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辣椒》(Paprika）是一部關於夢境與現實交織的具有女性主義色彩的動畫電影，由日本男性導演今敏（Satoshi Kon）於2006年創作。它講述了在精神疾病越來越泛濫的未來，東京一個精神研究所的天才發明家時田（Tokita Kohsaku）開發出了一種叫 DC Mini的可以顯示和分析人的夢境的機器。研究所里的美女精神醫療員千葉（Chiba Atsuko）通過 DC Mini潛入警官粉川（Kogawa Toshimi ）等患者的夢境進行治療，並化身夢境偵探 “紅辣椒 “來和患者一同體驗夢境。然而，三台 DC Mini 忽然失竊，隨後研究所的所長島寅太郎（ Shima Tora-taroh）、時田的助手冰室（Himuro Kei）等人紛紛被侵入夢境，造成精神損害。癱瘓的研究所董事乾精次郎（Inui Sei-jiroh）因此下令禁止 DC Mini的臨床使用。為了找出背後的破壞者，千葉潛入受害者的夢境內，和所長、時田、同事小山內（Osanai Morio）一起尋找 DC Mini的下落。

透過此片，我們可以看出導演對於夢境的分析深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派（Psychoanalysis）的影響。然而以戀母情結為核心的精神分析法本質是十九世紀末西方男權社會思想的產物。在這樣的框架之下，又是否有可能製作出真正的女性主義電影？女性電影未來前進的方向又在哪裡呢？

精神分析學派：以弗洛伊德代表的歐美現代心理學流派之一，起源於弗洛伊德根據多年臨床精神疾病治療經驗建立起來的一套潛意識理論，認為人的心理由本我、自我、超我三層結構組成。其中本我是一個無意識的結構，反映了人的本能和慾望，被自我和超我的意識結構所壓抑和支配着。精神分析的基本原理在於協助病人對自己的心理狀態有所了解，尤其是壓抑的慾望、隱藏的動機，或者不能接觸的情結，從而改善自己的心理行為，促進人格的成熟。

女性主義的困境

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看來，女性長期以來都是作為父權體系交換符號存在的：無論哪一種方向，起點都是那些經典影片中作為父權交換體系符號的女性們。這些女性受男性操控，並由男性的慾望和幻想來界定，從而她們也只能構成電影話語的虛假中心，銀幕上以女性身份出現的女性是不存在的，她們至多只是“非男性”，並且與社會規則沒有任何聯繫，於是電影又強化了二元的性別壓迫。

1.渴慕vs.恐懼 — 傳統的弗洛伊德路徑

開篇夢境里馬戲團的前幾個鏡頭裡，當男性與女性表演者分別從舞台的兩邊進入時，本片似乎就預示了男女的對立性。紅辣椒最開始在患者警官粉川（Kogawa Toshimi ）的夢境中即以小丑的形象出場。小丑在西方文化語境中一直是異己的象徵，常常作為人類恐懼的源頭。人類對他又熟悉又恐懼的情感，似乎對應了男性對女性自古以來的複雜態度：在渴慕的同時又充滿恐懼。這種二元的情感映射着男性的閹割焦慮。

閹割焦慮：根據弗洛伊德的表述，在嬰兒期的男性渴望得到作為女性的母親（來源於兒時的戀母情結），又因女性缺乏陽具引發了自己可能也被閹割的焦慮，受到女性作為他者身份的威脅，而開始認同作為父親的男性。為了解決這種二元的困境，男性一般有兩種途徑緩解性別認知焦慮：一種是窺淫癖，即調查監視對象，破解其神秘性，並通過對有罪對象的貶值、懲罰或拯救來進行心理補償；另一種是戀物癖，通過在母親等女性身上尋找陽具的替代物，以證明其並未遭閹割，將危險轉變為保險，從而緩解自己的閹割焦慮。



在片中，千葉的帥哥同事小山內就是男性最典型的代表：他一方面嫉妒過於強大而神秘的千葉博士，被她深深吸引，將她物化為夢中的女神；一方面為了解除威脅和重拾自尊，對她施虐，從而達到懲戒和控制的快感。

2. 男權vs.女權 — 二元對立格局的衝突

在此我們面臨的似乎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如果說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是男權社會框架下的產物，能否用這套理論去反男權？女性主義的先驅勞拉·穆爾維（Laura Mulvey）認為是有可能的。要在電影中實現反男權，首先要理解“父權制社會的無意識是如何決定着電影的形式”這一最根本的癥結。

劳拉·穆尔维：當代著名的女性主義電影理論家、導演、製片人。是美國最具有代表性的女權主義電影批評家之一。她早期的文章主要是關於觀看認同及其與男性凝視的研究，其中1975年發表在Screen的文章《視覺快感與敘事電影》（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是女性主義電影理論的奠基之作，影響極大。

不可否認的是，我們所存在的現行社會是一個男權制度運行的社會，並且存在着一套完整的男權思想體系。它通過文化、政治和經濟制度等社會的方方面面來強化其意識形態的合理性，而這種以男性為中心的二元對立模式也使得女人始終處於被對象化的、邊緣化的第二性地位。於是真正的女性主義要想朝前邁進，最重要的是清除滲透到思想和文化肌體中的父權主義觀念。女性主義者讓我們開始學會反思，一定要學會對着銀幕問一句：女性的位置在哪裡？

女性主義的分裂

今敏筆下的女性總是可敬可愛，尤其在《紅辣椒》中，其女性的地位和話語被置於顯處，但是他在文本中處處透着一種左右搖擺的分裂狀態，使觀者時刻感受到被撕裂。

1. 凝視vs.反凝視 — 女性形象的分裂

作為一部以展示奇觀為賣點的動畫電影，在本片中，紅辣椒的身體無疑是被消費的。正如紅辣椒這個名字所暗示的那樣，她的形象在整部電影里都像是一種令男性浮想聯翩的刺激和誘惑：頂着一頭艷麗的紅髮，衣着貼身以凸顯女性曲線。

紅辣椒是不介意運用性來蠱惑男性的，甚至在夢境中隨意進出男性的身體。片中的好幾處性暗示：賓館、唇印、約會的酒吧……都表明紅辣椒是男性腦海中意淫的對象。縱觀紅辣椒的變裝角色：小丑、雜技演員、電影女主角、洋娃娃、古裝宮女、孫悟空、小精靈、斯芬克斯、美人魚、皮諾曹、電梯引導員……也基本符合了觀眾對於視覺快感的期待。

然而這樣一種凝視，並未淪為一種純粹的窺淫手段。片中對女性的身體並沒有進行特寫放大、中止敘事的地步，反而是並不遮掩、大方自然地呈現裸露的女性身體部位。無論是千葉還是紅辣椒，雖然女性特徵十分明顯，但是打扮並不暴露。片中的女性遊走在貞潔和淫蕩之間，以一種更加開放的姿態直視自己的身體。

相比於傳統的女性人物形象，紅辣椒更加的主動。在夢中，她可以不斷地在廣告上、屏幕里自由穿梭；在關鍵時刻，她比男性顯得更加理智和果斷。她不再是被動的、只能等待救援的楚楚可憐的女性。

相比於片中果敢的女性形象，本片對於男性形象的刻畫則更為複雜和消極。英勇的男性警官卻是一位逃避者在等待救贖：在現實中的壓抑使得他到夢境中釋放自我。冰室的女性向打扮、時田的科學狂人形象、片中隱性的同性元素都在某種程度上消解了男性霸權。男權社會不僅在禁錮着女性，還在抑制着男性自身群體的多元性。

2.女性vs.男性 — 敘述視角的分裂

本片的主人公毫無爭議的是千葉（紅辣椒），但是本片的敘述視角卻是紅辣椒和粉川警官共同組成的。我們可以把粉川看作是導演的投射。粉川對於電影的情懷似乎都在向我們證實這一點。

一開始，馬戲團的敘述視角是粉川警官主導的。我們出現在他的夢裡，而紅辣椒作為一個拯救者橫空出現。結局則是以粉川到電影院看紅辣椒推薦的新片。雖然無論是開場還是結局，紅辣椒都是背後的操縱者，但敘述視角的游移還是暗示了導演對於女性立場的不堅決。

紅辣椒作為片中唯一一個主要的女性人物，遊走在身邊的多個男性之間，解決他們產生/逃避的問題，卻從來沒有人關注她自己的需求和問題。每個人都需要她，但每個人又都忽視了她，甚至連她自己都忽視和壓抑了自己的慾望。她始終是一個異類。她不斷進入別人主導的世界，而沒有屬於自己的夢境。沒有人可以拯救她，除了她自己。

女性主義的妥協

1.挑戰vs.妥協 — 女性對於男性伴侶的選擇

影片最後，千葉在眾多男性中選擇了時田，就是一種悖論的展現。首先，女性沒有選擇男權社會環境下理想的男性典範，而是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在傳統的敘事體系里，小山內的外形和粉川的人物設定無疑更符合男性規範。電影最後這樣一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反轉，無疑體現了今敏對傳統社會價值體系的反叛精神。因此這樣一種選擇可以看成是作者對男權社會制度的挑釁和僭越。

但是不管選擇了誰，千葉在最後依然要選擇一名男性作為依靠，於是她選擇和一個永遠戰勝不了的人結合，就如同在每部電影的結尾，女性都要在觀眾的期待中得到自己的歸宿一樣。所以女性究竟該何去何從？彷彿女性來自於男性，又歸屬於男性，最終還是與男權社會和解了，尤其是當結局刻意強調了千葉隨丈姓的這一事實，可見她的反抗最終還是淪為一種消極和不徹底的女性主義。

2.女性书写vs.男性书写 — 女性电影何去何从

如果說以往的主流電影形式完全受到父權意識形態的掌控，那麼跳出這一掌控的唯一方式就是在父權電影話語之外尋找另類的形式。但穆爾維的早期理論經典《視覺快感和敘事性電影》並沒有為這種另類形式提供可能性。人們意識到目前的電影都被男權主導了，但真正的女性主義電影又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穆爾維後來開始積極地在影像表達中踐行着自己的理論道路並且走得更遠。以她的電影《斯芬克斯之謎》（Riddle of Sphinx）為例，影片講述了一個年輕母親路易斯逐漸意識到自己在文化中的地位，並試圖在符號秩序中發現自己的一席之地的。在該片中，穆爾維嘗試擺脫傳統的敘事方式，打破傳統的窺淫觀影模式，例如運用片段式的敘事方式、主角直視攝影機、使用一系列包含360度的單一搖拍鏡頭來折射出女主角的主體意識狀態。新的電影語言表現了作者對於女性是“被觀看”和“被慾望對象”的傳統父權模式的不屑與擯棄。

但是當女性角色不再是銀幕中那個被凝視的對象時，觀眾開始失去興趣。女性電影只是作為一種為反而反的電影而持續止步於文化的邊緣，這是穆爾維的局限性。

因此，終極問題在於如何創造出一種普通觀眾能夠接受同時又不是宣傳的、修辭性的（就像許多新左派電影和女性主義電影那樣）的反電影。如果女性不尋求被容納到文化生產的中心的話，就只是使自己更加受中心的排斥，這與許多女性主義的政治目標背道而馳。

女性人物自古以來也一直深受男性創作者的喜愛。事實上，古今中外不少獨立堅強的女性形象都是由男性創造的。究其原因，女性本身就如同社會上無數曾被忽視和打壓的群體一樣（類似無產階級），是處於劣勢的、被壓抑的、具有天然的反抗基礎；而她們又擁有更加廣泛的受眾群體。女性反抗男權社會常常就和無產階級打倒現有的資本主義社會的願望深刻地聯繫在一起（資本主義社會本質就是男權的）。

今敏曾經說，他總是以女性作為他電影里的主角，是因為他覺得女性是一種很神秘的生物。在這裡，他透露出了他對於女性的態度：一類非男性的他者。他尊重女性，熱愛女性，但沒有把女性當成是自己的同類。

在今敏的電影中，女性元素是更接近於”母體“的神話建構，而母體除了擁有“海納百川”的本體外，還有這無與倫比的韌勁和張力，和男性力量的強硬形成對比。在結尾處，千葉被時田吃進了肚子，從而獲得了新生，並通過吸食董事長來成長為一名女性。這種吞噬與反吞噬的結局似乎是在為女性如何對待男權社會的壓制上提出了一條解決途徑：不是一味地抵抗，而是吸收兼容，因為現有體制是無法從根本上顛覆的。這似乎也暗示了女性在資產階級敘事結構內部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改變。這樣看來，結局是一種擁抱，也是一種妥協。女性電影如果要躋身主流的話，似乎無法避免和男權進行某種程度上的和解。

結論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紅辣椒》里有一定程度上對男權的打破，並成功地將女性的聲音與主流話語體系做了一定程度的連接，但這種反抗是不徹底的。今敏在女性主義上的游移立場，使其片子在本質上依然沒有逃離男權的控制，女性的反抗與主流的地位似乎是一個只能二選一的選擇題。

# 作者：一然 ｜責任編輯：Pipi Gao

關於作者

一然，美國洛約拉瑪麗蒙特大學影視製作研究生在讀。熱愛電影學和電影史。

文獻參考

秦喜清. 電影與文化：電影史論·女性電影·後現代美學 [M]. 北京：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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