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oScreen
SinoScreen

<Sino-Screen 華語銀幕>是由一群位在美國洛杉磯好萊塢的影視行業工作者所經營。這裡我們致力於分享我們在好萊塢工作的所見所聞,以及我們對東亞影視文化圈的各種觀察,與東西影視交流的第一手相關專業消息。

專訪《白色月光》編劇王安安:生活,然後找到故事的意義

通過審視人的脆弱,王安安找到了對她而言最寶貴的財富。

嘉賓:王安安

采訪 & 撰文:Alice

编辑:乔伊


王安安,影視編劇,擅長創作反映中國當下社會現實的、女性題材的有趣故事,熱愛塑造愛憎鮮明、情感激越的人物形象,敘事不拘類型,但求誠實。代表作有電影《怒放之青春再見》,動畫電影《Ugly Doll(醜娃娃)》,網劇《白色月光》。畢業于北京大學藝術學院,現居美國洛杉矶。

按照王安安原本的規劃,完成《白色月光》劇本第一稿時她正好生産,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完美。

然而,就像她生命中大多數事情一樣,計劃沒能趕上變化:雙胞胎早産兩個月,其中一個還有先天性心髒問題,需要住在醫院等待手術。于是,在生産後的三個月裏,她被迫過上了在ICU抱著電腦趕稿的生活。

因為早産兒生命體征不穩定,需要儀器實時監控,一旦有一個數據出現問題,病房裏便會警鈴大作。“比如說他呼吸速度高了,心跳快了,或者是血氧含量低了,(病房裏)就會有個‘咚咚咚’的聲音。持續一分鍾以上,它就會變成非常可怕的警報,有點像防空洞裏有炸彈要投下來的聲音,然後護士就會跑過去搶救,” 王安安描述道。

那段時間她每天一邊在電腦上寫《白色月光》的劇本,一邊每隔幾分鍾就要面對‘咚咚咚’的到來。“好可怕,” 她心有余悸地笑了笑說。這次經曆無疑是特別的:它不僅促成了她“從業以來可能是第一次拖稿,” 還使她突然理解了母親和孩子的雙重視角。

在有了自己的孩子後,她回看《白色月光》,覺得自己“太狠了。”

談及自己的人生經曆,她帶有仿佛第三人稱般的冷靜反思和坦誠調侃。說到成為職業編劇的道路,她說其實本來是想做導演的,結果沒想到編劇這個跳板“跳成了一個島。”

王安安的生日與世界公認的“電影誕生日”在同一天,似乎和這一行生來就有不解之緣的她小時候其實非常害怕看電影。

她人生中對于電影的初體驗來自童年父母單位組織觀看的《老井》。結果由于電影太可怕,四五歲的她在影院哇哇大哭,自那之後“只要一進電影院就開始想拉肚子。”

電影《老井》

治好她這份創傷的契機同樣荒誕可愛:是《地道戰》這部戰爭片讓她開始能夠舒服地坐在影院享受觀影,而昆汀·塔倫蒂諾(Quentin Tarantino)編劇、奧利弗·斯通(Oliver Stone)執導的《天生殺人狂》讓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這輩子都要做電影這事兒,太偉大了。”

和很多人相比,王安安編劇之路的開始可以說是順風順水。北大編導專業本碩畢業的她,在校期間就曾師從知名編劇陳宇,獨立完成單元劇的編劇工作,也曾在電視台和廣告公關行業實習。

09年研究生畢業時,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積累了一籮筐的工作經驗,躊躇滿志地開啓了自己的職業編劇生涯。 那一年,她恰好有個可以拍一部自己片子的機會,幾乎馬上就要建組,然而項目最終由于逐漸發現“根本不靠譜”而流産。

她自己歸因于當時根本還是個學生,“好像夢想就像一個蘋果吊在這,你伸手一夠,發現它又升高了。”

“野性且大膽,” 這是王安安對于自己青春給出的評價。09年個人項目失敗後,她收到了來自一位朋友的幫助。這位朋友與她在之前電視台打工時相識,彼時正是一家收視數據統計相關公司的老板。他本著好意語重心長地勸27歲的王安安來他的公司工作,因為“自上至下地做編劇要容易得多。” 為了打消她想創作的念頭,朋友特意帶她去了一個熟人的影視工作室,目的是想讓她親身體驗個中常人難以忍受的辛苦。走進小小的工作室,裏面只有幾個人,無一例外全部在電腦前加班,房間裏充斥著方便面的味道;剪輯室更糟糕,“像黑煤窯一樣,一進去全是煙味。” 沒想到王安安看了眼電腦屏幕,語出驚人: “你們這兒還缺人嗎?” 原本對她伸出援手的朋友自然氣壞了,所幸兩人最終重歸于好,或許因為他也終于理解她的決心和執拗。從王安安的講述中,不難看到年少的她是不畏的,風風火火,充滿闖勁,勇往直前,甚少遲疑。然而,她自己卻認為青春之所以鋒芒畢露是因為害怕,不敢面對自己的脆弱,更不敢把它展現給世界。看似很勇敢,“其實裏面虛著呢,” 因為恐懼,所以才會著急把自己呈現得更加強大。 “為什麽說青春是一場病,因為在這場病中的時候,你的症狀(恐懼)讓你無法做到,因為你沒有被動地受過傷害,你覺得那樣就會死的,所以害怕,所以邁不出這一步。但是直到你不斷地受傷害,不斷地丟臉,嘗試過了,恐懼就在減少。就像每個疾病,包括癌症,它都是有壽命的,只要你活得比這個病長,你就戰勝了他,是不是這個意思?” 幫助她打敗青春這場病的也正是一次次受挫的經曆。 那段時間趕上了影視行業的特殊時期,每個人都很急躁,很多時候僅憑一個大綱就可以簽下來一個項目。有一次她收到了一家公司的IP文件包,打開之後越翻越不對勁,其中大多數的漫畫甚至都不是成品,還是未完成狀態。她說自己當時就像《大空頭》(The Big Short)電影中克裏斯蒂安·貝爾(Christian Bell)所飾演的角色,震驚、困惑、不安,有強烈的不詳預感。

電影《大空頭》

然而,別無他選,因為需要生活,于是創作就變成“追著一個又一個的項目去走,然後一個個項目都死在開發的過程中。”漸漸地,行業出現了頹勢,她也感到自己愈發疲憊。 有一次她開車堵在北京三環上,擡頭一看,驚覺兩旁存在的每一棟寫字樓她都進去開過會,每一個開過會的項目都黃了。“我覺得這件事對我來說特別的幻滅,” 她說。回看這幾年,她每天都極其忙碌,但是最終沒有一個項目開花結果,“三年生産了一堆廢紙。” 不像是電影中的劇情分一二三幕,真實生活中的成長往往是日累月積且悄然無聲的。 因為一個偶然的契機來到洛杉矶,王安安在一張氣墊床上睡了一個月,沒有條件買車就每天乘4路公交車從Santa Monica至La Brea往返上下班,公車上有來自各個階層、各種背景的人。

對比起幾年前出差第一次來洛杉矶、住在繁華的Century City時的經曆,她意識到曾經的認知遠遠不是故事的全部。王安安很坦誠地說,“可能你剛畢業的時候覺得自己可了不起了,好像這麽高的起點就應該怎麽樣,但是發現根本不是這樣。真實的人生是在公車上跟各種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一起,我開始跟他們更加認同。” 有一次,王安安在Hollywood Boulevard等車許久,轉身買了杯咖啡,再回頭時公交車已經啓動離開。情急之下,她一手端著咖啡追車跑了起來。此時,平時在車站無所事事的幾名流浪漢見狀,也突然開始對著車大喊大叫。 剛開始她還有些疑惑,隨後公車停了,她才反應過來原來他們是在幫忙。在此之前,或許像很多初到美國的中國人一樣,她並不習慣這些看起來有些可怕的流浪漢們存在,更不敢直視他們。坐上公交車後,她為此感到由衷的羞愧。真實的人生是什麽?那時起,她對于故事開始有了全新的認識。 王安安認為,之所以人需要聽別人講故事,正是因為只有故事能夠改變人們看世界的眼光,從而改變這個世界。“因為我們看世界的時候,每個人都是戴著有色眼鏡的,比如這些流浪漢,因為經曆不同,可能會不理解為什麽他們不努力,或是為什麽努力了還是這樣。如果我沒有被逼到在洛杉矶必須每天坐公車的話,也不可能看到他們的故事。只有在見證了他們故事的情況下,雙方在故事當中才是平等的。你會把他看作是人,而不是一個符號。” 如果說青春是一場病,而其病症正是難以直面矛盾,無法忠于內心最深處的恐懼,那麽此時王安安開始在脆弱之中尋找故事,自其最深處探尋心靈的自由。 她認為,每個人只要誠實地面對自己,都會發現:人們想要行善,但是做不到;愛是犧牲,然而要對抗的是自私的直覺,而這些正是內在沖突的來源,其中有無窮的矛盾與鬥爭。 她的編劇作品似乎也貫穿了這一主題:從她的第一部院線作品《怒放之青春再見》,到2013年的《脫軌時代》,再到今年大熱的網劇《白色月光》,王安安一次次與充滿中年危機、人性考驗與選擇的故事相遇。

網劇《白色月光》

寫《怒放之青春再見》時,制片人問她劇本裏四個性格迥異的男人,哪個是她? 她說,“好像每個人都是我,都有我的影子。” 在《白色月光》中,宋佳所飾演的角色“張一”面對丈夫的多次隱瞞與不忠,以及其中所牽涉的多個家庭、女人、以及孩子,其身上也不難看到自始至終的拉扯;與其說張一的戰爭是外部的,不如說更多來自她自己在面對愛與犧牲、謊言、脆弱時,每一個選擇帶來的猶豫與矛盾。

網劇《白色月光》

王安安說,“如果說我的創作有一個母題的話,可能是一個人活著活著發現自己並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人,如何接受關于自己的真相?這個是我比較感興趣的。” 還在上學時,在嘗試過戲劇、短篇小說等形式後,她發覺電影對她有種天然的強烈吸引。多年以後,原因似乎已然明了:電影講述故事,而故事使人們得以進入別人的敘事,從而共情並獲得彼此理解,這正是她所追求的。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問題都是因為人和人之間的隔絕導致沒有辦法進入彼此的故事,沒有辦法實現真正的同情。進入別人的敘事當中,然後看世界的眼光、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都會被不斷的刷新、拓寬。”

網劇《白色月光》

選擇電影工作者的職業對于王安安來說是一種有效的手段:“能夠去講述故事,通過講故事來幫助聽故事的人去更加拓寬自己的心智,我覺得這個事情是有意義的。電影的使命也是去滋生或滋養人的同情心,這個就是我們一切的使命,我們就是做這事兒的。至于別的呢,就是別人負責做,這個是我們的終極使命。” 喜歡紮根寫“實的東西”,對“低概念”的故事感興趣,王安安通過審視人的脆弱找到了對她而言最寶貴的財富。按照她的話說,“青春死了,她還活著。” 獲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詩人露易絲·格麗克(Louise Glück)曾在《詩人和作家》雜志采訪中談到,“如果你做的是創作類的生活,就必須好好生活。作品需要來自真實的生活。” 她勸導年輕的創作者們,作家最不應該做的就是否定世界。 而王安安所踐行的似乎是同樣的哲學:對于她來說,或許藝術並不是什麽更加高貴的東西,它等同于故事也等于生活,而這份直面生活的態度正是她鍾愛創作的、富有缺點的英雄式人物身上那杆最有力的槍。

作者簡介

在美国读文学系的北京女孩,辅修影视媒体。热爱书影音和一切富有生命力的人事物,惯用文学的视角看世界。希望进一步探索内容和媒介的可能性,创作富有诗性的、与社会相关的深度内容。Find her on twitter: @aliceinaminor


關于我們|華語銀幕

《華語銀幕》(Sino-Screen)是美國加利福尼亞州非盈利組織華語影視聯盟(Chinese in Entertainment)旗下的數字自媒體。《華語銀幕》成立于2020年2月,編輯和采寫團隊成員來自于紐約、洛杉矶、孟菲斯、聖塔克魯茲、北京、上海、武漢、台州和台北等地。

《華語銀幕》旨在為全球華語影迷和讀者推薦優秀影片、提供影視行業資訊和相關信息。更多關于《華語銀幕》的信息,請訪問官方網站www.sino-screen.com,以及臉書、推特、知乎、豆瓣、簡書、Medium和微信公衆平台。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第一个支持了这篇作品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