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mono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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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解谜:万青新专辑《冀西南林路行》与我们的时代

2020年12月22日,万能青年旅店(简称“万青”)第二张专辑《冀西南林路行》发行。十年前,乐队同名专辑《万能青年旅店》为这支河北石家庄摇滚乐队赢得了极高声誉。时隔十年,万青在新专辑文案中写道:“这几年间,气象风物变化急促。几人仍眼睛明亮,几人已失了魂?感谢大家还有耐心听完这样一张唱片。轨迹和谜底都录在这44分22秒之中,各位可自助提取。”万青复杂圆熟的音乐形式和凝练深刻的歌词都给听众留下了广阔的解读空间,下面我尝试以文字的形式表达我提取出的谜底。希望能对我们理解这张专辑,以及理解我们时代的情感与出路有些帮助。

第一首纯音乐作品《早》除了万青标志性的小号,还有多个萨克斯加入,旋律平稳得有些枯燥,略显粗糙的质感铺垫了这张专辑的气质。

第二首《泥河》表面看是一首环保主题的歌曲。太行山边的河流在“开山拦河建水库”的建设之后成为泥河,大兴土木加固的“文明幻景”破坏了水鸟的家园,为了留住绿水青山又再建起人造湖泊,但终究抵不上真正的自然。雷声与怒潮冲击水坝,自然的惩罚终将来临,我们甚至可以想到2020年的南方洪水。河北在中国的存在感很低,但空气污染、生态破坏严重又十分出名。这首歌大概是乐队的亲眼所见。另外也可以往隐喻方向联想:雷声隐隐,危险来临——有大厦即将崩塌的窒息感。雷声渐强,原来的未知都已经显出危险面目。“再生泥河,就投身激流冲水坝”可以解读为被“水坝”禁锢的年轻“后浪”一代的愤怒。但苦涩的是,激流也许原本就是设计好为水坝发电机组提供动力的。就像制造出“后浪”这个词语B站广告,成功吸引了年轻人的精力为它的资本增值推波助澜。

第三首《平等云雾》比开头的纯音乐作品神经质得多,紊乱的电吉他和点缀的打击乐完全称不上悦耳,延续了上一首的愤怒并增加了苦味。

第四首《采石》是这张专辑中艺术形式上最完满的一首。歌词以太行山石的视角讲述自己被开采,做成水泥变身为楼梯、围墙之类建筑物的历程。“新世界的前进的泡影”对于已经面目全非的山石而言几乎是骗局,更为切身的感受是“前方模糊”、“乌云遮目”,它以身处其中又显得像局外人的视角观看“崭新万物正上升幻灭如明星”——一切似乎都是崭新的,但都像肥皂泡让人注目又轻易破碎,难以承载真实的希望。采石竟让山峰削去都化作水泥,坚硬冰冷的意象,实际建造的却是崭新的幻灭泡影。再回头看第一句“开采我的血肉的火光”,有理由把这首歌理解成“工具人”的生产、崩坏和低声尖叫。十年前说到“大厦崩塌”,如今新的大厦就是由他们的血肉建成。“此生再不归太行”是其中背井离乡者神形俱变没有退路的苦涩现实。音乐部分与内容相得益彰。前段平和的旋律和唱腔表现山石的沉默和它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状态。等歌词结束,后段是出乎意料的器乐演出:悦耳的钢琴被忧郁的萨克斯覆盖,更激进的噪音部分充斥着紧绷的鼓声和机器濒临崩坏的破音,又有采石时炸药崩开山峰的巨响。结尾处响起小号,山石崩落,荡气回肠。这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形式。

第五首《山雀》是这张专辑最温暖的一首歌。轻快的木吉他对着山雀抒情,鲜亮的自然风光。“爱与疼痛,不觉茫茫道路长。生活历险,并肩莽莽原野荒”几句让人想起上一张专辑中的名句“是谁来自山川湖海 , 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结尾几句却突然转为阴暗。“大雾重重,时代喧哗造物忙”——与前面几首歌中的乌云、雷声相似的意象(这几个意象是标志性的万青意象)。表现的内容也都是个体目力所及满是阴沉、晦暗,看不清前方。“火光忷忷,指引盗寇入太行”——盗寇是谁?字面上可以理解为是破坏山雀生活的盗猎者。进一步可以看到他们是毫无节制攫取自然资源的人,和由此生成的权力、阶级。

第六首《绕越》又是一首纯音乐作品。电吉他、贝斯、鼓的紧张节奏、小号的表演空间有上一张专辑的影子。萨克斯的加入丰富了情感表达,电吉他的发泄也让听众有了一次释放的机会。

第七首《河北墨麒麟》歌词虽然只有几句,却是这张专辑中歌词内容最丰富的一首。


“听雷声 滚滚
他默默 闭紧嘴唇
停止吟唱暮色与想念
他此刻沉痛而危险
听雷声 滚滚
他渐渐 感到胸闷
乌云阻拦明月涌河湾
他起身独立向荒原
试试 冰冷昂贵入云涉水的轻身术
看看 演员王公游民盗贼的心电图”


稍加检索,题目中的“墨麒麟”大概有这样两个来历:1、《封神演义》中闻仲的坐骑;2、《燕京岁时记》中记载的一个菊花品种。显然第一个可能性更大,而且专辑封面就画着一匹黑色麒麟。在《封神演义》中,闻仲最终被封为“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也可与万青常用的“雷声”呼应。但再看歌词,这首歌中的“他”显然不是一匹神兽,更像一个压抑着深深隐痛、面临艰难抉择的孤独者。

再回到歌名,当“麒麟”联系上“河北”,自然联想到《水浒传》中的玉麒麟卢俊义。水浒故事中,宋江等人想诓卢俊义入伙,卢俊义富贵平安不愿落草。后遭遇家变,贼人陷害成了死囚。引出三打大名府故事,被好汉们搭救方愿上梁山成了与“山东呼保义”并称的“河北玉麒麟”。然而《水浒传》中并未对卢俊义一路动荡中的心情变化多加表露,只是靠情节推动人物走向别无选择的方向。

但顺着这个线索理解,这首歌确实可以听作是“逼上梁山”之前的挣扎。如果觉得卢俊义不好代入,可以用形象更丰富的林冲代替,此时可以借助杨牧名作《林冲夜奔》——这首诗以戏剧化的手法表现了林冲“沉痛而危险”的心境,例如这一节:


“想我林冲,年灾月厄
如今不知投奔何处
雪啊你下吧,我仿佛
奔进你的爱里,风啊
你刮吧,把我吹离
这漩涡。庙里三颗死人头
东京更鼓惊不醒一场
琉璃梦。仗花枪
我林冲,不知投奔何处
且饮些酒,疏林深处
避过官司,醉了
不如倒地先死”


“风雪山神庙”一节之后,林冲决意上山落草,结尾两节以雪的口吻描述“他”,与这首歌中的叙述方式相似。诗中山的忧戚与人的胸闷正为表里:


“风静了,我是
默默的雪。摆渡的人
仿佛有歌,唱芦断
水寒,鱼龙呜咽
还有数点星光
送他行船悄悄
向梁山落草
  山是忧戚的样子

风静了,我是
默默的雪。他在
渡船上扶刀张望
脸上金印映朝晖
仿佛失去了记忆
张望着烟云:
七星止泊,火拼王伦
  山是忧戚的样子”


诗中“他”站在船头,几乎是静止的,烟云如同歌中的乌云,把他围绕。渡船无声向梁山划去,“乌云阻拦明月涌河湾,他起身独立向荒原”。

回过头再看歌曲的重复句:“试试冰冷昂贵入云涉水的轻身术。看看演员王公游民盗贼的心电图”。比之水浒故事也差可对应:演员王公,卢俊义此前大概体会过了;游民盗贼,也不得不去尝试了。对于林冲则更为艰难:此前安乐的小日子难以为继,终于走到了逼上梁山的一日。对他这样的清白良民而言,这简直是重生一般的生死抉择。此刻的“他”与“生活在经验里,直到大厦崩塌”的那个“我”仿佛重叠。但与十年前绝望到底的宣泄不同,如今他“停止吟唱暮色与想念”,不高喊“为了彼岸,骄傲地灭亡”,而是选择骄傲地不灭亡,只是默默,“仿佛失去了记忆”,一是记忆被粗暴蹂躏难以回首,一是只有卸下记忆的重负才能轻装上阵,不再盘桓。

当然这并不是说要落草为寇,万青本身也只是一个观察者,在路途中看到了各色人等的真实生活。其实“演员王公游民盗贼”我们每个人应该都不陌生。墨麒麟,不是玉麒麟。不是英雄好汉,更像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普通人。而只要还有被欺侮、被碾压的、或只是运气差而走投无路的人,就总会有面临如此抉择的时刻。

万青这首歌的另一个成就是将这一时刻用音乐的形式表达得丝丝入扣:首尾两端的嘶吼,尖叫把它具象化。弦乐的编排以抒情的方式表现了外部气氛,怅惘但又是压迫的。电吉他和鼓是苦思的焦虑。单簧管则如此精微地传达着个人的呜咽吞声,同时带着温暖。

最后一首《郊眠寺》,也许是谜底所在。歌词相当一部分是对当代生活列举式的直接描述,“渤海地产,太行水泥;宗教医保,慈善股票;幻觉贸易,阶级电梯;高级魔术,高级发明”,总而言之:“电子荒原”,这是万青下的判断。简直有艾略特当年一语道破的力道。英美文学专业出身的作词人姬赓自然对此非常熟悉。如果说“荒原”尚且有迹可循,“亿万泥污人”则是彻底的万青语言,在一贯的个体叙事之外,他们这次竟用了如此巨大的数量词,明明白白指出这说的就是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他们的泥污生活与数字时代的光鲜构成刺眼的反差,简直就是赛博朋克所谓的“高科技、低生活”(high tech, low life)。

“临时收入,临时生活。切断电缆,数字云烟”,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繁荣盛景也不过是通电的云烟。但不夜城的建造又实实在在消耗了打工人的血肉(最直接的解释:房贷),而且再难抽身。但统治形式也依存在电缆之上(最近的例子可以参考“健康宝”)。如果“电缆失窃”,紧绷的压力似乎一下放松,人们穿着睡衣走上街头(万青成员应该都有小时候停电后大家纷纷走出家门闲聊闲逛的记忆),代表公共的权力“紧急换电缆,循环追捕令”,它要紧张了。虽然审查体制和分化措施让语言扭曲变形,公共意见聋哑,但密不透风的体制也有电源插头、电缆不通这样的软肋。

“西郊有密林,助君出重围”是什么意思?姬赓为何在专辑文案中特意强调这一句?(我们是否可以认定这句话最接近所谓“谜底”?)不妨与整张专辑的题目一起思考:《冀西南林路行》,这张专辑是万青在河北西南林中的一段行路。在最后一首歌里,听众被告知此时脚下的密林能“助君出重围”。

尝试猜测密林的含义:1,真正的树林:自然、真实、原始主义的救赎;2,绿林:反叛;3,密林式的半封闭半私密空间:安全感与向外连结共存的可能性。断了电的街头何尝不是密林?我们也许能在那里收获久违的谈话,不被各种音箱的语言打扰,甚至能传递一些“危险消息”;4,跟随他们的脚步走上郊野的我们,难道不可能构成荒野上密林么?聆听至此,好像确实在让人沉默窒息的包围下长舒了一口气。再设想一个现实存在的场景,在万青的演出,台下观众相聚如树林。这种共情的聚会总能让人获得一些突出重围的力量吧?

总体而言,我们可以在万青的这张新专辑中看到当代中国亿万泥污人的生活状态和困境并感到他们努力提出了自己的解答。很多首歌都包含着我们当下所谓进步与繁荣不过是梦幻泡影的意思,那么我们能说万青是反现代、反进步的么?这也是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许多人的困惑,说它们是幻景,却好像又无比真实。对此我们不妨听听台湾作家赖和在1928年的洞见:“时代进步与人们幸福原来是两件事,不能放在一起并论的啊!”万青力图反驳也正是以时代进步覆盖个人幸福的论述。毕竟更真实的状态是个体被剥夺、压抑、催眠、孤立。亿万个体构成巨大的耻辱,但也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十年前,万青横空出世的专辑正是被这股力量追捧。这次新专辑自然会被拿来与旧作对比。而除了技术与形式上的丰富圆熟,精神上万青也取得了不可忽视的进展。借用新专辑文案中的话,万青十年前的同名专辑整体印象是:“面对内部的洪水和外部的歧路,像一个胸闷的哑巴”。它惊人的成就是替众多哑巴开口说话。新专辑则是为“已失了魂”的人招魂。灵魂需要表达,也需要指引。失魂落魄大抵源于走投无路,路在哪儿呢?创作者自称“轨迹和谜底都录在这44分22秒之中,各位可自助提取”,比起情感的描述和代言,十年过去,万青自认已经得到了能称之为“谜底”的东西。它究竟具体是什么,上述解读和猜测但愿不会离题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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