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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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ll you do enough talk, my little hawk

《佔領立法會/理大圍城》觀後感

圖:影意志、《理大圍城》

看完由香港紀錄片工作者導演的《佔領立法會/理大圍城》,影後座談會中,影意志的崔允信的開場白已邀請觀眾在網絡寫下觀影感想,從而宣傳這部紀錄片。按他的說法,由於香港近來政治局勢的急劇轉變,這部紀錄片於院線排期上映的機會甚微,變相需要依靠放映會才能接觸更多觀眾,但放映會又同時需要觀眾主動支持。

這的確是一部值得觀眾主動支持的好作品,而且我們的支持有充份的現實意義——幾位紀錄片工作者自去年六月開始拍攝反修例運動,初衷是希望「在場」與「紀錄」,並沒想到運動會如何演變,而他們的紀錄又可如何呈現。《佔領立法會/理大圍城》早於一月的香港獨立電影節放映,但影片目前仍未定剪,導演仍在修改當中。同時,幾位香港紀錄片工作者亦於運動期間拍攝了大量其他事件的素材尚未使用。如果有更多觀眾願意進場,並付費支持,他們便有可能製作出更完整的作品,並把作品推廣到更遠。

對我來說,看這部紀錄片還有一層更個人的意義。發生過的事,大家都知道個大概。但影片有很多細節、意味深長的鏡頭,需要親自去看,每個人想必會有不一樣的感受。在過去一年,現在,可見的未來,太常被迫切的行動、荒謬日常、爆炸的情緒和感受支配,無法好好整理和沉澱事件帶給我們的意義。但明明早已意識到運動——以至香港——是漫長的抗爭本身,那靜下來思考就不是奢侈的,而是必要的。街頭抗爭受疫情限制而沉寂,社會漸漸瀰漫無力感,此時湧現了不少文本、藝術、研究、數據,既是很多人默默耕耘的成果,也象徵了我們可以選擇在好像什麼都做不了的困局中去回望和消化的可能性,思考本身也可以是一種行動,而思想的材料已被整理,值得受到重視。

我想這部紀錄片真的能讀出許多意義。因此,如果希望不被劇透下觀影,建議不用讀下文,真接購票便好。六月底還有加場,非常推薦:https://www.facebook.com/www.yingechi.org/photos/a.428033340636097/2779271875512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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佔整部影片最多篇幅的是示威者、議員、不同立場身份的人的爭辯和矛盾,過程是深深的互相傷害,卻又在各種拉扯中堅持同路。一開始的《佔領立法會》,在決定要不要衝之前的辯論、示威者和議員間的互動,有些觀眾笑了。我想那一方面有點嘲笑議員無能的意味,也有種感覺是因為大家知道71的結局可算完滿,於是整個氣氛自然輕鬆許多。到了《理大圍城》,爭辯的背後是暴力和死亡、被困與求生、指責與背叛的拉扯,警察那些惡俗的勸降/挑釁聲穿插在背景,示威者撕心裂肺的表達情緒,許多觀眾在哭,大家都知道理大的結局。

情緒創傷是真實的,在運動期間許多人都沒有認真處理、沒時間去處理。看片時悶聲一哭,也許已是正視了自己的創傷,踏出了漫長康復的第一步。

但這部紀錄片對我最深的意義,同時是它紀錄了運動中的爭辯本身如何帶來傷害,又如何帶來可能性。在煲底有一幕,示威者討論要走還是要留的時候,出現了一個形而上的討論;一個示威者問想走的眾人,「一齊走是不是侵犯了不想走的人的自由意志」、「和共產黨有什麼分別」,沒人認真回他,然後他們一起回議事廳抬走打算死守的示威者。那時候,「一齊走」凌駕了「死守」。

《佔領立法會》播映完畢,接着的《理大圍城》,已是相隔四個月的事件。馬上可以看到示威者的裝備和武器升級了,但相比警察的武器升級,仍是小巫見大巫。也可以聽到示威者的口號不再一樣,對峙的氣氛也不再一樣。理大攻防戰開始,警方圍封校園,眾人被困,先後四次嘗試衝出校園失敗,疲憊,崩潰,外面的示威者無力救援,示威者開始對於一齊攻出去一齊離開感到絕望。

然後發生了這一幕:一班中學校長進入校園,打算接走未成年的中學生。這班校長在校門遇到憤怒的示威者阻撓,有個人拿着弓箭,向對方說,「你講完快啲走,唔係我一箭射穿你個頭」,受到死亡恐嚇的對方明顯受辱,反駁「你地點對得住未夠十八歲的𡃁仔?」,弓箭手馬上回應「我都未滿十八歲啊!」接下來已不成對話,弓箭上弦,旁人只能按著。

最後中學校長們還是帶着一批學生離開校園。在紅磚樓梯上,有一個人在指責離開的學生愚蠢,叫他們不要走。接着,鏡頭下,一個年輕身影猶疑了很久,踏下樓梯幾步會合朋友,我們不知道他最後有沒有走。

有觀眾問導演,這個年輕人最後有沒有走。其中一個導演回答,影片是刻意不告訴觀眾答案的,因為要走還是要留,都是各人自己的決定,不需要被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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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讀彭麗君的新書《民現:在後佔領時期思考城市民主》,這是思考雨傘的作品,但當中提到一個概念,亦能對應2019年的種種。在政治運動中,每個人都是「執意」與「願意」的主體,執意於自己的主體性,各行其是,又願意與他人同途,共同承擔集體的命運。

在《佔領立法會》,示威者成功將「一齊走」確立成為集體意志,以至凌駕了部份打算死守的示威者的意志。這份團結是極難得的,也感動了許多在場與不在場的人,但即使是集體意志,亦會受到現實的制肘。《理大圍城》的示威者是想走也走不到,要走,只能各自走,用各種各樣痛苦的、危險的、受指責的、受內心煎熬的方法離開。沒人希望放棄一齊走的願望,留下來的人對決定離開的人,有了更深的憤怒;離開的人對留守的人感到歉㡱,也感到痛苦。從集體回到個體,各種執意互相對抗,彷彿是無盡的分歧和對立。

但書中提醒我們,任何政治運動的共識,都是暫時的,它限制了個人的意志,但不應抹殺每個人的自主性。即使在個人內心,執意於自我與願意尊重他人,亦是存在張力、分裂的。當現實給我們重擊,一齊走不再可能,集體暫時消散成個體,而這並不代表彼此分道揚鑣。往後的日子,打壓會更全面,集體的力量也許更難凝聚,我只能相信每個人各自的決定,都有考慮到集體的命運。

重看激烈的現場,種種指責固執,都是強烈的主體意志展現,未必能時時體諒別人的決定和處境。但既然承擔起集體的命運,則必須尊重每個決定。不去妄下判斷,也許是接下來最重要的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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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要表達幾點對拍攝製作的人的敬佩。

崔允信在開場前說,他第一次看到《理大圍城》是在19年12月。換言之,在短短一個月內,幾位紀錄片工作者便已將理大事件的素材,整理成這45分鐘的影片,而影片的結構完整,兼備藝術性,與《佔領立法會》有不少對照和互文的空間,實在很厲害。聽說原本的計劃是先整理10.1各區示威的素材,但理大事件後,他們馬上改變計劃,著手製作《理大圍城》,也反映了這事件於他們心中的重量。

幾位工作者都分享了攝製時所經歷的情緒悸動和反省,較少提及技巧和構思。看片時,可以看到拍攝者都是受運動影響的個人,而且沒有過份刻意去主導畫面如何呈現。他們都會倉皇逃避催淚彈,劇烈咳嗽喘氣,步履不穩,被警察推撞,被示威者推開。拍攝的角度主要是群像,沒有訪問,亦沒有刻意跟蹤個人。我的感覺是,這部紀錄片的作者意識很薄弱,卻極力從所得的素材中呈現運動中集體的爭扎和張力。他們說,開始計劃時並沒有想太多,只是每個人拍自己想拍的東西,最後再看看能一起做出什麼。

最後的最後,提醒各位,有興趣看片的話請緊記帶現金,放映會只放置了一個小箱接受現金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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