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三流时评作者,偶尔在报纸上写写专栏。

对话,唤起一代人的文革记忆

按:2016年,是“文革”发动50周年,这一年,我离开西安到青岛工作,教了一门叫《传播学研究专题》的课程,因为讲授内容涉及大众传播与社会记忆话题,我建议上我课的30多名学生对家中长辈就文革话题进行一次访谈,最后形成30多份访谈报告。这篇文章,是我当时写的一个教学总结,最早发在我的一个简书账号和新浪博客上,当时蒙一些朋友转发推荐,阅读量似乎还不错。但后来,我发现这篇文章在这些平台上悄悄失踪,而微信公号上,这篇文章的素材根本无法存盘。当时写时留了一个底稿,整理一下发在这里,权当存盘。

我手头有30多份有关”文革”的访谈,是一批90后少年完成的,从今年5月17日之后,我嘱他们采访自己的长辈,请他们讲述自己的文革记忆,整理成文,作为本学期传播学专题研究的期末作业。

交到我手里的这些访谈报告,长短不一,形式不拘,30多份加起来总字数也就2万左右,但评阅竟前后用了整整三天时间,这其间,很多时候我竟沉浸其中,错过饭点。教书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感觉阅卷也可以不是苦差。

(一)“文革”:从抽象到具象

开学的第一节课,谈到这学期要讲到传播与社会记忆时,我顺口向在坐的90后少年提问:你们印象中的文革是什么?一阵沉默之后,一位女生说出了政治教科书中最标准的叙述:“一场由国家领导人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

但到交来的访谈报告,这些标准的叙述话语完全“具象化”了。

东北姑娘王更,采访了自己的爷爷、奶奶、姑姑还有父亲,她很难相信许多完全像电影中情节,都发生自己亲人身上:“文革”开始,爷爷被关了牛棚,怀着身孕的奶奶要生孩子时竟然发现被医院拒之门外。

“那位医生说:“你们院给我来了电话,说你是反革命。我们是部队医院,是不能接收反革命的。不论我怎么恳求,医生给的回答都是:“少废话,快走,快走。”就这样没人搭理即将生育的我,只能是十岁的女儿扶着我走一步蹲一步,我和孩子边走边哭。”

张可乐同学的父亲,则回顾了血统论变种的出身论对少年身心的戕害:

我有一低年级同学最怕开学报名,总是在校门远处树荫下或者墙根边游逛、观望,确信所有同学都已离开校园同时,才低头讷讷的走到老师办公桌前。老师呢,照例要问上一句:
“家庭成份?”
“地主”。低沉的声音里满是惶恐不安,歉疚羞愧,好像闯了天大的祸,做了对不住人的丑事。这种心理阴影严重影响了他的健康成长,他因此成为一个既木讷、又敏感,整天郁郁寡欢的人。

汪小雨同学来自重庆云阳,这是文革时武斗的重灾县,她爷爷断断续续的讲述中,看到了惊恐血腥的一幕:

大概打了两个多月,云阳才被攻破。拐派的人看打了败仗,就择道巫溪县,计划翻过大巴山逃去陕西。在撤出云阳之前,拐派的人还闯入了云阳银行,抢了72.5万块钱作为路费。大约3000多个人分了这一大笔钱,带着全家老小开始向陕西逃命。2000多公里的路程,最后真正走到西安的人少之又少。
逃走的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留下的俘虏也没那么幸运。秋派赢得胜利之后,就开始屠杀俘虏。杀人就像杀鸡子一样,尸体抛在长江里面,把长江水都染红了(我觉得这句话是夸张——汪小雨同学按)。据人说,万县及其他区县的部队在回去之前,还曾在云阳召开庆祝会。

李玉鑫同学的姥爷文革时是一名小学教师,他向讲述了文革时批斗会上司空见惯的惨酷而野蛮场面:

我教小学,学生小,没斗我,这算好的。离马庄不远有个四中,有两位教师天天被斗,也来咱村斗过,一个叫赵善田,一个叫时延忠,大学毕业分到四中教书,就因为是地主,所以天天斗,这个打、那个踢,因为打得厉害受不了,后来用刮脸刀片割断咽喉气管而死,这是我亲眼所见。马庄邻村有个叫杨济淳的,捆着在西董集上游街,造反派拿着枪,这个打、那个打,不一会就打断三根肋骨,不几天就受刑不过,上吊而死,这也是我亲眼所见。
有一次,我到邹平赶集,正是夏天,天气炎热,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好老太婆,穿着破棉衣,身上用绳捆着,脖子上吊着个尿桶,桶里有大半桶尿,背上捆上个大铁圆板,还捆着块大木头,打扮成个鳖的样子,前边打、后边踢,不一会就被打倒下了。

那个年代,一句有口无心的话,一个下意识动作,甚至一个幼童懵懂之举都可能招来无妄之灾。

张可乐同学的爷爷讲了自己经历的两个故事:

“我(爷爷)身边也有倒霉的普通干部。比如有个人中午在单位食堂吃饭,看见馒头太小,来气,随口抱怨了一句:“哎呀,这就是社会主义的馒头啊!”这不是对党不满吗?立刻就有人向上反映,他呀,马上就遭到揪斗。还有,有人在“忠字台”画毛主席巨幅立像,我一同事正好路过,你说他闲不闲,停下来打量了一会,说:“皮肤颜色画得太深了!像猪肝似的。”污蔑伟大领袖!现行反革命!给抓起来了。”

王更同学的奶奶有一次在家里读《毛主席语录》时,有事被人叫走,她起身时顺手把《毛主席语录》就放在了院子里的鸡架上,被邻居举报,批斗。

更难得的是,李坤伦同学听到了文革中做过错事的老人的歉疚。一个叫桑美林的老人,文革时是做公社书记,他诚挚地向晚辈说起了自己当年做过的错事:

“那时,寒桥公社地区大多数人家种韭菜,党委里规定,在自留地中种韭菜5垄就是社会主义,多一垄就是资本主义。有一次我听说褚庄有一个王姓老农,他养了一只鸟,在家中种了几畦韭菜,我得知后把他当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人物,在庄内开大会批判。将他的鸟摔死在地,将其鸟笼跺坏,韭菜全部铲除,这件事至今让我感到内疚。”

也有很多长辈都说文革整的是有问题的人,和普通百姓关系不大,但是,即使这些人,对文革年代的物质贫乏、生活困苦也记忆犹新。

闫达同学向爷爷问文革时问他日常生活的开销多大:

“他挖苦我:“连肚子都吃不饱还开销?”我说万一有需要花钱的地方怎么办?他说实在需要就去背诵《毛泽东语录》中‘艰苦奋斗’的部分。”

张可乐同学的爷爷文革年代个人没挨整治,但说起文革,感觉最坏的有两点,一是政治运动多,二是“那十几年生活实在困难。米面肉油,布料之类基本生活用品,都是凭票供应,想买几两肉,没有肉票,我一个国家干部,还是一小领导,居然得等人都走了,讨好那卖肉的,他要高兴才能卖给我几两肉!因为十几年乱闹,不好好搞生产,各种商品都匮乏,虽然说76年“文革”是结束了,可国民经济也基本崩溃了。你爸高考复习时连张像样的草稿纸都搞不到,用的是马粪纸,恶臭难闻。78年他都参加工作了,还只有一条裤子,晚上洗了如果不干,早上就出不了门,这些事说起来你们怕不相信吧?”

生活的困苦,让人生活中减少了许多温情,王更同学的姑姑到农村插队后,吃不饱饭,

我还是想家里的饭,菜,一有机会就回家。一进家门就翻碗柜找吃的。弟弟经常说:“你户口都在农村了,为什么还回来吃?”当时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也不太高兴,但是因为实在是吃不饱,所以过不了几天还是会回家。

(二)文革记忆,断裂一代?

读完这30多份文革访谈,我发现这些报告绝大多数是隔代对话的产物,这些90后少年找到的讲述者,基本都是自己爷爷、奶奶或同辈的其他亲人朋友。

这些少年的父母,应该都是60末或70初出生的一代,但60后的父母向子女讲述文革记忆的,为数寥寥,只有张可乐同学的父亲,曾在甘肃金昌做过中学校长的张明先生,他以亲身经历揭露文革教育的荒谬,让我印象深刻。

而更多的60末70后出生的父母,面对孩子的提问,都以“我那时候太小了,根本不记得啥。”一类话搪塞。

一种可能,是学生在采访时把“经历”与 “记忆”混为一谈。

但即使如此,1966、67年左右出生的人,小时候唱过《我们与文化大革命同岁》,许多也应该经历过批林批孔、评《水浒》、反击右倾翻案风、天安门事件……

但经历要变成记忆,需要不断唤起,但1966之后出生的人,成长过程中经过有意无意的淡化、遗忘,小时候那一点文革经历,今天人到中年,恐怕几乎归零,今天突然被儿女追问,陷入失语也在情理之中。

恐怕我们需要面对一个事实,随着“文革”亲历者一代渐次退场,文革记忆代际传承注定面临断裂。

关于“文革”,执政党最权威的表态写在《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决议》中,它强调要“彻底否定文革”,但事实上,在郭罗基追问“谁之罪”之后,“文革”的就成为敏感词,对文革的深度反思陷入停顿。甚至连“伤痕文学”都被讥之为“哭哭啼啼,没出息”,此后,有关文革图书的出版,影视的拍摄,都需严格审查,著名作家巴金的文章《怀念鲁迅先生》1981年在香港《大公报》发表时,有三段共七百多字,因涉及“文革”而被删去。而且未事先知会巴金。甚至连鲁迅先生讲过的他是“一头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和血”的话也被删掉,据说.因为“牛”与“牛棚”有关,容易让人联想到“文革”。巴金本人曾愤懑地说:“我的第一部小说同读者见面已经是五十几年了,难道今天我还是一个不能为自己文章负责的小学生?”

1987年,巴金老人撰文呼吁建立文革博物馆,曾在80年代末引起过反响,但这注定是一个不能得到官方响应的提议,后来证明非但不能得到回应,甚至这篇文章有段时间变成禁忌。

就这样,文革过去了10年,20年,30年,今年则已是文革结束第40个年头,岁月如梭,有关文革记忆中丰富、详细的内容正在被精心编制的细密之网大量过滤……

60末、70初一代人,学校教育正是在绵密的过滤之网后进行,教科书上的标准定义,此外就是点缀在少数影视剧中所谓“造反派迫害老干部”零星镜头间或还有“激情燃烧”、“青春无悔”的所谓豪情,重新建构了这代人原本就模糊不清的文革记忆。

在一个鼓励遗忘的国度里,没有人会告诉你记忆是一种责任。我们放弃一种传承记忆的代际分工,显得理直气壮,天经地义。

(三)代际对话,唤醒文革记忆的有效途径

在巴金老人提出建立文革博物馆差不多20年的时候,在海滨边陲城市汕头,在一座埋葬文革死难者的乱坟岗上,一座“‘文革’博物馆”低调中开张,主事者彭启安,曾做过汕头市副市长。但在官方“不反对,不支持”中走过10年后,今年在文化大革命发动的50周年之际,这座中国唯一一座文革博物馆也被被围封,所有题词、石碑等都被遮盖。这座博物馆的发起者,85岁的彭启安表示自己也已有心无力。

有关学者研究证实,社会记忆的形塑与传承,是媒体、社会组织与民族国家在特定社会背景下相互角力的结果,媒体广泛报道,各种纪念场馆的设立,还有各种仪式活动持续经年的操演,都是不可或缺。

但是,显然,文革记忆的传承,在眼下的中国,需要另辟蹊径。我们每一个普通人为了担当一份不容回避的记忆责任,我们能做什么?

评阅完这批90后少年完成的访谈报告,我深切地意识到,他们这次完成的,不仅仅是一份试卷,一次教学活动,他们与长辈一次认真的交谈,事实上就是抢救民族记忆的一次实践。我知道他们的不容易,他们大多数家在外地,跟远在家乡的爷爷奶奶辈人打电话聊这种社会话题,本身就是蛮大的挑战。为了让自己的访谈做得充分、详实,他们中许多还在访谈之外做了大量功课,比如,阅读相关回忆文章,查阅当地县志。

冯丹丹同学的访谈后记,写下了自己这次访谈实践的辛苦与感受:

其实,这份访谈我做得挺艰难的。自己的爷爷已经离世多年,父母年龄不大,文革对于他们来说也是盲区。我只能通过父母的关系,联系到爷爷生前的几位老友,一位就是文中主要人物,也是爷爷的老搭档,担任了多年的会计和书记,另一位是我的干爷爷。他们都年事已高,年逾古稀,对很多事情记忆模糊。……
此外,访谈过程中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和责任意识,缘何?因为我的主要采访对象,也就是爷爷生前的好搭档罗爷爷,因顽疾复发而住院。直到我把所有问题都问完以后,他才告诉我他正躺在病床上,恐怕要随我的爷爷而去了。当时我的心情格外沉重,不仅是为白云苍狗和世事无常而喟叹,更多的是为一代代人的更迭而感慨而忧愁——承载着珍贵记忆的这代人相继离开,而那段历史被好好记录下来了吗?我们这一代人,难道要听任之随着被隔断的记忆而落下帷幕吗?当然不能!这次追溯文革记忆的过程,真正地激发了我的历史责任感,也让我萌发了好好记录和传承这段历史记忆的意愿和决心。

当媒体噤声,博物馆被关停,这时,对话就是一种仪式,对文革记忆,它是一种唤起,也是一种传承。在一个强权处处制造遗忘,蛮横进行记忆强拆的时代里,让我们坐下来,在寂静的夜晚,或夏日长长的午后,进行一次对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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