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vano
Silvano

譯書寫字的人,住處毗鄰加州伯克利大學,身在學院外。識得粵國英三語,略知法文。因癡迷巴西音樂,四十歲後始習葡萄牙語,宏願是將Caetano Veloso的回憶錄翻譯成中文。

卡耶塔諾效應 The Caetano Effect(續四)

(编辑过)
費洛索在自己39歲、拉維尼13歲時開始和她約會。他倆從未掩蓋這件事實。不但費洛索的回憶錄予以提及,而且在1998年,拉維尼也曾沒有戒備地接受過《花花公子》(Playboy)採訪。[......]即使是那些對他們早年的戀愛採取諒解態度的歌迷——戀情發生在八〇年代巴西寬鬆的、界限模糊的氛圍中——也承認此事並不馨香。

——卡耶塔諾·費洛索(Caetano Veloso)如何變革了巴西的國民音樂和精神

喬納森·布利澤(Jonathan Blitzer),《紐約客》2022年2月14 & 21日合刊

Silvano | 鄭遠濤 譯

本文為(wéi & wèi)樂迷翻譯,歡迎分享,但轉載請先徵得譯者同意。

費洛索與Cê樂隊專輯《zii e zie》巡演里約站(2010年10月7、8日錄影)

V .

某個週五,時近黃昏,我到達伊帕內瑪(Ipanema)一個綠樹成行的街區,來訪一棟小型石灰岩公寓樓。寶拉·拉維尼(Paula Lavigne)事先囑咐過我,不要使用壞掉的門鈴。一樓有個窗戶開著,「你到了大聲喊就行,」她說。費洛索的兒子澤卡(Zeca)住在三樓。一樓有兩個單元,一個屬於澤卡的弟弟湯姆(Tom),住著他和妻子以及他們周歲的孩子,另一單元屬於一個胖胖的禿頭男人,七十來歲,眼鏡很厚,腳板浮腫,名叫塞扎爾·門德斯(Cézar Mendes) ,大家暱稱他為塞濟尼亞(Cezinha) 。

卡耶塔諾與塞濟尼亞

我走進去的時候,塞濟尼亞穿著短褲、T恤和黑色塑料涼鞋,坐在那裡彈一把吉他,吉他就放在肚皮上。我待了一個多鐘頭,朋友們來來去去,塞濟尼亞不曾停過撥弦的手,同時講述著聖阿馬魯往事,他在那里長大,與費洛索家相隔幾座房屋。這間公寓很小,擠滿了植物和散亂的樂譜,有的被貼在牆上。他用一部老的辛格縫紉機改成的書桌頂部擱著一盞台燈,照亮了他的雙手。

塞濟尼亞在費洛索家裡地位特殊:他是卡耶塔諾的兒子們的吉他老師。澤卡10歲左右開始跟從他學習彈奏,湯姆15歲。 ( 「他很有天分,上手很快,如果不那麼懶的話可能會更快,」塞濟尼亞眨著眼睛說。 )塞濟尼亞承認,兄弟倆同父異母的哥哥,49歲的莫雷諾(Moreno ),在吉爾伯托·吉爾(Gilberto Gil)的指導下可能學得更多, 「但我是帶他入門的人,」他說。湯姆身穿足球衫,拿著吉他走了進來。他坐到拉維尼旁邊的椅子上,翹著二郎腿,開始和塞濟尼亞一起彈奏。他和澤卡是拉維尼的兒子;莫雷諾,湯姆的教父,則是卡耶塔諾和黛黛的兒子,夫妻倆1983年分開。

卡耶塔諾與第一任妻子黛黛
寶拉·拉維尼和黛黛在卡耶塔諾四十歲生日派對上,1982年。
費洛索、拉維尼夫婦和他們所生的兩個兒子,哥哥Zeca、弟弟Tom
費洛索、拉維尼夫婦近影

費洛索在自己39歲、拉維尼13歲時開始和她約會。他倆從未掩蓋這件事實。不但費洛索的回憶錄予以提及,而且在1998年,拉維尼也曾沒有戒備地接受過《花花公子》(Playboy)採訪。她一向說這段關係是兩廂情願的,而他們後來結了婚,使許多巴西人平靜地接受了事情的私密性。但問題從未消失;即使是那些對他們早年的戀愛採取諒解態度的歌迷——戀情發生在八〇年代巴西寬鬆的、界限模糊的氛圍中——也承認此事並不馨香。的確,過去四年裡,巴西右翼人士早已舊話重提。一位專家和兩位立法者把費洛索稱為戀童者。他以誹謗和「精神損害」為由起訴了他們,訟案的結果勝負參半。如今,夫婦倆在巴西右翼重新叫囂的脈絡中談論這個話題。

「我不老,但我開始得很早,」五十餘歲的拉維尼有天晚上在他們家對我說。這兩人在各方面都似乎恰恰相反。他是個藝術家,而她是個商人。在他體現分寸和低調的地方,她熱情有力。他喜歡緩慢、迂迴的敘述,她卻嘲笑他的囉嗦。 (「你是要把整個故事從頭開始講一遍嗎? 」)他身材纖瘦,她則高挑有曲線,眼神犀利,一頭深色長髮。 「他看似隨和,其實並不隨和。」她說,「我是那個持家、付賬單的人。 」

2004年,費洛索和拉維尼分居,但她繼續擔任他的經理人。 「我覺得把工作也分開未免太過了。」他告訴我,「我們學會了繼續一起工作。這不總是容易的。她非常好。她促使事情發生。 」除了代表費洛索,拉維尼還曾經在巴西最有名的電視連續劇中飾演角色,她也代理其他藝人的工作,並建立了一流監製的聲譽。

《外國聲腔》中最受矚目的歌曲之一,是費洛索重新演繹的"Come As You Are"。他放慢了 這首Nirvana名作的節拍,採用爵士化混合搖滾的編曲,令人耳目一新。

他們的分離使費洛索陷入創作和個人危機。當時,他正在努力完成一張名為《外國聲腔》(A Foreign Sound)的美國歌曲專輯。【註釋】他花了九個月在錄音室裡艱難跋涉。他的聲音不斷跑調。他感到抑鬱。唱片推出後,費洛索踏上巡演宣傳之路,但他也在尋找一個新的開始。

【註釋】“A Foreign Sound”這碟名來自專輯中翻唱的Bob Dylan歌曲“It’s Alright, Ma (I’m only bleeding)”的一句歌詞:“So don’t fear if you hear/A foreign sound to your ear”,本指異樣、異質的聲響。譯為《外國聲腔》,則強調費洛索以非母語者(外國人)身分演繹英文經典的一種姿態。

靈感時刻在那不勒斯到來。他和他的樂隊(包括佩德羅·薩)住在一家酒店裡,俯臨十二世紀的蛋堡(Castel dell'Ovo)的城牆——這堡壘因一個涉及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古老寓言而得名。薩是莫雷諾自小的朋友,在巡演途中和費洛索分享著最新的音樂,其中包括Wilco、Pixies和來自新奧爾良的Funk樂隊The Meters。 「卡耶塔諾喜歡什麼的時候,我會知道。」薩告訴我,「你看得見他腦子在轉。當他說, 『噢,這很有趣』 ,小聲地,幾乎是喃喃自語,這時你就知道他是認真的。 」

費洛索決定從根柢上精簡他的音樂。他揚棄了先前作品中大開大闔的、需要許多伴奏者以多樣風格來演奏的編曲手法。現在,薩會演奏電吉他,費洛索則在電吉他和原聲吉他之間交替彈奏。他們邀得一名鼓手、一名兼任鍵琴手的低音吉他手加盟。樂隊稱為“Banda Cê ” (譯按: banda即英語的band , Cê即「你」,是você的俚語簡稱) ,它就像一個經驗老到的車庫樂隊:他們奏出緊湊、棱角分明的旋律,帶有失真聲效、搖滾段落和加速的節奏。一位樂評人在《紐約時報》上寫道: 「一場森巴巡遊變成了吵架」,又補充說,這種音樂「為熱帶主義提供了一個較為冷靜成熟而不減震撼的尾聲」。然而與熱帶主義不同, Cê樂隊在評論界贏得滿堂喝彩。 「當時巴西最酷的東西就是Cê樂隊。 」音樂記者Leonardo Lichote告訴我,「這些人簡直無與倫比。卡耶塔諾穿著牛仔外套和紫色T恤。年輕一代開始聽他的歌,然後進入他所有的音樂。 」這時費洛索六十四歲。

費洛索與Cê樂隊,2006年:左一為吉他手佩德羅·薩,右一為低音吉他手兼鍵琴手Ricardo Dias Gomes, 右二為敲擊樂手Marcelo Callado。

2006年至2012年之間,費洛索與Cê樂隊推出了三張錄音室專輯。 「他有這種粗礪的能量,」薩說。 (譯按:原文作「2006年至2015年之間」,有誤。)製作三部曲的第一張唱片時,費洛索給薩帶來了一首他形容為情歌的作品,歌曲名叫《我恨》(Odeio),其副歌是:「我恨你 / 我恨你 / 我恨你 / 我恨。 」薩不知該說什麼好。但費洛索告訴他, 「當我說『我恨你』時,是因為我真的愛這個人。 」【註釋】樂評家們指出如果你忽略副歌或者不懂葡萄牙語,這首歌聽上去明亮又有旋律感。它是專輯中關於拉維尼的三首歌曲之一。另一首叫《我不後悔》 ( Não Me Arrependo ),歌中唱道: 「看看這些新人 /由我們孕育/ 自我們而來/ 沒有什麼,哪怕是我們即將死去/可以推翻 /如今駐入我聲音的東西。 」

【註釋】「我恨」未必是理想的翻譯。粵語中伴侶爭吵有時會說「憎死你!」,那種好惡交纏的情意結,可能較接近費洛索此曲中似乎蘊含的無限眷戀。

澤卡和湯姆說服卡耶塔諾在歌曲發行前與拉維尼分享它們。兩人在倫敦工作時,他給她播放了這些歌。那天晚上,當我們離開塞濟尼亞的住所,坐上拉維尼的車回家時,她告訴我: 「 《我恨》是卡耶塔諾寫我的所有歌曲之中我最喜歡的。 」

他們的分離持續11年;在兩人重歸於好之前,出現了最後一個的家庭難題。長期以來,費洛索一直夢想著與莫雷諾、澤卡和湯姆一起進行大型的國際巡演。莫雷諾的出生,費洛索告訴我,「是我成年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件。 」他這長子在巴伊亞度過幼年,被吉爾伯托·吉爾、嘉兒·科斯塔和米爾頓·納西門圖(Milton Nascimento)等藝術家包圍著。他兩歲時,費洛索讓他坐在膝頭,教給他一首複雜的森巴朔羅(choro);八歲時,莫雷諾寫了“ Ilê Ayê ”【註釋】一曲的歌詞,並演唱了這歌的一個版本,獲得國際成功。後來他做了幾張自己的專輯。澤卡和湯姆禀有家族天賦,但經過一些勸說才決定做職業音樂人。 2017年,他們四人開始為一場將定名為《獻禮》(Ofertório)的音樂會打造歌單,準備上路巡演。費洛索把它看作對家庭的慶祝,是對他生命中的女性的致敬。但這也是一個父親恬不知恥的伎倆——「一種親近他們的方式, 」他告訴我。拉維尼卻懷著疑慮。她擔心,如果觀眾不友好,這次巡演會給澤卡和湯姆留下陰影。澤卡二十五歲,湯姆二十。拉維尼覺得節目單上顯然缺少熱門歌,不但身為母親,身為製作人她也有擔憂的理由。

【註釋】實際歌名為Um canto de afoxé para o bloco do Ilê ,即《給狂歡節樂隊咿雷的一首阿佛謝頌歌》, Ilê Ayê發音為「咿雷哎吔」,是約魯巴語, Ilê是家、屋, Ayê是生命,「生命之屋」意指大地。這支狂歡節樂隊全稱Ilê Ayê ,來自巴伊亞州薩爾瓦多,成立於1974年,是最早的巴西非洲裔狂歡節樂隊。費洛索摯友吉爾伯托·吉爾1977年的專輯“Refavela”中有一首歌詠他們的“Ilê Ayê” ,節奏比費洛索父子之作跳盪急促。

澤卡想出一個外交手腕的解決方案,讓父母雙方都感到滿意。音樂會將用最長盛不衰的熱門歌《快樂,快樂》開場,以家庭形式表演它。這次巡演出乎意料地大獲成功。澤卡表演了一支他自己的作品,極受歡迎,直接開啟了他的單飛生涯。湯姆在舞台上淡漠的磁力使他造成一種小轟動。去年,他與父親的合唱歌(譯按: “Talvez” / 《也許》)為他們贏得一尊拉丁Grammy獎座,歌曲是湯姆和塞濟尼亞一起寫的。(明日後續)

【歌詞】Odeio 我恨

Veio um golfinho do meio do mar roxo 一隻小海豚從紫色海洋中出現

Veio sorrindo pra mim 微笑著向我游來

Hoje o sol veio vermelho como um rosto 今天太陽升起,紅如臉龐

Vênus diamante-jasmim 維納斯鑽石茉莉

Veio enfim o e-mail de alguém 某人的電郵終於來了

Veio a maior cornucópia de mulheres 豐饒羊角般的大群女人來到

Todas mucosas pra mim 黏液盡向著我

O mar se abriu pelo meio dos prazeres 海洋在歡樂之中打開

Dunas de ouro e marfim 黃金與象牙的沙丘

Foi assim, é assim 從前如此,現在如此

Mas assim é demais também 但如此也未免太過

Odeio você 我恨你

Odeio você 我恨你

Odeio você 我恨你

Odeio 我恨

Veio um garoto do Arraial do Cabo 一個男孩兒從阿拉亞爾多卡博來到

Belo como um serafim 美若熾天使

Forte e feliz feito um deus, feito um diabo 強健又快樂,有如天神,有如惡魔

Veio dizendo que sim 他乖巧聽話地來

Só eu, velho, sou feio e ninguém 只有我老、醜,默默無聞

Veio e não veio quem eu desejaria 我切盼的那個人來了,又沒有來

Se dependesse de mim 其實那由不得我

São Paulo em cheio nas luzes da Bahia 聖保羅滿城巴伊亞的光線

Tudo de bom e ruim 所有的好與壞

Era o fim, é o fim 已結束了,到終點了

Mas o fim é demais também 但這終點也未免太過

Odeio você 我恨你

Odeio você 我恨你

Odeio você 我恨你

Odeio 我恨

費洛索父子,後排是Zeca, Tom, Moreno。


《獻禮》(Ofertório)巡演實況(請點擊Watch on Vim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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