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mono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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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听少马爷《大保镖》

昨天重听少马爷《大保镖》,「从艺五十年」那一版。其中「样样精通」一句真是妙极,百听不厌。

这段原本是这么说的:

黄: 您都练过什么呀?
马: 我练过兵刃和拳脚。
黄: 喔,兵刃都练过什么?
马: 什么叫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子流星;带钩儿的,带尖儿的,带刃儿的,带刺儿的,带峨眉针儿的,带锁链儿的,十八般兵刃我是样样——
黄: 精通!
马: 稀松。
黄: 稀松平常啊?那可不怎么样。
马: 稀松平常啊,那是他们。
黄: 那你呢?
马: 嘿,你把这些兵器拿来,摆在我的眼前,我一样一样都能把它——
黄: 练喽!
马: 卖喽。
黄: 卖——卖废铁呀?那我也会呀!
马: 不是,卖弄卖弄,练两下子。

下面是我听写的「从艺五十年」那版台词:

黄: 喔,兵刃都练过什么?
马: 什么叫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子流星;带钩儿的,带尖儿的,带刃儿的,带刺儿的,带峨眉针儿的,带锁链儿的,十八般兵刃我是样样——精通!
黄: ……好啊!
马: 我就不说那个「稀松」。您也不乐,也没意思。干脆我就——精通!我直接就精通得了。
黄: 你差点把我诓出来啊。
马: 他还得——「精通」!还等这句呢。这句没了!

天津观众是真懂相声,大响。

少马爷在《笑匠杂笈》「大保镖」台词后面写了这样一段按语:

那些似是而非的包袱,决不留它,去掉。比如:“我们哥儿俩正在后花园里头传枪递锏”,说正练功呢(“传枪递锏”是评书里说秦琼、罗成表兄弟练功的典故),“忽听有人叩打我的柴扉,我说:“门外何人击户啊?.…”这里边有不少这样半文半白的东西。这时捧哏要问一句:“什么叫击户啊?”“——就是小鸡爱吃辣椒糊!”这可乐么?根本不可乐,还挺费事。
它又不是文化活——它要真正是咬言咂字儿的一些转文的活也行——它是个武活,你加那么些这样的包袱,有什么必要呢?相声里有一个规律:响一不响二。就是说,这种似是而非、不咸不淡的包袱,连着有那么几个,观众就疲了:这玩意儿不可乐!还不如前面正经地平铺,说得很丝丝入扣,即便没有包袱,只要从语言上把观众抓住,把观众全部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后面来一个大包袱,哇啦一下子就响了,而且是大响。要是前面总逗弄人家,既乐不起来又逗人家,总逗,逗来逗去逗疲了,真有包袱时也就没人乐了。(《笑匠杂笈》p126)

早先郭德纲说这段还用过「击户」的包袱,属实不可乐。少马爷说的这个道理就像叶芝说的「随时间而来的智慧」——删繁就简、返璞归真。而且是对观众/读者的信任和筛选:试想郭德纲使这段,相声大会那会儿可能还敢这么刨,如今是不可能了。台上台下在知识和趣味上达成默契,真是美到心坎里。

昨晚在豆瓣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写「显好」的句子,没必要,而且能忍住。修辞和技巧会让人不自觉说谎。他要绝对诚实,要拒绝这种诱惑。”是突然被夸文笔好,又看了一眼最近写的东西。虽然已经有意写得笨拙了,还是不行。碰巧最近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技术上说得再具体一点,他几乎不用排比,节制比喻,不用句法重复,用典也少。而写中文似乎更容易不小心就被「文笔」缠住。虽然现代中文基本还是半成品,但这种语言的遗产已经够人头疼。

前不久看到曾老师说《小舟》写得一般:「作者好像只比普通人文化程度略高一点,连“好看”都说不上。」而我非常喜欢这本书,认为其中有难得的生手的美感。回忆起读这本书之前,一度迷恋《画梦录》的语感,深夜灯下抄两段,很惬意。但这个阶段终究过去了。像纪德《地粮》里说,要开始练习遗忘和生疏的技艺。《地粮》里的描写也精彩,但是另一番境界了。

所以读到王文兴是无比的惊喜。可以把中文写到这种程度,简直是修行。「文学是信仰」之类说法已经是陈词,不如重新考虑一下王文兴的一个看法:文学首先要让人愉悦。我始终记得第一次读《家变》的感受:生硬又恰如其分的语言营造出的无比精准的喜剧感,似乎照亮了我已经具备但尚未验证的趣味和感受力。像已经熟悉「样样稀松」的包袱,欠少马爷给它翻出来,才知道,哦,这么多年相声听在这儿了。读了这么多年书,在王文兴这儿得到了验证。宾主尽欢的一段缘分。

当然也明白这是十分私人的审美偏好,我半是不自觉地走上了这条路,同时无法经历另一条、另外许多条。我们大概都是这样成为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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