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visS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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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後澳門人,長期關注、書寫港澳兩地的一切。 著作︰《Lonely Planet IN 香港與澳門》第二版、《戀殖世紀--港澳殖民印記》。

在和北京相距「零公里」時,讀《北京零公里》

寫於2020年的一篇舊文,在2021年的春夏之交,將它留在區塊鏈

不瞞你說,早在3月、《北京零公里》甫出版時,我已因着這書名而倒抽過幾口涼氣,心裏想的是:在這個望見「北京」二字已瞠目的氛圍下,還要相距「零公里」,究竟是藝高膽大,抑或無心插柳?把書看罷,當然知道書名的用意;但沒料到的是,輾轉5月才把書弄到手,而翻開細閱的那天,才不過讀了幾頁,竟也真的迎來香港人和北京「零公里」的時刻——2020年5月21日。

以上種種,究竟是眾多巧合碰撞而成的結果,抑或是早定的歷史軌跡,我沒有能力查證,但《北京零公里》一書所予我的最深感受,正是:歷史與巧合,也許並非如此二元。

書寫北京的三個角度

顧名思義,《北京零公里》寫的就是北京。全書四百多頁、逾三十萬字篇幅、分內篇外篇和秘篇三個篇章,橫跨不同時空、牽涉不同人物、觸及不同事件,都以「北京」為中軸線串起。然而,一如之前的作品《盛世》和《建豐二年》,陳冠中在這部新作裏,繼續將「歷史」作為書寫材料,呈現不同的書寫可能。

書的內容以內篇作為起點,甚至可說是重點,只因這篇佔全書總篇幅四分三比重,而且不少情節鋪墊都在此完成,是以一個「沒有聽者」的歷史學家作為敘事人稱,來講述「活貨哪吒城」(即地下北京城)的幾百年歷史,當中牽涉由遼開始至今的不同朝代,涉及一些赫赫有名的歷史人物,以及名不見經傳的名號,抽絲剝繭,逐步講述這些人與事的互動,如何一步步令北京變成今日之模樣。

然而,有趣的是,這位歷史學家只有十三歲,但他之所以能夠綜觀全局,在於他是個能超脫時間、空間和心智三重障礙的「活貨」。外篇的內容主要圍繞一個「吃貨」,篇章一分為三,分別是這位網紅的成名故事、食評分享,以及一封其寫予亡弟的信,前兩者寫的是饞人在北京城之飲食心得,卻又若隱若現地與內篇的內容相呼應,講食,但處處離不開歷史;其寫予亡弟的一封信,更直接解開了內篇和外篇的重要關連。秘篇以論文形式寫成,是一份由後智人以全知視覺寫成,對地球智人於一九七六年至二零一九所開展的一項研究之紀錄報告,該研究的方向為「起死回生」,題目是「毛澤東之腦」,至於具體內容,則是這位曾經在北京叱咤一時的領導人離世後,如何將腦袋保存,以及因這個腦袋而衍生出來的人性鬥爭。

三個篇章各有重點,獨立成章,寫作手法亦截然不同,然而,三者在暗裏卻互相呼應,其中內、外兩篇的關係較為直接,不難直接扣連起來解讀,但秘篇卻是解謎的關鍵,換言之,假如讀者沒有把四百多頁的文字讀完,註定無法洞悉到作者佈局之精妙和用心。但我卻認為,精妙佈局只是作者希望把讀者眼球留住的手段,這部作品的重心,從來都在「歷史」,或者更精準的說,在於怎樣講歷史。

活貨、吃貨、克隆

書中三個篇章裏,分別以「活貨」、「吃貨」和「克隆人」作為重要的敘事線索,而它們之間的共通點就是:三者都不是人。

「活貨」指的是人在非正常途徑離世後所維持的一種狀態,他們沒有物質煩惱、只為離世時的最後一念所主宰,而「活貨」要一直維持活動,靠的是來自陽間所傳遞的能量,只要「有人祭奠、思念不絕、香火不斷、又或者青史留名、世代有人傳誦或詆謗、精神不滅、雖死猶生」;至於內篇中的歷史學家余亞芒之所以能一直獲得能量,乃是由於其在每年的春夏之際,都能「以群之名,薪火相傳沒有斷過」,故此,這位在一九八九年六月離世的十三歲少年,才可一直在爬梳歷史,重構歷史想像,呈現歷史中的種種可能。

「吃貨」雖然是人,但卻自比為貨,當中顯然包含一種自我物化的取態。事實上,書中的「吃貨」余思芒也直接承認了自己的消極,更指是靠着美食,才把他從連累弟弟喪命的自責自閉深淵中救出來。而自從其弟余亞芒離開後,他就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只問吃喝,不問世事的人,從前那成為歷史學家、狠批時政的志氣消失殆盡。在這層面看來,「吃貨」雖生,其自由意志卻遠不及「活貨」;但余思芒寫的雖是食評,卻同時也是以美食、菜系等作切入點的北京史,一句「在舌頭的開放,吃喝的自由上,北京總算還行」,配合其六四難屬的身分,用意也相當明顯。

至於「克隆人」的非人意味也就更突出。然而,這個已經不是人的「人」、不知有沒有可能再成為人的「人」,卻一直牽引着各方權力的種種互動,直接間接地參與了一段本應沒有其位置的歷史,當中既是見證,亦有操控。

當這三條非人的敘事線索以其各自的形式來呈現歷史,我們或許就能放下對真與假的執着,繼而把視線投向當中的各種偶然與可能性:如果明朝的在位者選擇與軍事科技旗鼓相當的滿洲人隔江南北分治、如果譚嗣同當日能勸服袁世凱,一同站在皇帝的一方、如果廬山會議沒有舉行、如果毛澤東的病能再拖一兩年、如果趙紫陽和其支持者沒有因六四事件而離開權力中心和歷史舞台⋯⋯如果這些如果都一一成真,那北京大概就不會是今日的北京,中國也許就不是今日的中國,「活貨哪吒城」也許亦早已清空,化成樂土。

活貨之於香港人

《北京零公里》這書,想認識北京歷史的人要看,想認識北京的香港人更加要看,只因香港與北京——這個作為首善之都、權力機關的所在地,從來都不只是兩個相距一千九百五十九公里的城市,而是有着更多千絲萬縷的關係。

正如書中一句「國人特別是香港人從沒讓我失望、他們每年都集會於維園、但今年會有多少人參加呢、我們這京城六四死亡者群體、一年之中的能量多還是少、就看今天和明天了」,已能說明一二。而事實上,學者李祖喬就曾用「冤魂社會」來定位香港的角色,認為香港長期都是當代中國冤魂的集散地,讓這些來自陰間的冤魂能在陽間繼續 「顯靈」;香港人亦被這些冤魂所動員,與之有着密不可分的相連命運。換言之,香港、「活貨」、冤魂、北京,根本就有着比我們想像中還要深厚的連繫。

只是,當眾多巧合疊加,連繫已經變成直面,今天的香港人確實已站在了歷史的轉角處,前方等待着我們的,固然是未知,但就正如《北京零公里》一書所示範,不少我們今日看起來是必然的歷史事件,實質也是處處皆是可能。既然如此,是未知抑或是可能,這一刻,又豈是你和我能輕易說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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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2020年6月,原刊於「關鍵評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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