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頭佬
光頭佬

80年代人。喜歡讀書。不希望被看見的文字工作者。

伽納斯的葬禮

十多年后,回顧伽納斯的死,很多細節我已經忘得一乾二净。獨獨這“尊嚴”二字,最近老在我的腦海裏浮現。

淡邊照顧戶伽納斯往生了,我接到上司傳來的消息後,心沉了下去。

前後不到兩個月,伽納斯就走了,留下疑問待他的後人解謎。

伽納斯是我追蹤的其中一位原住民。年輕時,因為常年嗜酒,加上不能夠適應從森林裏到城裏生活的打擊,他的命運總是在窮困潦倒的邊緣徘徊。中年以後,碰上中風,在床上一躺便是十幾年的時間,直到我接到他過世的消息,死亡才為他苦厄的一生,畫上句點。

伽納斯的死,是突如其來的消息,那時候我和志工師姐都認為,他至少還能撐個七八年。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一場大雨,由於屋内漏水,癱瘓在床無人照看的他就連續被雨水淋了兩天兩夜,直到鄰居前來照看,才發現伽納斯快不行了,趕緊打電話請師姐幫忙呼叫救護車。

師姐告訴我,伽納斯去到醫院急救之後,大家都以為他又熬過來了。師姐說:“洗過澡,乾净清爽的他看起來狀態很不錯,還跟我們笑。”然而,誰能聊到“細菌感染”四個字,一夜之間就把伽納斯帶往另一個世界。

***

接到伽納斯死訊后,主管就派我去跟蹤這單采訪。

我隨師姐的車抵達醫院,我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到停屍間領屍。那是我人生第一回走進停尸間。回憶起來,那時候我的心情就跟平日一樣,沒什麼感受。直到伽納斯的遺體被移到外面時,我和師姐兩人瞻仰了他的遺容,確認了他的身份后,我忽然無法想象,前日不是還好好的人?怎麼如今我眼前的伽納斯,成了雙目粘上膠帶,鼻孔裏塞了棉花的冰冷軀體?

醫護人員沒有讓我們多看,確認了,師姐就熟練的到另一個小屋子裏為伽納斯申辦死亡證明,而我退在停尸間外面,鼻腔裏滿是說不出的藥水味。我後來在車上說起那股味道,師姐說,那是停尸間才獨有的味道,可能是福馬林。

我的腦海裏,卻不斷閃現伽納斯的遺容——一張如熟睡般的臉孔,安詳平常。越想我內心卻越感到復雜,有一瞬甚至皮膚發麻。當時還不滿二十歲的我,想著一個死去的人和一個活著的人原來差別如此大!生命竟然是這樣的單薄,輕輕吹彈,瞬間毀壞。

***

當時的我在讀在靜思書軒買的《西藏生死書》。書裏好些關於生死的内容我不很明白,尤其是仁波切、喇嘛們面對生死的態度,千古以來,竟然可以那麼坦然、優美,就像一首華美的詩那般。伽納斯的生死過程,讓我心裡剎那明白,我們生下來的那一刻,就在籌備著死亡。無常莫過於在對我們說,別顧著物質享受,忘了死亡頃刻就來。

話說回來,伽納斯的葬禮其實相當簡陋。師姐本來要用佛化葬禮為他辦理後事,誰料伽納斯的族長一行人見到我們抵達之後,早已找來了他們的巫師,原本伽納斯居住的房子,他的後人已經入住,伽納斯的遺物全被放在門外,仿佛劃清界限,伽納斯與他們與這屋子沒有任何瓜葛。

這場葬禮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伽納斯的鄰居的一席話:“他死後可以進入天堂了。”那口怪怪的馬來語音聽起來有幾分滑稽,但卻充滿了羡慕。在伽納斯的族人心裏,死亡并不是墮入輪回苦厄,而是抵達了天堂仙境。師姐和我點點頭,面露微笑,其他師兄師姐也來了,佛像、挂畫一概用不上,唯一能用得上的是幾大束的鮮花。

伽納斯的棺木也極其簡陋,三夾板訂成一個長條形的盒子。被後人丟在屋外的衣物,師姐師兄在伽納斯入殮前收拾整齊,放在棺内。伽納斯的遺體放進棺内,那幾大束的鮮花擺滿了他的周圍。金黃和白色的花瓣,讓偏暗的棺内稍微有了色彩。

***

伽納斯的葬禮并不怎麽耗時。葬禮結束,族長介紹了伽納斯的母親給我們認識。我、師姐還有幾位師兄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位不斷在一旁打點的鄰居婦人原來是伽納斯的母親。跟蹤伽納斯案子的師兄當時剛好出國,沒在現場,接手伽納斯案子的師姐也沒有弄清楚,在回到辦公室之前,我跟伽納斯的母親做了簡單的采訪。

我問了她一些關於伽納斯成長過程的問題,她說,自己的兒子一生都過得很“隨便”。我問她,“隨便”的意思是什麼?她眼神裏有點傷感,接著說:我很擔心他死的時候也是隨隨便便。後來師姐解釋,伽納斯的母親所說的“隨便”,也許是“尊嚴”吧?

十多年后,回顧伽納斯的死,很多細節我已經忘得一乾二净。獨獨這“尊嚴”二字,最近老在我的腦海裏浮現。相對起伽納斯而言,我的生活必然是有尊嚴的,但人生的終結,我是否能有尊嚴的離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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