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頭佬
光頭佬

80年代人。喜歡讀書。不希望被看見的文字工作者。

小青和菊毛

小青這個週末沒有回來。剩下我和菊毛兩個生物在家裡。小青出去的那個傍晚,我問她:『晚上要等你嗎?』小青自顧自的穿了鞋子,一聲不吭,拿起了我送她的包,裝滿了日常用品就走了……
圖:ninikvaratskhelia_

端午節那天,小青老家寄來的粽子壞掉了。

冰箱不冷,雖然已經真空包裝,但依舊發霉發酸。一剪開包裝就聞到那股餿味的酸臭!小青大喊:『怎麼你沒有把粽子放到冰凍裡?』我正在讀《文城》,小說正精彩,土匪們正在開戰,血肉模糊。我喜歡這樣的小說,但小青說,余華老早過時了!她不喜歡。

我沒有跟她爭吵,放下書,把粽子拿出來統統丟到垃圾桶裡。

『你幹嘛都丟了?』小青問。

『不是說發餿臭了嗎?』我說。

『說不定還有一兩個是好的呢,你怎麼不嘗嘗再做決定呢?每次做事情都是這樣。』小青指責我說。

我生氣了,但沒有表現出來。從垃圾桶裡把扔掉的粽子拿回來,就在小青的面前一個個的剝開來聞。她看了沒有阻止。我一邊聞著酸臭的粽子,聞得到那酸臭裡說不出的類似於發酵了的酒味,也聞到了肉的腐爛味道,像箱子裡側邊溝渠因不知什麼事故而死掉的耗子或者其他什麼野生動物的屍體爛掉了發出的惡臭,也聞到了栗子、豆子混雜著糯米、醬料發酵的臭和香揉雜的味道。

很複雜的味道。

小青的臉色沒有複雜,輕描淡寫的說:『真的臭了就全丟了吧!』


端午節我們沒吃上粽子。

這個端午節,像是過度被煮的粽子葉子,煮到水都乾了,也沒有人發現應該把葉子給打撈起來。

小時候我就做過這事。被母親罰跪在地主的神位前。

我忘了是那一年。彷彿是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吧?但也可能更小,是三年級或四年級時候的事情。是奶奶過世後的事情。

因為奶奶過世了,家裡過節的一切大小事務的張羅就落在母親的肩膀上。之後的每個端午節,我總是要在爐火前蹲著,看著熊熊烈火燃燒著的碳爐的火勢,也要顧及鍋子裡煮著的粽子葉。這活兒不難,但要花的時間極長。幾乎整個午後的時光都浪費在等待粽子葉子輪番的被煮透。我看著洗好放進冷水裡泡著的墨綠葉子,水逐漸被加熱,熱水在沸騰的過程中,葉子也緩慢的變換著它們的色澤。

我還記得葉子還是變成褐黃顏色時,會冒出一股獨特的清香。是一股帶著略微甜味的氣息,當粽子的葉子完全被煮開之後,那股味道依舊揮之不去,直到它們被裹成粽子,再次下到熱水裡煮開,那懸浮在空氣中屬於葉子的香氣便會喚起我對那葉子的味道的記憶。

除了那次,我因為睡著了,沒有掌顧好,一整鍋子的粽子葉就那樣燒焦了。直到煙味竄起,我被驚醒了,母親見狀已經被氣得像要炸開的鍋子。後來我被她用藤條亂打,隔日母親又從園子裡摘了新的粽子葉,重新燒開一鍋水,我和她都若無其事的重複著昨天的事情,只是這一回我沒有睡著。

當我聞著小青讓我聞的粽子的餿臭味時,我也同時聞到了那股記憶深處,屬於這段記憶的往事。


父親是長子。也是三代單傳。我這個長女對父親而言,並不是什麼吉祥寓意。他和母親都渴望擁有兒子,但他們連續生了三個女兒之後,終於迎來的家中的唯一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弟弟張發財最後還是在15歲那年,到海邊去玩耍時被海水淹死了。

屍體還是第二天,法師做法時,往海中施法、丟了西瓜才換回來被水鬼拉下去的屍體浮起來。村里的人都把這件事當傳說那般傳遞著。那時候我已經是中學生了,我弟死去那年,也是在端午節前後的事情。同學來向我求證,我謊稱自己在現場親眼目睹了這一切。

那時候起,我便熱衷上說謊這件事。尤其在我弟弟的死上面說謊。

畢竟,死去的人,無法為自己的活著和死去做任何被活著的人所扭曲的事實做辯證。


小青是因為沒有吃到粽子而生氣嗎?

菊毛自顧自的玩著自己的小玩具。它是小青從垃圾桶旁撿回來的橘貓。那是三年前的事情,馬來西亞換政府不久。搞社會運動的小青比之前更加忙碌了,為婦女、兒童和外籍勞工生下的孩子的福利四處奔波。

小青大學時期的好朋友也當上了州議員。小青說,蘇斯其實也沒料想到會當選。

蘇斯來過我們家幾次。有好幾回還是我們收留了她。因為她父母不認同她去搞政治,他們希望剛滿30歲的蘇斯可以開一家牙醫診所,等診所業務上了軌道再從政,實踐政治理想也不遲。但蘇斯不是那種人。

在我眼裡,小青和蘇斯都是那種會為了社會的一點小小的不公義而憤慨的人。

也因此,小青常常試圖用她對社會運動的熱情說服我這個小資中青年,勇於踏出舒適圈,為女性權益、為單親家庭、為廣大的社會群眾服務和付出。或者,至少多捐款給她們的機構,讓她們協助我完成理想。

我是沒有小青那種理想的人。我只想要好好的養一隻貓,以及愛一個我愛的人。


認識小青,是因為我參加了乾淨選舉遊行之後的事情。

當然,我們是在交友App上聯繫上的。

當時的小青還很『骨感』,頂著一頭乾淨利落的短髮,很像男孩子。我當時想要一個人陪我睡覺,小青也需要一個人來擁抱她快被掏空的身體。在軟件上聊了幾句,我想我和她是很契合的就那樣開始了我們的連接。

我在25歲那年,跟母親出櫃,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嫁給男人了。

後來,我跟小青說起這事時,她還挺佩服我的。因為,縱然她的外在多麼的堅強,但回到家,看到她那獨自撫養她和兩個妹妹的母親時,小青又變成了一個善良的,不願意傷害她母親的小女孩。

我們認識以後,小青就是那副打扮。短髮。戴著鴨舌帽。被洗的單薄的黑色T恤看得出她隔著背心的乳房。還有那件萬年不洗一次的牛仔褲。在我送她新包包之前,她用的還是學院時期,用幾個室友贈予的穿壞了的牛仔丹寧布縫製的包包。

我和她的包包最大的不同是,我用的是純手工製的小眾品牌的皮革包,她用的是最粗糙的丹寧布包。小青對我這種活在資本物慾世界裡的小女人很是不爽,但這件事她不常說,除非我們吵架,小青才會因為爭吵不過我而拿出來說。

她離開家的那天,就說了這句話。

我不滿,回懟說:『有本事你就像我這樣出櫃啊!』

我知道小青不敢,她不願意傷害她的母親。即使,我知道小青媽媽其實也知道她是個女同。我不清楚她的矛盾和面對親人的勇氣是怎樣發生和軟弱的,但她出去之後,我的這間屋子就只剩下我和菊毛了。


我爸媽在我出櫃後就不太管我。

跟小青同居後,我帶過她回家一次。沒到半天,我又帶著小青匆匆從馬六甲奔回吉隆坡。

我的革命和小青的革命不同。我想改變的是自己的人生,小青想改變的是社會的發展。有時我不明白,她怎麼就不能跟我一樣,過一個正常女人可以擁有的生活呢?像那些異性情侶那樣的日子,喝喝茶,牽手逛街消費,我甚至都想好了,到國外去找合適的精子來懷孕,我們各生一胎,擁有兩個孩子,不用男人我們也可以過得很好。

小青責備我不負責任!

我無語。怒火相向,菊毛被我們的吼叫給嚇壞了,趕忙逃到它的窩裡瑟瑟發抖。它尤其怕小青。有幾回我倆爭吵到一半,小青隨手把菊毛往我這裡狠狠的扔過來。驚悚過度的菊毛在那之後常常躲著小青,不過,還是在後來被扔了幾回。

現在,菊毛和我一樣,都在盼著小青回來。


後來,我把菊毛的屍體放進了冷凍。

小青沒有回來。

我把她的丹寧布包包,她的牛仔褲、T恤,那些廉價的日常用品都裝進黑色的大垃圾袋裡,放在後車廂,送到垃圾場給扔掉了。在丟掉的時候,我好像記起了小青似乎在某個深夜扶著喝得爛醉的蘇斯從外面回來。

她們一起在我的客房的廁所裡吐了好久好久。

嘔吐的味道,似乎隨著嘔吐的聲響飄到我的主臥室裡。

我沒有走出客廳去迎接她們回來。而是帶上耳機,聽著Lo-Fi音樂,不斷的默念著:『快點睡……快點睡……快點睡……』就像小時候,因為我做錯事時,我在心底默念:『媽媽不知道……媽媽不知道……媽媽不知道……』那般。

但媽媽怎麼會不知道呢?

她是我知道的全天下什麼都可能知道的女人,包括我告訴弟弟,如果覺得天氣熱,可以往海裡面跳,以換取涼爽。我弟弟屍體被打撈起來後,我們沒有一個人認得出是他。因為他的每一寸肌膚都是腫脹的。如果你看過河豚鼓起氣的樣子,我弟弟的屍體就是那般模樣。或者,像被輸入過多氮氣的氣球,膨脹得幾乎有隨時爆破開來的危機。

屍體的味道,也許跟粽子裡開始腐爛的肉的味道是一樣的吧?小青讓我聞餿臭的粽子時,我的腦海裡閃過這個念頭。此時,小青的身體大概也有這種味道吧?

我拉開了窗簾,已經是傍晚了。這棟公寓早晨的採光一直不是很好,但傍晚的夕陽光照卻是相當無私且熱情的。站在窗前,端午節已經過去一個月了。菊毛沾染了血色的毛髮在客廳牆面上像印花那樣裝飾著奶白色的牆,我看著那血色從鮮紅轉變成鐵鏽那般的色澤,最後是現在淡淡的似有若無的說不出的濁色,在傍晚光線逐漸模糊的環境裡,菊毛的影子一躍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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