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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让你追我。

选票 01 | 黑人民权运动中,UCLA教授是否应特殊对待黑人学生的期末考试

九年前,在我还在公司实习的时候,一次和同事坐地铁回家,他看着满车厢推搡吵嚷的乘客,操着东北话说了一句:“这些人都该突突了。”无心插柳的一句话,后来经常浮现在我眼前:到底人有没有资格裁决另一个人?如果真的要清除一些人,标准到底是什么?人作为一个整体到底有什么价值?

历史上,不乏人与人,党与党,族与族之间的争斗,血腥残忍,留下历史疮痍。但媒体技术发达,外加互联网的加持,这种争斗不仅没有因为经济增长而衰减,反而愈发激烈,矛盾和仇恨被持续放大:北京diduan人口的清理;难民是否可以进入国界居住;国外一个女孩在Instagram上发起自杀投票,最后真的自杀;一次又一次网络暴力将当事人逼入死角;黑人白人的竞争;大陆香港的征伐;火箭队和厄齐尔相继被抵制;肖战粉丝大战同人网站...哀鸿遍野,有人胜利,就有人溃败。

如果说具体的战争是让人丢失了性命,那抽象的舆论绞杀则是让人丢失了灵魂,不是被审判的丢失,而是手握选票的丧失尊严。以前我一度觉得,人可能缺乏的是思辨能力,对事情不分青红皂白的言说。现在我担心的不再是人的思辨意识缺乏,而是判断力。今天,任何人似乎都掌握了一个叫“批判性思维”的工具,在一个事件的两边来回摇摆,“黑人是需要平权但也不能太过分了”,“言论自由肯定是需要的但芳芳那种肯定也不妥”,“老师的行为肯定越界了但学生也该反思反思自己”,甚至中文互联网环境里还有咪蒙这样的价值观对冲写作的存在。批判性思维若仅是知其正反双方的利益得失,那在我看来这不叫有观点,而是缺乏判断的勇气和良知。

今天,是一个人人都握有选票的年代,自由发言的空间巨大,但选票不是左右逢源的政治工具,以此崛取私人利益。我们的社交空间已不可能全面回到过去的百人小社会,只需要和少部分具有价值共识的人相处,在高密度的城市和高交互度的现代,每一次价值观冲突事件发生时,有能力投出明确的那一票,是“批判性思维”真正应有的指向。“选票”系列,会陈列出历史上发生过的冲突博弈,有宏观的也有微观的,里面交杂着各种价值观和政治利益。

这不是一个独立文章系列,而是互动剧场「斗兽场」的延展内容。2019年,我开始设计「斗兽场」作品,通过真人实验,让民主选举在剧场里发生,将个体价值和系统构建摊开重议。去年,「斗兽场」内测已完成四次,今年下半年将会继续进行,预计21-22年能最终落地。最近,我会开启三个内容系列“审判”、“竞技”、“选票”,指向「斗兽场」的核心:个体到底有什么价值,如何面对外部的竞争,又如何和他人一起完成构建。

沈博伦



如果你很清楚这件事情的原委,请直接下拉至最后部分,我对此事的观点。欢迎讨论。 


事件过程

2020年新冠期间,美国爆发了黑人民权运动。黑人George Floyd被明尼苏达警察抓捕后锁喉长达7分钟,窒息致死(现在也有报道说死亡不是窒息导致的)。随后发生持续多周的暴乱,许多黑人明星都参与了游行,包括Kanye West, J. Cole这样的当红炸子鸡。

运动尚未平息,6月4日著名学府UCLA爆出一个大新闻。一学生(据说不是黑人)在6月2日给安德森管理学院会计(accounting)和商业法(business law)教授Gordon Klein发了封邮件(至今尚未公布原邮件),大概是希望在#BlackLivesMatter事件下,能给黑人学生考试一些优待政策,比如延期期末考试,或者无害期末考试no-harm final。和在美国的朋友求证了一下,no-harm final指的是期末考试占比更改:若你考得好算在总成绩里,考得不好就不算了。

邮件原文提到:“We believe that remaining neutral in times of injustice brings power to the oppressor and therefore staying silent is not an option,” the email states. “[It’s] not a joint effort to get finals canceled for non-black students, but rather an ask that you exercise compassion and leniency with black students in our major.”

华盛顿邮报

GK教授争求领导意见后,拒绝了该请求,并回复邮件内容如下:

邮件里大致说的就是,(因为是网课)他不知道哪些学生是黑人,而且由于有些学生其实是混血,所以难以确定“黑人”的标准,也无法给出相对应的优待。另外,他认为除了黑人以外,其他一些学生在这种环境下也承受了很大的心理压力,比如来自Minneapolis的白人,即使不是种族主义者也会被也可能会被攻击。按照“因为心理创伤而需要特殊优待”这一逻辑,这些白人也应该受到优待。最后,他还引用了马丁路德金的名言,说人们不应该因为肤色而被区别对待,因此根据黑人的肤色给予学术优待是违背马丁路德金的信仰。(翻译来自知乎:Siempre Diego,但具体原邮件里的口吻中文没有体现出来。)

随后在另一封发给全班同学的邮件中,GK指出自己曾在UCLA上课的女儿,在她好朋友自杀时受到了严重的心理打击,但依旧完成了功课。他说,“生活总有很多困境,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有经历。在一个绝对公平的世界,我会因一些个人特殊原因考虑优待,但我理解的大学政策里,只有极个别特殊情况,我才会考虑。

该拒绝的回件引起轩然大波。一个学生将其发到了Twitter上,收获无数转载。接下来就是一波请愿活动。在著名的权益发起网站Change.org上,有人发布了一个“开除UCLA教授GK”的请愿:We ask for your support in having Professor Klein’s professorship terminated for his extremely insensitive, dismissive, and woefully racist response to his students’ request for empathy and compassion during a time of civil unrest.

截止6月15日晚上,25000人签名的请愿目标已经达成21046人

随后又有支持GK教授的组织/个人发声,并也在网站上发起了请愿,声量更足。

截止6月15日晚上,75000人签名的请愿目标已经达成60760人

有个叫FIRE的组织,全称Foundation for Individual Rights in Education(非官方翻译:个人教育权益基金会)提出,UCLA侵犯了GK教授的学术自由。校内也有公开倡议的,他们支持教授复职,认为UCLA作为公立学校,有学术自由的责任,教授虽然邮件口气显得有些唐突,但是UCLA的领导者应该清楚学校的学术自由责任比网络舆论更重要。 Wikipedia对学术自由的解释是:学术自由是教职工基本的使命,应享有教授和沟通思想和事实的自由权,而不受被镇压、监禁、失业等危险。

有媒体失望地指出,UCLA校方因舆论压力让GK下课,是对学术自由的终结。

目前UCLA校方已对相关受到冒犯的学生公开道歉。


Gordon Klein教授的视角

许多报道都认为Gordon Klein教授的这波责问主要来自于他回复邮件时的语气口吻,因为同期有许多其他教授拒绝类似的请求都没有受到如此大规模的反对。GK说这个决定是和上级沟通过后的处理,他还提到过去他曾因为一些极为特殊的情况延期或者取消相关学生的期末考试,甚至有一次是因为某学生当时在国外。

GK教授从1981年开始在UCLA安德森管理学院教学,出过多本书,在该领域比较活跃。事件后,他目前已经暂时被离职直至6月24日,随后学校将作出正式决定。目前GK正在Malibu的家中,因收到愤怒的威胁,他现已受到警方的保护。

在Google中我搜索教授的名字,阅读了所有第一页的检索链接。《华盛顿邮报》报道,GK说他并不想冒犯他人,他憎恶仅凭种族来定义他人,通过肤色你决定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对方,我相信我生活在一个种族中立的世界里。

《华盛顿邮报》

在接受FOXNews的连线采访时,GK说,学校传统原则是有特殊情况 — 比如车祸、家庭成员去世 — 时,校方可以考虑给学生优待政策,他遵循了原则。他还说,有些教授确实在这次事件中给了一些放宽权利。提到自己过往的教学方式时,GK说自己尽可能保持政治立场中立,这是教育者的工作,他说自己授课时无法被人看出自己到底有什么政治倾向,有时候学生认为他是左翼,有时右翼。


美国的知乎Quora

Quora回答上大概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GK的问题主要出在了他的语气态度上过于傲慢,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如下:

另一派觉得应该尊重考试独立的公平原则,否则就是伤害其他学生权益,如下:


国内的知乎

知乎对这个事件的回答很少,几个答案基本都围绕“政治正确”角度来分析GK邮件口吻,还有对黑人平权运动中对其他族裔的冷落及黑人滥用特权的。


我的评论

国内对这个事件报道的媒体不多,立场也很单一,主要就就是:你看,美国佬平权那套最后自己砸自己脚了吧,学生都要把老师给弹劾了,黑人权力势力这么大,都快成特权了,打砸抢不说还想借机不学习,真是懒惰,云云。

我并不想止步于此。这个事件里每个步骤都值得关注:学生因为黑人平权运动带来的影响,要求教授做考试成绩的额外考虑,是否应当?教授的拒绝是否正确?若不正确,应当如何处理?若正确,又该如何回应?

先放下此事件,回到一个我们更熟悉的事件:08年四川汶川大地震。当年地震正值高考前一个月,许多学校因此受到巨大的影响,最后教委作出决定,当年的四川考卷降低难度,同时,各地高校对四川考生招生计划有一定优待。

这件事说明的是,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我们是可以为一些受损害的人付出一些优待的。就像教授说的那样,UCLA传统里,家里死人、个人车祸等事件都判定为会影响学生的考试学业,那#BLM事件是否是对美国学生造成巨大影响的特殊事件呢?目前的局势来看,我认为是的。如此大规模的权利运动爆发还要追述到1992年罗德尼金事件,近20年一次的大型社会事件可以算得上是特殊事件,并且许多人因此受到了切实的生活影响。无论是因为种族共同体而遭受的心理创伤,还是实际参与游行的时间精力身心付出,抑或是为了保护在社会劫难中受伤的自己和家庭,都是可以算得上是很大的影响。以此推断学生要求因此事件老师做出一部分的考试重新考虑,还挺合理的。

那教授的拒绝合理吗?好像也合理。从教授角度考虑,什么样的人该受到优待呢?虽然我不认同教授说因在线授课分不清黑白黄肤色这个理由(因为考试作业实名制是绝对能搞清楚谁是谁的),但我确实也认同教授提出这个问题的难度:怎么才能划分优待的界限呢?黑人有优待?那黑白双色呢?黑黄呢?在事件爆发地区的白人呢?参与游行的白人呢?这界限也太难划分了。你要说,一刀切,全都优待了,那那些完全没沾边的人岂不就占便宜了?那有人占便宜,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有人吃亏了?

我想,这个问题,就是很多国内舆论、知乎和部分Quora答主的主要困境:没有一个绝对公平的衡量方式给予支持,最后只能用不公平的解决方案回应一个不公平的事件,最后造成的结果就是“矫枉过正”或“矫枉不够正”。

我想,还是回到汶川地震事件,这里也有一定的矫枉过正。

国内大城市小城市的教育资源非常不平等,有一些家境不错的小城市高中生会去大城市上学,重点高中还有专门的外地班,少数民族的更多了,新疆班等等。这些优待政策就会造成处在优待政策边缘上人的失意。假设在汶川地震中,一个在上海上学的汶川高三学生,突然得知全家都被震死了,不仅自己没法回去找家人,一个月后自己还要参加高考,但考试生源还不属于四川,没有任何加权的可能,他的心理创伤程度兴许比四川的非重灾区生源还要严重,但却得不到任何优待,难道他要自己向教育局申请么?申请得下来么?即便申请下来了,他在上海上了三年高中难道要回四川考么?又或者破格让上海教委给他个人出一个简单一点的考卷?这种不公平的处理方式又该怎么界定呢?我甚至相信,即便在四川内部,也有一些在重灾区但是实际创伤不算极其严重的,也有一些在不重灾区但实际创伤特别严重的个案,我们又怎么处理每个人的特殊情况给予其高考加权呢?只帮助了“在四川的考生”,没有帮助“因四川地震受到影响的考生”,这个帮助行为是否合理呢?如果我们用:没有绝对的公平,来回应汶川案例,那我们该怎么回答#BLM事件里GK教授这个案例呢?教授不正是担忧没有绝对的公平而选择不作为吗?

这里留下一个问题是:如果没有绝对的公平处理方式导致矫枉过正或矫枉不够正是必然发生的,结果的不正义是必然的,我们是否还要“矫正”?

显然,国内的舆论和知乎,都是对此有怀疑的,所以处处充满了讽刺。可是,难道真的就什么都不做,我们就相信人生来平等,让他们自由竞争吗?那黑人历史遗留问题带来的现代权力机会不平等也直接忽视,让他们自由竞争吗?女性呢?遵循市场雇主自愿招募原则,任由雇主招募更多男性吗?

豆瓣上,一个朋友如是留言:

根据亚里士多德,正义分为两种,分配正义和矫正正义。分配正义基于比例上的正义,黑人和白人因为投入比重而获得相同比重,这样容易陷入穷人更穷富人更富;矫正正义则是基于平等的正义,就是希望结果能尽可能摊平,即便摊不平,也要摊。而所有的平权运动实际上都是矫正正义,因为黑人历史上一直受到欺压,所以就在结果上要多给他们一点,比如就业机会、教育机会;女性也是一样。当然这样一刀切的划分方式就容易对特殊的个体有区别对待,可若是为了减少区别对待和那些钻空子的人,就不矫正了吗?若不矫正,女性黑人等平权运动的合理性都将被打破。

对于该事件GK教授不给考生期末考试加权的理由,无非就是:1.无法轻易划分出谁受到了影响;2.不应受到好处的学生领受了好处算不算公平。这可能就是矫正正义在这些特殊事件里不得人心的地方。矫枉过正中,矫正和过正成为了一对矛盾:矫正是个先行,它必定导向过正;过正是个结果,可它是否可以干预矫正。我们是因为一定会过正而不矫?还是会即便知道会过正,而依旧选择矫正呢?

我的答案是:矫正。不为了过正而收敛矫正的态度和胆量。

那教授到底有没有权力说no呢?有,但这个no基于的理由是非常重要的,GK教授基于的理由是无法划分肤色人种,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但若是因为学术自由而论,他个人判定#BLM事件并不属于极为特殊的原因,并不应该影响考试为由,那就站得住脚了。

和美国的朋友聊到这个事,我俩各说了一个在国外学习时遇到的故事。十多年前,我在加拿大上学,选了个心理学,挺难的,全是大词,老师在考试前说,非英语国家的学生可以查字典帮助考试理解。我朋友则分享了另一个故事:教授在课程前和中国学生说,这门课挺难的,很多英语母语的学生都可能看不懂,所以我这里有一些中文资料,你们拿去。看似是俩类似的故事,但我朋友反而没有感到开心,而是觉得老师这样的说法有侮辱之嫌:凭什么你给中国学生帮助?我们要是考不好挂我们就好了,你帮助的方法是可以提出这个选择,而不是预判我们听不懂,直接赋予中文资料。我想,和GK教授类似,问题出在了语言里展现的预设上。我朋友怀疑她老师的动机是瞧不起中国人,UCLA那边怀疑GK教授是个种族主义者。

的确,GK在邮件中一连串苏格拉底式的诘问非常令人不适,最后还搬出了马丁路德金为自己正名,尤其在#BLM运动如此激烈的情形下,教课39年的教授犯下这样的错误有点难以想象。但另一方面,学生利用民意打压老师,希望他能被解职也过于草率了。

很多人谈论#BLM里面黑人或相关利益群体的行为有玷污平权运动的倾向,#BLM有时候成了一种特权,让人对平权运动反感,同样的,女权也是一样,总有一些不合适的行径。但#BLM的问题是里面人的问题,而不是“支持黑人”、“为黑人矫正正义”的问题。

矫正本身没有错,过正本身也一定是个结果。但不能因为担忧部分人在其中钻的空子和造成的社会损害,就否定矫正本身,否定运动本身(如同某国媒体干的那样)。需要审核的不是矫正的行为,也不是让所有的结果都得到一模一样的公平,而是对“矫正”本身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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