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經《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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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千帆:極權主義認知障礙|《思想》42期:解讀川普現象

對於中國自由派,美國大選是一次撕裂,但也可以是一次啟蒙。我們一直以為自己在抵抗一個魔鬼,卻沒有看到它也在我們自己心中

本文共10848字,預計閱讀時長50分鐘。包括以下章節:

  • 一、中國自由派的再分裂
  • 二、再析川粉現象
  • 三、中國自由派的認知障礙
  • 四、回歸憲政民主的基本邏輯:社會契約與人格平等
  • 五、中國自由派的自我救贖

此文開放給所有讀者。這是這一期雜誌第二部分的內容,關注川普現象導致的華人自由派的爭論、分裂、對立。希望通過這系列文章,深入澄清左與右、進步價值與保守主義、文化多元與文明衝突、世俗政治與宗教背景等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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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國自由派的再分裂

新年1月6日,美國國會發生短暫騷亂後完成各州選舉人投票的認證;川普承諾「順利過渡」,這場史詩級總統大選終於基本落幕。史詩級大選催生史詩級大劇,大選前後一直亢奮不已的挺川者仍舊「川流不息」。在太平洋兩岸的中國自由派圈子,支持川普總統的大量「鐵粉」 不願意接受自己的偶像敗選的事實。去年11月3日投票結束後,我所在的自由派微信群每天都能看到大量諸如賓州參議院聽證爆出百萬選票失蹤、計票軟體作弊等驚悚消息 【1】, 幾乎所有這類聳人聽聞的爆料都是未經核實或已被證偽的假消息 【2】。大選落幕後,這些人仍然高燒不退,一如既往地散布大選舞弊的各種陰謀論。在他們眼裡,川普這位完美無缺的「天降偉人」承載著「讓美國再次偉大」的偉大「天命」,對他連任的任何障礙都是違背上帝旨意的邪惡力量;既然主流媒體造假、選舉舞弊、法官從下到上被集體收買,下一步只剩下「人民」的武力自衛了,「天降偉人」必須「林肯再世」,施展霹靂手段才能再造美利堅。大選之後的短短兩個月之間,美國從他們的「上帝燈塔」淪落為黑暗不亞於此岸的「深層國家」。

央視、《人民日報》、《環球時報》等所有大陸官媒以及大外宣加起來都常年達不到的效果,居然通過這次美國大選中的各種右翼媒體造謠輕鬆達到了,而且確信得那麼堅定不移,其中不乏自由派「公知」和學院派「高知」。誰知道呢?也許,貌似不可理喻的背後確實有「大外宣」的影子。這麼說聽上去有點「誅心」,但這麼多年來,誰在朝思暮想「搞亂」美國呢?其實,他們沒有能量實質性干擾美國的民主政治【3】,但它確實有能力抹黑乃至熄滅自由派心中的那盞「燈塔」,攪亂自由派的憲政信仰並加劇其內部撕裂。最有效的辦法不正是把憲政美國抹黑成和極權中國一樣,讓他們對美國的新聞自由、選舉公平乃至司法獨立喪失信心嗎?當然,內因仍然是主要的,外因通過內因起作用。自由派分裂的根本原因還在於其中相當一部分人長期生活在極權體制下,對憲政民主形成了認知障礙。

有人指出,這是中國自由派在1990年代初和新左派決裂之後的第二次大分裂【4】。此次自由派內部分裂之所以值得重視,是因為它是中國轉型「第二天」的一次劇情預演。「第二天」也許不會到來,因為「第一天」沒有如期而至;但是如果「第二天」真的來了,中國也有了類似於2020年的美國大選,我們能否抓住機會?我們會不會像這次眾多川粉表現的那樣,只要不是自己的人贏,就認定大選舞弊?為了一個自己眼裡的「天選之子」如癡如狂,幾乎一夜之間否定美國兩百年憲政的一切成就——基本中立而準確的新聞媒體、自由而完整的選舉體制、政治中立的聯邦和地方公務員、獨立而公正的司法系統,甚至不惜揚言再來一次「內戰」?如果未來中國選舉選出的不是自己中意的人,我們會善罷甘休、願賭服輸嗎?從這次自由派的表現來看,大概會發生你的人當選了,我就說是「舞弊」;我的人當選了,你就說是「造假」,最後還是由槍桿子來決定勝負。

美國大選也是對中國自由派的一次相當真切的「民調」,暴露了許多自由派的認知障礙——是的,認知障礙(cognitive pathology),而一旦患有這種極權體制下長期形成的認知障礙,「自由派」就不得不打上一個引號。我知道這麼說可能會得罪很多人,也許會讓許多原來的同道感到難堪,但我仍然必須這麼說。一是因為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並未刻意貶低或抹黑任何人。此次大選暴露出來的表現,說明自由派中的許多人成天喊著憲政、民主,實際上是很不適應多黨民主政治的,因為他們的思維就是一黨制邏輯。二是因為有障礙就得治療,而不是怕別人說;既然聲稱是「自由派」,總不能在思維和表現方式上和自己成天批判的對象高度一致吧?再說,面子真的有那麼重要嗎?但凡身體有問題都知道治,思維有問題難道就應該「諱疾忌醫」嗎?

二、再析川粉現象

儘管有些朋友對「川粉」這個標籤很反感,我還得說說「川粉」現象。看到眾多自由派川粉甚至不少「高知」信謠傳謠,我不免由衷感到悲哀。毋庸置疑,這是一種必須深刻反思的恥辱,連我都感到恥辱——在很多支持中國憲政事業的民主派眼裡,原來你們中國人就這個素質?連口口聲聲要民主的「自由派」都這樣?原來你們什麼都不行,造謠傳謠卻「世界第一」,難怪……。遺憾的是,川粉們似乎還把這一切當作是榮耀,還在一口一個「造假」、「舞弊」——對於他們來說,反正目的是好的,用心是善的,傳個謠算什麼事嗎?別人指出不僅不反思,反而惱羞成怒、惡語相向……。正常的尊嚴感和廉恥感的喪失比信謠傳謠本身可怕得多,它體現了長期極權教育造成的惡果。

本文論述「川粉」只是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的現象。它確實帶有貶義,但是沒有道德貶低的意思——有的川粉很執著,甚至有點可愛。我當然並不在普遍意義上反對川普或共和黨的政策支持者——儘管我不支持這種立場,這完全是他們的自由。然而,「川粉」不只是一般意義上支援川普,而是為了無條件支持川普這一個人,乃至失去了正常的判斷標準——任何關於他的負面消息都是假消息,任何針對他的不利結果都是有問題的,甚至是深層國家幕後操作的結果;如果川普輸了選舉,則不是因為大規模舞弊,就是因為多數選民被「白左」洗腦。總之,他們寧願聽信各種自己願意相信的小道消息,而不願意查實這些消息的真偽。如果你不是這類人,那麼沒有必要自己對號入座;如果你是,也沒必要否認;如果你認為自己共用了川粉的某些問題,那麼對你來說更重要的是解決這些問題。

根據我對微信群言論的觀察,川粉大致可分為三類。一類是比較庸俗的偶像派,他們不論什麼原因,就是喜歡川普這個人的做派,或羡慕他的財富、伊萬卡的美貌、商業帝國的成功、家族政治的霸氣、隨心所欲的風格、接地氣的實在……。「庸俗派」在華人圈子大有人在,但不值得多說,有此情結的知識分子也不好意思說出來,但骨子裡可能就是偶像崇拜,沒有更多。

第二類川粉則不論他個人如何,只因為川普對華強硬而將其視為中國「救星」,便無條件力挺他連任。這本來是一種可以接受的立場,但是如果一廂情願到了完全拋開美國憲政規則不管不顧,把一個人置於整個制度之上,則無疑入戲太深。畢竟,這是美國人在選自己的總統;絕大多數「救星派」並無選票,本來心平氣和吃瓜圍觀選戰即可,美國人選誰就認誰,而完全不必徒勞把自己的偏好強加於美國政治。但「救星派」不甘錯失千年機遇,只要美國人不選出自己鍾情的「救星」就認定大選「舞弊」、「燈塔」沒落,所有不積極挺川的華人公知也都有心懷叵測甚至帶了大外宣「任務」的嫌疑。

和以上兩類相比,第三類川粉最高大上,因為他們有理論或價值「自信」:他們之所以喜歡川普,或是因為他是神所相中的天選之子、天降偉人,或是因為他是保守主義的傳承人和代言人,或是因為他們堅信再也不能讓社會主義、政治正確、「黑命貴」在美國氾濫下去,否則「山巔之城」、「燈塔之國」必將榮光不再……。總之,他們有一套自認為絕對正確的教義,也找到了一個信奉這套教義的「組織」,這個組織現在終於有了一位千年一遇的領袖。這樣的人敗選,真是天理不容!美國大選發生這樣的事情,只能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深層國家」的大規模「舞弊」——虔誠信神的美國人眼不瞎,怎麼會把那麼多票投給拜登這樣的「敗類」【5】?在認定自己真理在握的同時,三類川粉也直接把川普的對立面——美國民主黨——打成和中共一類的「白左」【6】,拜登兒子的「硬碟門」等海量證據無疑坐實了民主黨和中共暗地勾兌的「事實」。美國大選就是正義和邪惡的較量,「正義必勝」構成了「理論自信派」的自信基礎。

上述三類川粉並不互斥,而完全可以互通兼有。許多川粉貌似支持他的對華政策或治國立場,但骨子裡很可能只是崇拜他這個偶像。第二類川粉可能出於救星崇拜情結,對民主黨有先入為主的偏見,因而樂得相信各種抹黑謠言,然後和第三類川粉一樣對毀滅美國「燈塔」的邪惡力量咬牙切齒……。由於第三類川粉「中毒」最深也最有誘惑力,可以說是極權主義思維模式的標本,以下重點分析他們的思維特徵。儘管他們常常高調反對極權主義,但一個主義、一個組織、一個領袖的極權崇拜情結在他們身上以極其自信的方式展露無疑。

三、中國自由派的認知障礙

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曾提到,自由派內部分歧主要是因為認知而非根本價值觀差異所致,因而並非和極左的價值觀差異那樣不可彌合【7】。然而,認知模式同樣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事實上,價值觀是建立在對基本事實的認知基礎上,錯誤的事實認知會直接推導出錯誤的價值判斷。支援川普的部分中國自由派不只是誤判了大選的事實細節,而且發生了長期在極權體制影響下形成的認知障礙,以至在背離常識的判斷中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極權主義認知障礙體現了極權思維的三個特徵。第一,價值觀上的教條主義——認定一種意識形態、政策偏好或宗教傾向為絕對正確的「天條」,任何與之相左的思想立場都是「通往奴役之路」的異端邪說。1949年以來,中國走上了左翼極權的不歸路,文革等各種極左運動為害慘烈;但是在反「左」的過程中,「右」似乎又變成了一種新的絕對正確。隨著哈耶克學說被翻譯引進、基督教信仰的有限興起、川普—彭斯在福音派支持下當選,加上原有的歧視弱勢族群、反對福利社會大政府體制、反對「一人一票」等右翼思維,種族歧視、性別歧視、政教不分、反平等、反民主等中世紀的落後觀念貼上一個「保守主義」標籤,搖身一變反而成了新的「宇宙真理」。

第二,人性二元論和階級善惡觀。既然存在一種「正確」思想,即必然存在著掌握正確思想的「先進」階級或黨派,以及誤入歧途並堅持錯誤思想的「落後」階級或黨派。憲政民主體制下正常的政治利益鬥爭被認知為正確和錯誤、真理與謬誤、先進與落後、正義與邪惡之爭,黨派之間也勢不兩立、形同水火,不是正義的右消滅左,就是邪惡的左壓倒右,沒有中間道路。為了國家的「自由」、「人民」的利益,千萬不能讓邪惡勢力上臺,否則必然萬劫不復。

第三,領袖崇拜和自以為是。既然一個政黨持有「真理」或「先進」理念,那麼這個政黨的領袖也是不容質疑的,任何批評領袖的言論都是邪惡勢力製造的謊言。反之,攻擊邪惡勢力的言論則被不假思索地推定是真實的,無論其是否得到主流媒體的證實;如果主流媒體拒絕報導的話,只能說明它們被收買或「滲透」了【9】。在這場和價值觀攪在一起的事實之爭中,患有極權主義認知障礙的人自然相信自己就站在正確的一方,而自己願意相信的就是「真相」或「事實」。

近百年前,極權主義認知障礙突出體現在中國左翼知識分子身上,造成了後來的致命選擇。可悲而諷刺的是,百年之後,同樣性質的認知障礙體現在不少右翼知識分子身上;他們無視前車之鑒,以為以前左派走錯了路,所以「右」就是絕對正確。國內沒有兩黨之爭,就把自己根深蒂固的教條主義認知模式投射到美國大選;代表「先進」的共產黨現在變成了共和黨,「偉大領袖」變成了「天選之子」川普,而這一切竟然都發生在資訊管道極大豐富的今天。他們反對極權體制,卻毫不吝嗇對「天降偉人」的個人崇拜;他們反對一黨專政,卻主張在美國實行實際上的共和黨一黨統治;他們反對中國的官方意識形態,卻吹噓自己掌握一貫正確的「真理」,只是把無神論換成有神論、把共產主義換成保守主義。他們帶著巨大的價值自信,可以為了一個人而拒絕相信美國的一切——主流媒體的輿論、千萬選民的投票、各州認證的選舉結果,甚至無視總統律師團隊在各級法院的數十場敗訴,卻唯獨堅信微信圈瘋傳的自己喜聞樂見的各種小道消息就是「真相」。

他們平時在微信群裡發表的言論到處洋溢著滿滿的價值和信仰自信,這樣的言論真可謂罄竹難書。1月6日前後,一位知名學者到處轉發一則謠言帖:「新年第一天民主黨就眾議院提案不認爹媽子女」,後面加注了一句評語:「上帝燈塔照耀的國家,不能被妖婆統治。」一度與「賀衛方們」商榷的女網紅發了一篇評論:「以上帝的名義,我拒絕老敗當選」,聽上去自己儼然是上帝使者。他們堅信自己信仰的就是正義,和自己對立的就是邪惡;他們所見的就是「事實」,不接受這些「事實」就是裝瞎。實際上,有的川粉連「事實」的定義和邏輯層次都沒有弄清。另一位知名學者和我在微信群裡辯論,堅持他看到的小媒體謠言是「事實」:這個人發了這則帖子,這難道不是客觀事實嗎?我只能啞然失笑——那能說明帖子的內容也是事實嗎?一幅廣為流傳的微信圖片上畫著套在薩達姆頭上的絞索,上面印著幾行文字:這個獨裁者曾經獲得過100%的選票,可見選票不重要,「民心」才重要——言下之意,發帖人自己顯然比美國上億張選票更知道美國人的「民心」是什麼。

事實上,川粉們確實沒有必要那麼糾結於大選。既然總統是「天選之子」,多數選民的選擇其實是無關緊要的,因為「人民」也會犯錯,即便一場沒有舞弊的選舉也完全可能選出一個腐敗分子來。如果說整體主義「人民」觀是通往左翼極權之路,那麼近年來頗為得勢的保守主義則堅持有神論、天選論,以反對多數人暴政的名義否定個體意義的人民和一人一票。在他們的人性認知中,至少一部分人民是不行的;這些人或者是對邪惡(如極左)理念的危害渾然無知,或者是特別易於受到蠅頭小利的誘惑而放棄自由,或者就是簡單的好吃懶做、甘為被國家圈養的食色奴隸……。總之,在普遍趨利避害的人性面前,只有某個「拒腐蝕、永不沾」、大公無私、不領工資、「全心全意為人民」的「天降偉人」才能救民於水火。保守主義的結論注定是,多數主義民主是一場人類「致命自負」的災難;「天選之子」的神教統治才是正道,而貪婪、愚昧、短視的大多數完全可能用合法選票將其拒之白宮門外。有了上帝「啟示」的指引,誰還在乎那幾張選票呢?

四、回歸憲政民主的基本邏輯:社會契約與人格平等

極權主義認知障礙與憲政民主的基本邏輯背道而馳,難怪某些所謂的自由派不信任、不尊重民主程序所產生的正常結果。憲政民主的邏輯起點是人性一元論,社會契約只能建立在人格平等、相互尊重的集體認知基礎上。簡言之,人在道德和智識上是大體差不多的,因而他們的人格是平等的。美國憲法之所以起點高遠,並不是因為立憲者偉大,而恰恰是在於他們明確否認任何一個人、一個階級、一個黨派的「偉大」。回到《聯邦黨人文集》第10篇,它奠基了美國的政治多元主義(political pluralism)。在這篇經典文獻中,麥迪森將社會分為一個個各自抱團的「派系」(factions)——並無貶義,但也絕非溢美之詞。在政治多元主義世界觀裡,不存在高尚的聖徒,不存在為了某個高尚目標獻身的無產階級,也不存在某個成天陰謀害人的邪教或專想賺人便宜的惡黨。派系是基本平等的,無所謂高低、優劣、正邪之分;無論是宗教的還是世俗的、白人還是黑人、窮人還是富人、民主黨還是共和黨,他們在各自的疆域內都有合法活動的自由——也就是通過和平手段爭取選票的自由;一旦超越了這個疆域,尤其是訴諸暴力和強迫,那麼無論多麼自命不凡的派系都沒有合法自由。

事實上,美國立憲者自己顯然是有局限性的,譬如他們中的多數人當時都認可了蓄奴制,甚至自己就擁有多名黑奴。但是他們至少都接受了麥迪森所描繪的政治多元主義,一方面承認每個派系都有平等的合法活動自由,另一方面也承認每個派系的活動自由都要受到憲法和法律限制。麥迪森的《聯邦黨人文集》第51篇將這個邏輯表達到極致:

假如人都是神,那麼政府就沒有必要存在了;假如能夠以神來統治人,那麼無論外部或內部的政府制約也就沒有必要存在了。要形成一個以人管理人的政府,最大的困難在於:你首先必須使政府能夠控制被統治者,其次必須迫使政府控制自己。【8】

這段話的潛臺詞是,我們誰都別裝神弄鬼,以為自己或自己的崇拜者有高人一等的道德和智慧。正因為我們的人格是平等的,所以我們才要坐下來談而不是打,任何一黨一派都沒有權利把自己的立場以暴力的方式強加到別人頭上。儘管美國立憲者未必把「社會契約」掛在嘴上,但是通過否定人格和階級歧視,他們實際上接受了社會契約的基本前提——人格平等。假如我在某種意義上比你優越,那麼你乖乖接受我的領導就對了,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契約」可談的?在先進和落後、正義和邪惡、高貴和卑鄙之間,有任何談判的可能嗎?

正是因為我們都差不多正義、差不多邪惡,所以才會為了各自的利益而鬥爭,所以我們也才需要坐下來談判並形成利益鬥爭的基本規則。在這個意義上,美國立憲者並不否認階級(派系)鬥爭,但是他們明確否認任何階級比其它階級更「先進」,以至應當「領導」其它階級。《聯邦黨人文集》第10篇相信,哪裡有自由,哪裡就有鬥爭;派系鬥爭是不可避免的,不守底線的派系鬥爭則是有害的。聯邦立憲就是要讓憲法體現第一修正案等契約原則,為民主政治的多數主義遊戲規則設置底線,讓平等派系之間的「階級鬥爭」永遠和平進行下去;哪天這種鬥爭停止了,憲法裡出現了「領導階級」甚至這個階級的「專政」,那麼自由即蕩然無存。

如果你不認同這個基本邏輯,而是認定某些人在某種意義上比其他人更「好」,因而天生是領袖或「領導階級」,那麼你就是來搞無底線「階級鬥爭」的,因為你已否定了人格平等和社會契約的可能性。既已認定這個領袖或階級具有天然的統治正當性,如果這個人或集團未能統治,那一定是某種陰謀或舞弊造成的,你也一定不會認賭服輸、善罷甘休。如果你的終極信仰是某個「天選之子」或「先進」階級或絕對正確的政策偏好(如反對福利制度「養懶漢」),那麼你一定不會信服建立在人格平等基礎上的「一人一票」產生的政治結果,並會傾向於不擇手段實現你認為「正確」的統治,不論是以什麼名義——神的意志、保守主義、無產階級的「先進性」、歷史發展的必然規律……事實上,左右已不重要,因為極左和極右的思維方式驚人地一致。

川普在中國大陸(或美國一代移民中)的支持者之所以不接受敗選結果,除了不願服輸的人之常情之外,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內心深處已把自己神聖化、把對方妖魔化:川普是高貴的,「敗等」是猥瑣的;共和黨是講原則的,民主黨則為了選票不擇手段……這種思維很接近孫中山形象總結的極權「三合一」:一個領袖(大公無私、一貫正確的「天降偉人」)、一個政黨(共和黨光明磊落、民主黨黑暗邪惡)、一個主義(低稅、低福利、反同性戀等宗教信念或「保守主義」),為了一個自以為絕對正確的立場(右)無條件支持某個黨派乃至領袖,進而徹底無視憲政規則並作出種種違背常識(譬如在成熟的民主國家很難發生大規模選舉舞弊)、常理(譬如美國大媒體是基本可靠的,不靠譜的恰恰是基於政治立場和利益的小媒體或個人自媒體)的判斷。

這種思維方式其實不難理解,它正是常年極權主義教育或「反教育」的結果。歷史上,中國從來沒有社會契約思維,儒、法、墨等主流思想流派具有明顯的集權乃至極權主義傾向;近年來流行的保守主義不時泛起政教不分、反人格平等、反「一人一票」的沉渣,雖常以基督教原教旨主義名目出現,實際上和儒家教條主義與等級秩序似曾相識。數十年極權洗腦更是強化了「好人—壞人」、「朋友—敵人」、「救星—惡魔」的黑白二分思維模式。當這種極權土壤生成的思維模式被用到一個基本正常的自由民主社會,就產生了此次大選映射出來看似不可理喻的獨特中國現象。

我在〈中西左右〉一文中曾提到極權體制的「逆向洗腦」,即便極權體制的反抗者也會染上非黑即白、唯我獨尊的極權思維習慣,對川普的無條件支持其實映射了自己不會犯錯、一貫正確的自我認知模式。這樣也使他們容易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就偏信拜登家族腐敗、川普團隊接連不斷發現「驚天陰謀」、投票軟體存在系統性漏洞、「左媒」已全體淪陷等違背常識的「事實」……邏輯上,當然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但是你至少要拿得出經過核實的證據,而要核實以上資訊並不難——只要谷歌搜索一下,很快會發現幾乎所有這類消息都是假的。當然,你也可以說,谷歌和臉書、推特一樣,都被「收買」、「滲透」了。假如這樣的話,美國豈不是比中國還可怕!中國只有政府壓制言論,美國則所有私人大媒體和社交平臺聯合起來口徑一致欺騙你!這可能嗎?如果你真這麼想,我只能說你是以中國的極權主義認知想像美國。

歸根結柢,部分中國自由派的認知障礙是極權體制下養成的自大和無知造成的,真可謂「一葉障目」。諷刺的是,哈耶克的許多右派粉絲經常嘲笑別人「致命的自負」,其實他們自己往往是很自負的。他們需要放下自己,學學美國憲政的ABC,看看美國民主政治是怎麼運作的:《紐約時報》發表一篇報導或評論需要經過哪幾關?各州如何登記選民、發選票,又是如何收集和記點選票?在法院指控選舉舞弊需要提供哪些證據?……中國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需要向美國等成熟民主國家學習的地方太多太多了,而如果我們保持自負無知的話,必然不惜以自己熟悉的黑暗去揣度相當透明的美國大選。這樣下去,到頭來還是對憲政民主的常規運作一無所知,而到中國大選到來的那一天,也依然帶著唯我獨尊、黨同伐異的思維習慣,為了實現自己的「正確」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目的沒有實現就要滿大街造謠、鬧事——這樣,即便中國獲得了民主轉型的機會,我們的民主至多也只能是拉美、非洲、泰國那個水準,而當國民厭倦了民主滋生的各種亂象之後,會像民國初年那樣再次放棄民主、選擇極權。

我們學習美國,首先要接受人格平等的立約和立憲邏輯,尊重和自己意見不同的人。政治競爭固然是一種鬥爭,但是憲政民主的競爭是有底線的,我們自己就需要接受這種底線。只要沒有確鑿證據表明選舉存在系統性舞弊,那麼無論誰當選,我們都應當接受選舉結果的合法性,而不是繼續帶著先入為主的有色眼鏡信謠傳謠。對於我們並不熟悉的美國,我們尤其要尊重美國人自己的判斷,信任美國的言論與新聞自由、選舉和司法過程的基本完整,而不要顯得我們似乎比他們更知道該選誰做總統。假如有一個美國人基本不懂中文、沒有在中國生活的經歷、只是從一些花邊新聞對中國略知一二,卻總是要告訴你中國怎麼回事,會不會讓人覺得很可笑?正確認知的起點首先是最基本的自知——大致知道自己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自己在哪些事情上判斷大致可靠,而在哪些事情上要信任別人的判斷,至少不能替別人去判斷自己雲裡霧裡的事情。如果我們仍然停留於自己無所不知、一貫正確的極權認知模式,那麼中國注定是跳不出極權體制的。

如胡適所說,自由的前提是寬容,而寬容的基礎是承認人格平等,而非將任何人神化或妖魔化。自由主義意味著左和右都是可以接受的選項,而非一個絕對正確、另一個絕對邪惡。當然,你可以支援右,甚至繼續支援川普執政時期的內(低稅)外(孤立主義)政策,但是如果你還想用「自由派」這個名號的話,那就不可以繼續認同他對美國憲政體制的破壞,或繼續陶醉在各種未經核實的假消息,為了支援他一個人而拒絕信任美國的新聞體制、選舉民主、行政中立與司法獨立。本質上,這是反憲政的極權主義個人崇拜。即便他是中國憲政民主的「救星」,我們也不能寄希望於一個獨裁者來反獨裁,因為那樣即便成功,我們迎來的也將是換了個名號的另一場獨裁。

五、中國自由派的自我救贖

至少從去年12月14日各州選舉人投票之後,川普敗選已是鐵板釘釘。既然在數十場訴訟中,各級法院沒有發現任何系統性舞弊、各州官員相繼確認勝選人之後,自由派即應承認此次大選的合法性以及美國的新聞自由和司法獨立,而不要繼續一廂情願地堅信中國式陰謀論,更不能認可在任總統為謀求連任而採取各種違背憲法規則或慣例的行動;否則,中國「自由派」確實只能打上引號。勝敗乃選舉常事,也是憲政民主的常態。選舉好比押寶,寶押錯了很正常;這次押錯了,認輸就完事了,四年後可以再押共和黨候選人。然而,如果為了某個自己認定(很可能是認錯了的)「天降偉人」而拒絕認賭服輸,不惜違背憲政民主邏輯和自己在一個契約共同體應當作出的承諾,那就徹底輸了。

遺憾的是,眾多中文自媒體不僅沒有停止造謠,反而在QAnon陰謀論者等發布的英文假消息基礎上,添油加醋編造各種翻盤的「好消息」,而許多自由派不願意接受敗選結果,繼續樂此不疲地蕩漾在陰謀論中,個個都自信滿滿、正義感爆棚,一副真理非我莫屬的樣子。按照這個架勢,如果中國有朝一日舉行美國這樣的總統大選,任何一方失敗都會指責對方大規模「舞弊」,即便走完了體制內一切程序都依舊不服,因為只要自己不贏,任何體制都是玩弄幕後陰謀的「深層國家」,那麼每一次大選都將是一次內戰,最後只有靠槍桿子解決問題。這真的是中國自由派想要的嗎?美國大選已經鐵板釘釘,連川普本人也都接受了敗選事實,眾多川粉沒有必要因為面子下不來而選擇繼續活在陰謀論中。他們應該認真反思自己的問題,去除自己的認知障礙——如果可能的話,最好能夠公開發表立場聲明。

其實,在缺乏憲政民主實踐的環境下,自由派存在認知障礙幾乎是必然的。中國改革四十多年來,儘管引進了不少西方理論學說,但是思想不能代替實踐,新聞自由、「一人一票」這些理念以自己不願意看到的方式發生在自己身上,就情不自禁地產生了抵觸。更何況近年來公民社會的實踐空間日趨狹窄,自由派在國內重壓下尋求外援心切,而一個貌似對華強硬的「保守派」總統上臺執政,極大促進了保守主義在國內的傳播,其中某些主張和政教分離、人格平等、「一人一票」等憲政理念發生直接牴觸……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現象,但是這些現象本身體現出自由派對憲政民主的認知短板甚至障礙。承認認知障礙並沒什麼丟臉的,死不認錯才是真正的恥辱。反過來,反川者也不應該把認知模式和立場之爭變成羞辱對方的機會,而是應該積極歡迎從前的盟友儘快回到憲政民主的陣營中來。

對於中國憲政民主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誰當選美國總統,而是美國依然是憲政民主的「燈塔」。此次大選向我們顯示,美國的社會契約發生了嚴重的破裂,但是它有自我修復的能力;它的言論與新聞自由、選舉民主、地方自治、行政中立與司法獨立仍基本保持完好,因為多數美國國民仍然信奉這些政治自然法則,並依靠它們約束了試圖破壞這些法則的獨裁總統 【10】。中國憲政歸根結柢是中國人自己的事情,而這件事情只有在相當多數的中國人接受了社會契約之後才有可能。美國大選是一面鏡子,照出了我們的認知差距。自由派需要彌合這個差距,接受人格平等和社會契約,才能重返中國憲政民主的陣營。

面對這次大選暴露出來的認知障礙,我們可以有兩種態度:一種是既然「第二天」不好玩,索性「第一天」也不要了,至少不急著要;另一種是趕緊補課,爭取在「第二天」到來之前克服自己的認知障礙。我希望,我們都能採取第二種態度。我們應當慶幸,這次是美國(而非今後中國)大選暴露出這些問題,或有助於防患未然。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要感謝美國,在自己契約破裂、岌岌可危的情況下利用現有的制度資源,不僅有驚無險、轉危為安,而且給我們上了生動一課。但能否從中汲取經驗教訓,要看我們自己的造化了。

對於中國自由派,美國大選是一次撕裂,但也可以是一次啟蒙。我們一直以為自己在抵抗一個魔鬼,卻沒有看到它也在我們自己心中;要反外部的魔鬼,首先要去掉自己的心魔。如果自由派不能反思自己並革除極權體制遺留下來的認知障礙,那麼這次大選就只是一次撕裂;今後隨著類似的國際政治事件發生,這種撕裂還會繼續不斷進行下去。

【註釋】

  1.   譬如https://hk.epochtimes.com/news/2020-11-09/76142338;https:// www.epochtimes.com/b5/20/11/6/n12530395.htm;https://www.facebook.com/110699089014688/posts/3822700494481177/
  2.   《紐約時報》已經證實,許多這類假消息來自中文媒體《大紀元》,https://cn.nytimes.com/technology/20201027/epoch-times-influence-falun-gong/zh-hant/
  3.   有趣的是,川粉們一直在渲染大外宣的「滲透」功夫法力無邊,執意要把它打扮成「深層國家」大規模「舞弊」的「幕後黑手」。
  4.   參見鄧聿文,「中國自由主義群體因美大選分裂」,德國之聲,2020年11月10日。
  5.   「敗登」、「白等」等戲謔語一直是川粉對拜登的流行稱呼。
  6.   參見張千帆,〈中西左右:一場跨洋誤會〉,中國:歷史與未來網,2020年10月2日,https://www.chinese-future.org/articles/9bebalsph4dz 3eleflcmpcwknf7brn
  7.   張千帆,〈中國自由派的大選陰謀論與美國契約的危機〉,《紐約時報》中文網,2020年11月12日,https://cn.nytimes.com/opinion/ 20201112/chinese-liberals-social-contract-us-election/zh-hant/
  8.   Alexander Hamilton, James Madison and John Jay, The Federalist Papers, Clinton Rossiter (ed.), NAL Penguin (1961), pp. 320-324.
  9.   1月12日,推特對川普永久封號加深了這樣的猜測。https:// www.usatoday.com/story/tech/2021/01/08/twitter-permanently-bans-president-trump/6603578002/
  10.   參見張千帆:〈美國契約的破裂與重建〉,FT中文網,2020年12月1日,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90425?adchannelID= &full=y
張千帆,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人大與議會研究中心主任。主要研究憲政原理、比較憲法、中外政治與道德理論,代表作有《西方憲政體系》、《憲法學導論》、《憲政原理》、《憲政中國的命運》、《為了人的尊嚴》、《新倫理》、《憲政中國:迷途與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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