。

黄羊的天敌是草原的野狼,比野狼更凶狠的,还有人。

距今整整50年前,在河西,高尔泰的人生一度与终生在荒漠戈壁上奔跑的黄羊迎面相遇。他是许多黄羊眼中与狼一样可怕的敌人。

1968年冬天,作为文革中敦煌文物研究所最早揪出来的“牛鬼蛇神”,他和其他几位同类一起,在没有人烟的深山里开垦荒地。为了能吃饱肚子,牛鬼蛇神们在劳作之余,学会了用夹铙捕捉黄羊。在这些“牛鬼蛇神”中,年龄最小的高尔泰是当仁不让的捕羊主力。

有一次,一头体型巨大的黄羊在中夹铙后奋力挣脱,《寻找家园·荒山夕照》一文,记述一次旷野之中惊心动魄的追捕过程:

我顺着线奔跑,阅读着这生命力运行的轨迹,灵府为之震动不知不觉已经把周德雄丢在后面老远了 突然,在前方一座巨石的后面,跳出一只毛色像狼的驴子,向我冲来,我猛吃一惊,站住了那东西也站住了两物对视,相距不到百尺,各自惊恐……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后面远处,周德雄一声大叫:"黄羊"!……


这个既没有尖牙,也没有利爪,对任何其他动物都毫无恶意毫无危害的动物,惟一的自卫能力就是逃跑但现在它跑不掉了爬到一个石级跟前,上不去,停了下来突然前肢弯曲,跪地跌倒,怎么也起不来了全身躺在地上,血不断渗入沙土后半身血肉狼藉,可前半身毛色清洁明亮,闪着绸缎一般的光泽它昂着稚气的头,雪白的大耳朵一动不动,瞪着惊奇明亮而天真的大眼睛望着我,如同一个健康的婴儿……我想我在它的心目中,是一个多么凶残可怕的血腥怪物呵!事实上也是的,我真难过……

高尔泰说,无力挣扎的黄羊与他对视之中,他觉得黄羊的眼睛里闪抖着一种他自己能够理解的光,一刹那间,似曾相识。

其实,多年以来,高尔泰就是人群中的一只黄羊,他身强体健,善奔跑,当学生时跑一百米速度能平当时的全国纪录,但这一切都无法改变大半生被他人追捕围猎的命运,但吊诡之处是,当他被打成政治贱民,被视为牛鬼蛇神后,苍茫天地之间,面对同样没有尖牙利爪的黄羊,高尔泰却变得像一只凶狠的饿狼……

1989年年初,四川师范大学教授高尔泰准备离开成都,到南京大学任教,离开四川以前,又去了一趟青城山。是应邀参观一个制药厂的熊胆工场去的。

工场是一栋苔封藓蚀、爬满青藤的铁皮大屋,里面阴暗潮湿空气腐败。挤着一长排一长排生锈的铁笼,每个笼中躺着一只熊。供定期抽取胆汁之用。笼很低小,熊在其中不能站立,不能转身,只能定向躺着。脏得分不出黑熊棕熊和灰熊。笼子下面绿苔污垢的水泥槽中,积秽醺人。我们和记者们及有关领导十几个人喧哗着拥进去,熊们都毫无反应。要不是肚皮一起一伏,真看不出还是活的。


我无法知道,它们还有没有痛苦和绝望的感觉。


但是我突然有了。独自溜出大屋,在水边石头上坐了很久,直觉得毛骨悚然。

我印象中,国内舆论第一次关注“活熊取胆”,始于2012年“福建归真堂事件”,该企业被揭发圈养1200头黑熊,并采用用活熊身上抽取胆汁。归真堂乃至这个行业都被推至风口浪尖。

此时,高尔泰老师已经远走海外,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国内这一场舆论风波,但他在《雨舍纪事》中说:“即使在地球的另一边,有时候读到关于亚洲价值、或者稳定优先的种种高谈雄辩,就不免要想到那栋铁皮大屋,那些熊们,依然有毛骨悚然之感。”

抨击归真堂的舆论风波中,论者的视角,都聚焦动物保护,比如有论者说“抵制活熊取胆,是推己及兽的人道”。提倡动物保护,当然是与国际接轨的善举。

但是,高尔泰老师20多年前从这些关在污秽不堪的铁皮屋里作为胆汁生产机器的黑熊身上,看到的不仅仅是动物的不幸,而是个人命运的隐喻。

1957年的春天,在黄河边尘土飞扬的驯马场,年轻的高尔泰还能看到一匹鬃毛飞腾的烈马,即使被缰绳一次次摔倒在地,仍颠倒跳跃不驯服;而32年后的1989的春天,人到中年的高尔泰寻奇探幽,却在悬岩削壁飞瀑深处,看到原本属森林猛兽的黑熊,只能躺到铁皮屋内的狭小笼子里,变身一具生产胆汁的行尸走肉,那种恐怖,除了用毛骨悚然之外,真不容易再找到第二恰当的词来形容。

他曾经是一匹不愿被驯服的烈马,但后来只求躲开人群,做一头奔驰旷野的黄羊,但是,看到那些大山丛林深处被关在铁皮屋里黑熊,他不寒而栗!于是,他毅然决然,选择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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