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vano
Silvano

譯書寫字的人,住處毗鄰加州伯克利大學,身在學院外。識得粵國英三語,略知法文。因癡迷巴西音樂,四十歲後始習葡萄牙語,宏願是將Caetano Veloso的回憶錄翻譯成中文。

卡耶塔諾效應 The Caetano Effect(續三)

西班牙導演佩德羅·艾慕杜華(Pedro Almodóvar)聽見其中一場音樂會的錄音,迷上了這首歌和費洛索。從此,他稱費洛索為「我的一個哥哥」。多年來他試圖在自己某部電影裡用上這首歌,並終於在2002年邀得費洛索在《對她有話兒》 (Talk to Her )中演唱它。


——卡耶塔諾·費洛索(Caetano Veloso)如何變革了巴西的國民音樂和精神

喬納森·布利澤(Jonathan Blitzer),《紐約客》2022年2月14 & 21日合刊

Silvano | 鄭遠濤 譯

本文為(wéi & wèi)樂迷翻譯,歡迎分享,但轉載請先徵得譯者同意。

IV.

費洛索時有靈感敲門,其來也飄忽難測。多數時候,他寫歌會開始於耳中縈迴的一點聲音,他稱之為「唱詞」(sung words ),可以是片言只語,一個意念,一個指涉。不過當那些詞語附著在一段旋律的片斷上時,他知道自己必定會有所獲。這時,他每每跟隨旋律的舒展,在其餘歌詞尚未出現之際便對自己哼唱。他告訴我,當他終於捧來吉他時,通常「我已經唱過曲子的一個雛形,而且知道要用什麼和弦來配合了。 」

這些一閃而過的靈光可能需要多年來育成。他的新專輯中的一句歌詞,以及專輯標題曲背後的智力火花,來自他在七〇年代與吉爾伯託的一次談話。 1978年發行的《地球》(Terra)是另一個例子。歌曲開頭的歌詞關於宇航員拍攝的地球圖像,是這樣的:「當我發現自己 / 被囚禁 / 在監獄的一間單人囚室裡 / 我第一次看見/ 那些著名的照片 /在上面我們看見她的全貌/ 但她不是裸體的 / 因為她身披她的 / 雲朵。」費洛索入獄的第二個月,黛黛給他捎來一冊大開本雜誌Manchete 。 「我在這個小牢房裡,畫報上有個首次被拍攝到的地球,」他告訴我。但是要經過十年,這印象才被催化成一個清晰的想法。費洛索在電影院裡看到《星球大戰》,片子的場景設定——在一個無盡迢遙的星系中的人間戲劇——令他受到觸動,想起了他自己彷彿從地球上暫時消失的感覺。他告訴我:「我開始遐想那些遠離地球的人類個體,一個在當下離地球很遙遠的人,整個作品就安放下來了。」

在收錄《地球》一曲的1978年專輯《許多》(Muito)唱片封套,費洛索放上與母親的合影。

有時,當費洛索第一次聽到這些「唱詞」 ,它們已經是現成的了。他最堪玩味的專輯之一是《北方之夜》(Noites do Norte),名稱來自十九世紀巴西廢奴主義者若阿金·納布科(Joaquim Nabuco)的一篇文字。費洛索給納布科的文字譜上音樂,再圍繞它構建出他自己創作的歌曲。奴隸制在巴西廢除於1888年;先前巴伊亞一直是該國奴隸貿易的轉運中心。森巴樂舞源自這裡,事出有因——對此,費洛索在藝術生涯裡執著地一次次予以演繹。 《北方之夜》唱片上,最堅持不懈的召喚也許是來自巴西東北部的非洲敲擊樂的聲音:廷巴萊斯鼓( timbales )、沙錘、貝斯鼓、阿他巴奇鼓(atabaques )、康加鼓( congas )、一柄敲著盤子的餐刀。

費洛索從未學會讀譜或在紙上譜曲。有的作品他親自編曲,有的請人相助。 「卡耶塔諾會彈吉他給我展示一首歌,唱三四個樂句——我做了筆記就回家, 」大提琴家、作曲家和編曲家雅克斯·莫勒倫鮑姆( Jaques Morelenbaum )告訴我。他和費洛索相識於八〇年代末,合作了14張專輯。他說: 「你沒法相信一個人能夠在頭腦裡容下這麼多的歌詞、這麼多的旋律。我只是他的一個工具。 」費洛索找來莫勒倫鮑姆的時候,會給他一些編曲的「線索」。這首歌,要運用奧地利作曲家安東·韋伯恩(Anton Webern )的「語言和重音」 ;另一首,他則希望有一組大提琴「吟哦著低沉的旋律」。費洛索在1999年獲得Grammy獎的專輯《書》 ( Livro )是對邁爾斯·戴維斯和吉爾·埃文斯的《靜夜》 ( Quiet Nights )的直接回應。照費洛索設想,巴伊亞的街頭敲擊樂可以發揚埃文斯的爵士大樂團之聲。 「他好像畫家來到一張白紙前那樣來到我身邊,」莫勒倫鮑姆說,「他會談色彩,談詩,談形像。」

1997年《書》(Livro)專輯封面

我和他在里約共度的那個星期,費洛索在聽一位名叫瑪里莉亞·門東薩(Marília Mondonça)的巴西鄉村歌手、一群里約說唱歌手和hip-hop DJ,以及Bruno Mars和Anderson .Paak的R & B二人組Silk Sonic。深夜,通常是凌晨三四點,他會在一個仿照MTV的頻道“ Multishow ”上觀看音樂短片。 「他的參照系廣闊得離譜,」美國音樂人阿爾托·林賽(Arto Lindsay )告訴我,他在巴西伯南布哥州(Pernambuco )長大,和費洛索相識近四十年。林賽將費洛索的歌詞翻譯成英文,並製作過他的兩張專輯。一張是1989年專輯《異鄉人》(Estrangeiro ) ,充滿電子聲效和銳利旋律的情緒化交融;內中有一位來自累西腓(Recife)的撥鈴波(berimbau )琴手Naná Vasconcelos和美國吉他手Bill Frisell伴奏。費洛索和林賽一起看過的演唱會遍布紐約和巴西各地:他們在東村的韋伯斯特音樂廳看Neville Brothers ,在里約的馬拉卡納體育場看Prince 。

十二月的一夜,在費洛索的家裡,他和林賽回憶著兩人最喜歡的演出。費洛索告訴我們,他在里約一家夜店為Prince舉辦的派對上初次見到這歌手,那是1991年。 Prince在保鏢簇擁下到場,然後站到一邊上,落落寡合。費洛索從我們圍坐的桌子邊站起來,模仿一位身穿短裙和高跟鞋的年輕女子,她穿過房間邀請Prince共舞。 「這個女人根本不怕,」費洛索幾近嚴肅地說。他繞著想像中的Prince旋轉,在自己面前握緊雙拳,推著雙肘;他搖晃臀部,彎腰低俯,又跳起來。 「一切都是她在做, 」費洛索說。然後他僵住身體,他現在是Prince了:冷峻、挺拔、決不讓步。費洛索撅撅嘴。 「這麼一副『莫犯本宮』的神氣, 」他說。

惟有舞台才使「卡耶塔諾變成卡耶塔諾」 ,吉他手佩德羅·薩(Pedro Sá)告訴我。錄音室,費洛索說,是「一個空空冷冷的地方,只有一支咪高峰。你得憑空生發所有的感情和靈魂的騷動。」在觀眾面前,他往往會和自己產生更自由的對話。適當的條件會把他變成一個外向的人。他會即興跳森巴,以聖阿馬魯的風格。他很放鬆,但也很有章法。伴奏樂手們會湊近到他周圍,再留下他長時間自彈自唱,猶如若昂·吉爾伯托那樣:一個人、一把吉他。

薩對我說,每場音樂會感覺都像一部電影,導演是費洛索。在費洛索演出時,個別專輯背後的概念往往變得更加清晰生動。 Nonesuch唱片公司的總裁Bob Hurwitz負責發行費洛索的專輯長達32年之久,他告訴我: 「每張唱片出來的時候總是有一個敘述,一個故事,比如關於他和美國流行音樂的關係,比如巴西東北部敲擊樂的文化身份,比如費里尼的電影。他的唱片會變成音樂會。他會發行唱片,然後做一台音樂會。然後他會發行那台音樂會的一張唱片。某種程度上,它們是微型電影。 」

九〇年代中期,費洛索在巡演宣傳一張西班牙語的拉美經典翻唱專輯時,加入了《咕咕嚕咕咕鴿子》( Cucurrucucú Paloma ) ,這是一首五〇年代的墨西哥民謠,模仿鴿子咕咕的叫聲。西班牙導演佩德羅·艾慕杜華(Pedro Almodóvar)聽見其中一場音樂會的錄音,迷上了這首歌和費洛索。從此,他稱費洛索為「我的一個哥哥」。多年來他試圖在自己某部電影裡用上這首歌,並終於在2002年邀得費洛索在《對她有話兒》 (Talk to Her )中演唱它。憂鬱的男主角——由阿根廷演員達里奧·格蘭迪內蒂( Darío Grandinetti )飾演——在費洛索唱歌之際淚流滿面。 「那首卡耶塔諾把我心都融化了,」他對走過來安慰他的女友說。該場景是一個小型音樂會,在一座西班牙別墅舉行。幾十個人擠在泳池邊的露台上,費洛索坐在咪高峰前的椅子上,斂著專注的目光,如同一個神秘主義者、一位先知。艾慕杜華說過: 「為了確保大家明白這個人(格蘭迪內蒂)正在哭泣,我必須有一樣可以催人淚下的東西,並且能夠讓觀眾哭泣。我記得我如何一邊在寫《對她有話兒》的劇本,一邊聽著《咕咕嚕咕咕鴿子》哭泣。 」(明日後續)

1995年費洛索在為西班牙語專輯"Fina Estampa"巡演期間,臨時添入《咕咕嚕咕咕鴿子》一曲,大受歡迎,並先後被王家衛(《春光乍洩》)、艾慕杜華(《對她有話兒》)、Barry Jenkins("Moonlight")用作經典電影的插曲。短片中的樂隊指揮便是長年與費洛索合作編曲的音樂家、 大提琴手雅克斯·莫勒倫鮑姆。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