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visS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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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後澳門人,長期關注、書寫港澳兩地的一切。 著作︰《Lonely Planet IN 香港與澳門》第二版、《戀殖世紀--港澳殖民印記》。

「澳門逃兵」系列文章之四:「逃」不開的身份

很多人都曾經問過我這樣的一條問題︰港澳文化相近,如果單從日常生活接觸,怎樣分辨出香港人和澳門人?
 
 從前的我會認真思考,然後說︰「我覺得文化是相近的,但總有不同,例如說話的用語上,我們是說『膠擦』,你們是說『擦膠』、你們會把我們的『啤膠』叫『過膠』,還有『戈度』和『嗰度』,細心留意發音,是可以分得出來的,還有姓氏拼音,因為澳門人是葡文拼音的,所以……」但慢慢地,我發現其實這做法不夠直接,所以現在的我會答︰「很簡單,當澳門政府宣佈派錢時,比較快收到消息或表現得較為驚嘆或雀躍的,那就是香港人了。」
 
 你一定會想︰「不是吧?派錢明明是澳門人的事,怎麼會是香港人有這些反應呢?」這問題不好回答,但就我自身或身邊朋友的情況而言,事實的確如此。然而,其實最重要的,是每次派錢時我都有一種感覺︰對了,就算我跟你身處同一片土地,我和你終究是不同的,因為我是澳門人,這時候所引起那對於身份認同的思考,絕對不亞於在出入境時要選擇排到哪一櫃位。
 
 失望與絕望
 是的,即使身為「逃兵」,但總有些時候,「澳門人」的身份認同會較強。於我而言,莫過於每逢澳門有「大事」發生的時候,而這身份認同最強烈的一次,就是2014年5月時的「反離補」事件,也就是我和呂熙在Facebook「相認」的那段時間。
 
 「雖然現在回想,已經不太記得自己當初為何沒有回去,但其實直至今天,也會後悔當時沒回去參與。你知道嗎?那時候身邊的香港人都覺得澳門人很厲害,甚至連新聞部同事也有討論,我甚至自豪地說了句『係呀,唔好當澳門人係流』。」對於呂熙這話,我固然明白,因為當時的我也是一邊掙扎、一邊自豪;亦正因為這樣,我更加認定自己的「逃兵」身份︰因為我對這群身處澳門,為小城未來奮戰的人有愧疚。我不知道這份愧疚是否只有我會感受到,於是我將同樣的問題也向呂熙問了一遍,結果,她用理性說服了我。「不會愧疚,因為我不是行動派的料子。我是民主運動的同行者,會去觀察、支持,但我不是行動派,我可以做鍵盤戰士去寫文章、去轉載消息,雖然如此,但我很同情他們那種孤單作戰的感受。他們做了很多,不過在澳門人眼中可能就是『傻仔』,搞事,這跟香港對站出來的年輕人是完全不同的評價,可能因為這樣,我覺得他們慘,但未至於會放棄香港的一切,回去幫助他們,我覺得可以分工,也會思考自己能做甚麼。」
 
 「隔岸發力,各施其職」,固然是最理想的分工狀態,特別在澳門傳統媒體大多被控制、河蟹的今天,「逃兵」能借助身處外地的背景,發放消息,令消息得以放大,「出口轉內銷」,也是一個不錯的作戰方式;同時,亦因為隔了一個海,令「逃兵」能退後一步,一窺全貎,更會無可避免地將之與香港情況比較,「跟香港相比,佔領運動發生時,的確有很多情況都令人失望,但澳門呢?則是絕望。例如23條、國教這些在香港反對得很厲害的東西,在澳門都悄悄地通過、實行。」所以,呂熙不諱言,正因為人在香港,對自己成長的小城變化成這樣更感心痛,而看著一件又一件荒謬的事在不斷出現,令她掛在口邊的,是一句「澳門人,你為何不憤怒?」
 
 「三粒星」
 雖然口中鬧的是澳門,但其實作為一個關心社會的人,這份憤怒不單單是指向澳門,而是同樣適用於現時身處的這片土地,因為「逃兵」對於這城市,同樣有感情,也自覺有責任去捍衞這城市的一些價值。但有趣的是,「逃兵」往往會處於一個「兩邊不是人」的尷尬狀態:澳門人不明白你為何對香港事如此「上心」,香港人也會為著你這「外人」如此賣力而大惑不解,如何處理這份尷尬,我覺得這在2014年年尾取得香港永久居民身份證的澳門「逃兵」絕對比我更有資格作答。
 
 「老實說,以前我對『香港人』這身份沒有太深感受,甚至當初也沒有想過一定要拿(永久居民)身份證,因為當初並不覺得這張證有何特別;但佔領運動後就不同了,我有去參與、觀察,也對這地方多了一種情感上的連結,還有那些親如家人的香港朋友,都令我與這片土地連結人,他日就算我真的選擇回澳門,也會覺得自己是香港人。」的確,佔領運動除了對「獅子山下」精神那種「搵錢至上」的心態受到質疑,令香港人重新思考自己的核心價值、身份認同之外,也令「逃兵」如我倆與這城市有了更深的連繫,所以我也回應說:「從前的我覺得拿香港身份證是一個選項,但現在卻覺得,這是一個決定。」
 
 「佔領運動期間,我每天也看不少文章,理性分析、情感抒發的也有,更會為此與家人爭論,會在微信群組裏與內地親戚開火,駁斥他們的冷血言論。記得就在旺角出現藍絲帶打人事件那天,我下班後趕到金鐘,正好內地親戚又在群組裏開戰,於是我一口氣打了一大段文字,然後『怒quit』了這群組。」之後,這個帶著滿腔怒火的人站了在海富天橋,哭瘋了。「其實那刻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哭,但真的覺得自己的命運與這城市連在一起,也許是真的經歷過這七年,真的有參與過這城市的起跌、有情感的連結,所以見到獅子山的『我要真普選』確實有想哭的衝突。」所以,身份證其實只是象徵意義,真正重要的,是那份連結,那種肯定。
 
 「那麼,你覺得自己是澳門人抑或香港人?我沒有滿足於這位「新香港人」所說的「情感連結」,執意要把這個已經被人提問過上萬次的問題「轉送」給呂熙,她頓了一頓,緩緩地說:「這問題不好說,特別是佔領運動過後,對香港的認同感更強烈,例如到外國,回答當地人問Where do you come from?時,的確會好條反射地答I come from HK,而不是I come from Macau;而且我覺得,在香港能找到很多跟你能連結上的人,自己擁抱的價值跟他們擁抱的是一樣的,反而澳門就找不到這感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根的感覺,也就是說,反離補的時候也會很激動,但又深知自己是『逃兵』,而香港呢?則是見證著事情發生,身邊的個體也是切切實實的連著,所以這問題確實不好答,如果真要我二選其一,我真的選不到。」
 
 我擱下了繼續追問的念頭,只因我知道,就算我再追問一百次,呂熙也不可能選出答案,因為我用了六年多的時間仍未能找到答案,也有感在可預見的將來也未必能找到答案;但我跟自己說,答到與否真的有這麼重要嗎?因為無論港澳發生任何事,我也不會視若無睹、置之不顧。
 
 「還記得當初到有線面試時,我曾經說過,希望能在這裏努力學習,將來『飛』到一定高度時,能把學到的一套帶回澳門。」我笑著問,「那現在呢?放棄了嗎?」「也不是說放棄,只是沒有了當初那種『初生之犢』的魄力,但能做的,一定去做。」呂熙說罷,與我交換了一個微笑,我點頭,以示認同。
 
 「逃兵」這身份會維持多久,我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是我可以肯定的,就是我和呂熙一定會再見;下次見面,或許會在香港,也有可能在澳門,不重要,因為我知道,在這條路上,「逃兵」如我們,並不是孤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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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於 Facebook 專頁,18/04/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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