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vano
Silvano

譯書寫字的人,住處毗鄰加州伯克利大學,身在學院外。識得粵國英三語,略知法文。因癡迷巴西音樂,四十歲後始習葡萄牙語,宏願是將Caetano Veloso的回憶錄翻譯成中文。

卡耶塔諾效應 The Caetano Effect(續二)

當一位著名的游擊隊戰士馬里蓋拉( Marighella )被政府軍殺害時,費洛索幾乎感到嫉妒。 「我們已經死了, 」他在報紙的一個專欄中寫道,「他比我們反而是活著的。 」

——卡耶塔諾·費洛索(Caetano Veloso)如何變革了巴西的國民音樂和精神

喬納森·布利澤(Jonathan Blitzer),《紐約客》2022年2月14 & 21日合刊

Silvano|鄭遠濤 譯

本文為( wéi & wèi )樂迷翻譯,歡迎分享,但轉載請先徵得譯者同意。

卡耶塔諾·費洛索,1968年

III.

1967年10月某夜,費洛索出現在聖保羅的一個舞台上,迎向一大群嚎叫的人,他穿著一件大了幾碼的格子西裝外套,內襯芥末黃的高領毛衣,身上沒挎吉他,在緊張中粲然一笑。當時這台電視節目每年舉辦競賽,評選最佳巴西歌曲。音樂人在唱段中間會懇求觀眾聽至曲終,但他們每每被叫喊聲蓋過,或是被雞蛋投擲。坐在舞台旁邊的評委們戴著耳機,以能夠聽到的音量接收音樂。當時主要的音樂人全都來登台——有羅伯托·卡洛斯(Roberto Carlos) ,來自時稱「青年衛兵」( Jovem Guarda )的搖滾陣營;有齊科·布阿爾克(Chico Buarque ) ,風度瀟灑的創作歌手,對傳統聽眾和進步派都具備魅力;還有早期波薩諾瓦的代表人物埃杜·洛博(Edu Lobo)。費洛索作為他和吉爾發起的一個運動的使者出現。運動名為Tropicália (熱帶卡利亞,又名熱帶主義, tropicalismo ),它兼容並蓄,放縱不羈,融合了巴西的民間形式和英倫搖滾。費洛索說: 「我們想實現一種自由,既在波薩諾瓦之前,所謂壞品味的東西中找到靈感,又在它之後,所謂狂暴的帝國主義搖滾中找到靈感。 」和他一同登台的是五個阿根廷樂手“Beat Boys” (垮掉男孩/節拍男孩),背著電吉他,留著蓋碗頭。

費洛索開始唱《快樂,快樂》( Alegria, Alegria ),這是一首陽光燦爛的頌歌,講述某位年輕的尋求者「逆風而行」,進入一個「炸彈和碧姬·芭鐸」的世界。一陣噓聲衝上舞台。費洛索微微搖晃,彷彿不確定他的手如何是好。他的笑容從未減弱。漸漸地,他向觀眾伸出了手臂,隨著他的動作,嘲笑聲零落下去,讓位於熱烈的鼓掌。

對熱帶主義的反應並不總是那麼熱情洋溢。這場運動包括詩人、電影人和視覺藝術家的作品,他們舉辦挑釁性的音樂會、表演和展覽,都是為了刺激巴西人,讓他們接觸來自更廣大世界的影響。費洛索引起了左翼學生和教條主義活動家的猛烈反應。他蓬著一頭張揚的鬈髮,穿露臍裝、緊身褲,強調自己雌雄同體的特徵;他和妹妹貝塔妮亞的外表渾然難分。在一場活動上,費洛索身穿綠黑兩色的塑料連體服出現,胸前掛滿電線做的項鍊。他跳著情色舞,一邊朗誦葡萄牙作家費爾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的一首神秘主義的詩。群眾的噓聲越大,他扭擺得越起勁。在他旁邊伴奏、經常一同演出的搖滾樂隊Os Mutantes (變種人)背對觀眾。吉爾跳上舞台,站到費洛索身側以示聲援。費洛索拋開那首詩,喊道: 「你們就是那些說要奪取權力的年輕人嗎!如果你們在政治上跟在音樂上一樣,我們就完了。 」

紀錄片《熱帶卡利亞》回顧了那場轟動一時的音樂運動,它很短暫,卻是巴西流行音樂的一個歷史轉折。

1968年12月13日,軍方頒布「第五號制度法」 ,關閉國會,並授權政府對任何它認為顛覆公共秩序的人施以拘禁和酷刑。當時26歲的費洛索正在寫《禁止禁止》( É Proibido Proibir )之類的歌,心裡想的是他的左翼誹謗者。他不知道自己是一份厚厚的政府檔案的主角,它從1966年開始建檔,羅列著他的所謂罪行,如參加抗議和文化活動,其附件打出了他歌曲的唱詞。

兩週後,一群聯邦警察在黎明前抵達他在聖保羅租住的公寓,隨後去找吉爾。兩人被押上一輛警車,車行六小時駛往里約,警察在里約將他們交給軍方,關進一個兵營。 (譯按:費洛索和吉爾起初被關押在陸軍警察總部的囚室,位於里約的蒂茹卡[T ijuca] 。)獨裁軍政府最暴力的時期才剛剛開始。數以百計的巴西左翼人士將被謀殺,數以千計者將遭到拷問和監禁,與外界失聯。黛黛知道費洛索和吉爾在哪裡,只因她開著自己的車,一路追踪那輛警車去到里約。

幾星期後,費洛索注意到一個年輕的看守正在從單人囚室外面望著他,眼中強忍淚水。兩人對上目光時,那士兵抱歉地搖了搖頭。一個警官和另外兩個男子出現,命令費洛索穿好衣服。他們四人一到戶外,士兵們就拔出了武器。警官叫他走在他們前面,不許回頭。軍事建築群周邊的鵝卵石街不見人影。在幾秒鐘的永恆之後,又有一個命令:「停下! 」費洛索止住腳步,等待開槍。然而,那警官指示他走進一個閉門的房間,裡面有一個理髮師手拿大剪子等著。離費洛索上一次剪髮已經兩年了。

軍政府秘密檔案保存的費洛索照片,下圖是他剛剛被剃去頭髮之時。

費洛索所受的迫害,逼促他不再三心兩意,沉浸到一個他本不確定自己想要的職業生涯中。他曾經夢想過拍電影。可是,經歷過牢獄後, 「說『我要換一種活法』的可能性大大減少了, 」他告訴我,「我是被動的。音樂裹挾了我。 」他和吉爾被釋放,但後來被勒令離開這個國家。明星地位讓他們獲得了一些小特權:1969年,他們在薩爾瓦多的卡斯特羅·阿爾維斯(Castro Alves )劇院舉辦了一場音樂會,以此籌集流亡的資金。演出一結束,警察就陪著他們直奔機場。當時葡萄牙正處於歐洲最漫長的獨裁統治之中,佛朗哥仍牢牢控制西班牙,法國則因1968年的騷亂而彷彿硝煙猶在。費洛索和吉爾在倫敦安家,住在經理人為他們在切爾西(Chelsea )找到的一棟三層房子裡。

費洛索流亡倫敦時期的一首作品,收錄於1971年歌手同名專輯。

費洛索在英國的幾年裡,抑鬱和思鄉之情充溢心頭。黛黛和他住在一起。他的英語學得很慢,而且他幾乎只和巴西人交往,同胞們加強了他的錯位感。 「倫敦對我來說是一個徹底脆弱的時期, 」他在回憶錄《熱帶的真實》中寫道,「我從來沒有去看過一台英國戲劇,沒有參加過一場古典音樂會,沒有走進過圖書館或書店。 」費洛索和一些熱帶主義的老夥伴將巴西的共產主義左翼視為反對日益惡化的軍事鎮壓的盟友。當一位著名的游擊隊戰士馬里蓋拉( Marighella )被政府軍殺害時,費洛索幾乎感到嫉妒。 「我們已經死了, 」他在報紙的一個專欄中寫道,「他比我們反而是活著的。 」

1971年初,他回到巴伊亞,參加父母結婚四十週年的慶典。貝塔妮亞事先與軍方的一個相識做了安排。然而在里約機場,便衣警察將他扣下,驅車帶到一個公寓,在那裡向他發出新的威脅。他心神不寧地回到倫敦,確信自己無法再次歸國了。他的流放如今似已遙無限期,於是他決定學會欣賞這座他旅居的城市。 「我先是從草地開始喜歡的,」他告訴我,「然後是公園的長椅,還有那些看起來像靈車的出租車。」英國的唱片製作人喜歡他彈吉他的方式,這也是一種鼓勵。在巴西,與那麼多技藝高手並列,他總感到難為情。在倫敦,他說,「我不再尷尬了。」

卡耶塔諾與Sandra在倫敦切爾西自家住宅外,1971年。Sandra和黛黛是姐妹倆, Sandra嫁給吉爾伯托·吉爾,黛黛嫁給卡耶塔諾,兩對年輕夫妻都因為音樂而流亡海外。

那年晚些時候,錄製新專輯“ Transa ”期間,他的電話響了。那是若昂·吉爾伯托,從聖保羅的一個錄音室打來。 「卡耶塔諾,過來跟我和嘉兒一起唱吧,」他說。他和嘉兒·科斯塔正在錄製一個電視特別節目。費洛索告訴他這不可能。吉爾伯托說道:「別擔心,每個人都會對你微笑。沒有人會在機場攔下你。 」吉爾伯托令人欽佩的才能很多,但不包括政治上或實際生活中的靈敏。他怎知安全? 「神意如此, 」吉爾伯託說。

「那時我是反宗教的, 」費洛索告訴我,「不過若昂·吉爾伯托是我的宗教。他對我說的每句話都神聖。 」費洛索和黛黛飛到巴黎與朋友磋商,他們有政治人脈,可以幫助兩人評估風險。他選擇冒險一試。有如一個預言的實現那樣,飛機上的空乘人員對他微笑,機場裡沒有警察在等他,停車場裡也沒有便衣密探的黑色大眾汽車在遊蕩。 「我對黛黛說, 『若昂·吉爾伯託也沒那麼神奇吧。 』但他就是這樣。 」(明日後續)

1971年波薩諾瓦大師若昂·吉爾伯托首次與晚生代歌手費洛索、嘉兒同台演出。
《快樂,快樂》收錄於首張個人大碟"Caetano Veloso"(1967)。

【歌詞】Alegria, Alegria 快樂,快樂

Caminhando contra o vento 逆著風行走

Sem lenço e sem documento 沒有手帕,沒有身份證

No sol de quase dezembro 在近乎十二月的驕陽底下

Eu vou 我快要

O sol se reparte em crimes 陽光散漫在罪行

Espaçonaves, guerrilhas 在宇宙飛船、游擊隊

Em Cardinales bonitas 在卡汀娜的倩影之間[按:義大利女演員Claudia Cardinales]

Eu vou 我快要

Em caras de presidentes 在總統們的臉上

Em grandes beijos de amor 在愛情的長吻裡

Em dentes, pernas, bandeiras 在牙齒、大腿、旗幟間

Bomba e Brigitte Bardot 炸彈和碧姬·芭鐸

O sol nas bancas de revista 報刊亭前的太陽

Me enche de alegria e preguiça 讓我渾身快樂又懶怠

Quem lê tanta notícia? 誰讀那麼多新聞?

Eu vou 我快要

Por entre fotos e nomes 穿過一堆圖片和名字

Os olhos cheios de cores 眼睛充塞著顏色

O peito cheio de amores vãos 胸中充塞空虛的愛情

Eu vou 我快要

Por que não? Por que não? 為何不?為何不?

Ela pensa em casamento 她考慮結婚

E eu nunca mais fui à escola 而我久已不去學校

Sem lenço e sem documento 沒有手帕,沒有身份證

Eu vou 我快要

Eu tomo uma Coca-Cola 我喝瓶可口可樂

Ela pensa em casamento 她考慮結婚

E uma canção me consola 有首歌安慰了我

Eu vou 我快要

Por entre fotos e nomes 穿過一堆圖片和名字

Sem livros e sem fuzil 沒有書沒有槍

Sem fome, sem telefone 沒有飢餓,沒有電話

No coração do Brasil 在巴西的心臟地帶

Ela nem sabe, até pensei 她不知道,我甚至想過

Em cantar na televisão 在電視上唱歌

O sol é tão bonito 陽光多美好啊

Eu vou 我快要

Sem lenço, sem documento 沒有手帕,沒有身份證

Nada no bolso ou nas mãos 口袋空空,兩手空空

Eu quero seguir vivendo, amor 我想要繼續活著,愛人

Eu vou 我快要

Por que não? Por que não? 為何不?為何不?

Por que não? Por que não? 為何不?為何不?

Por que não? Por que não? 為何不?為何不?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