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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让你追我。

「斗兽场」,内地第一次沉浸式民主剧场游戏实验

这篇报道来自《全现在》。作者海德是迄今为止,参与过「斗兽场」模型测试最多的人,6场来了4次,所以他见证了「斗兽场」几乎所有设计变化。这篇采访也不仅是针对「斗兽场」本身的,更多是讲述参与者的感受。如果你对「斗兽场」感兴趣,但还没来得及参与,可以部分参考这篇文章,但它不能代表我想表达的全部,请谨慎相信,哈哈。但依旧感谢海德的采访。


到底是用一套理念还是作为自己参与到斗兽场,可能是个伪命题。因为一旦进入斗兽场,无论你设计了什么形象,都必然完全卷入这个过程,直面它的冲击。


猩红的霓光打着掩盖四壁的黑纱障,十余张白色头罩遮蔽的面容一同接受这份血色的洗礼。警报声响彻近30平米的幽闭空间,一个声音低沉有力的震荡着空气:“证明你的价值,否则,死去。

 大卫.芬奇在电影《搏击俱乐部》里构建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空间,男性荷尔蒙在里面拳拳到肉的宣泄。独立艺术家沈博伦罢黜了武力,却仍在北京这个高度现代化的大都市里构筑了一隅属于自己的原始丛林。“斗兽场”是他赋予这个场域的名字,拔掉了武力的獠牙,却让其余一切都成了可以使用的獠牙。 

《斗兽场》宣传片截图

沈博伦试图在斗兽场中拷问价值。剥离了日常生活给予的身份、可以依附的群体、无需自证的理念甚至自欺,人被从保护自己又隔离他人的泡泡中拉出,丢入斗兽场。他们被迫重新看待彼此,并通过彼此,看见那个和预期不尽相同的自己。


对抗伪交流

每场斗兽,沈博伦挑选出十余人参与,他们戴上面具,遮蔽面容,被引入封闭的斗兽场。待所有人坐定,场中一袭黑袍的沈博伦作为游戏仲裁宣布游戏开始,并公布每个人的身份——审判者或角斗士。

4-6名角斗士从坐在场地一侧的人群中被挑选出来,在场中央一字排开,接受审判者检阅。他们被要求发言阐释自己的价值,回答审判者的的提问,彼此间的言语交流与攻击也是游戏的一个主要内容,有角斗士间的,有角斗士与审判者的,审判者之间的也有。

这样一番互动之后,审判者开始投票,淘汰一位价值最低的角斗士。而后新一轮互动开始,接着又是投票。如此反复3-5轮,直到仅剩的一位角斗士站立在斗兽场中心,成为本次斗兽场的胜者,享受在场审判者的掌声和奖励。

《斗兽场》现场照片

斗兽场作为沈博伦最新的艺术尝试始于2019年7月。在此之前,1989年生人的沈博伦还做过不少艺术项目,人与人之间打破常规的交流是他以往作品一脉相承的关注。其中一个项目中,他前往全国10座城市,用镜头记录下一千个路人提出的问题。而后,这批影像被存储进定制相框包裹的iPad中,在诸如餐厅这样的生活场景播放。前来就餐或休息的人忽然与这些问题不期而遇,牵动起思考,日常生活中鲜有的碰撞由此形成。

 伪交流是沈博伦痛恨的。2016年沈博伦做了一个展览,用5条不同轨道的视频构建起一场伪交流,一条视频中的一个问题问出,然后停滞,另一个屏幕中的人开始将一个看似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娓娓道来。然而,其实这5条视频并没有任何联系。

 斗兽场就是沈博伦对现实生活中带着面具的伪交流的一次对抗,人的价值在这里被直接碰撞。沈博伦说:“我希望构建一个场景,让个人和复杂的社会关系被显性激发出来。关于人的,关于理念的,欲望的,关系的,结构的,所有问题全部都暴露出来。而且,我们每个人都在参与这个场域的构建,我们的行为和游戏结果形成挂钩。”

沈博伦尽可能少的干预斗兽场的游戏进程,只是作为规则和游戏环节宣布者站在场地一旁。更多的时候,他如同自己身披的黑袍,希望融入这漆黑的背景。

然而,仍有参与者试图拿“这样做可不可以?”之类的问题询问沈博伦。大多数时候,他会用最没有情绪的冰冷语调回答道:“自己想。”

 

动物王国

冲突随时可能爆发。

 一位女性审判者再次尝试就一个问题询问沈博伦,在场另一位男性审判者突然厉声喝止。

 “连这都要问!没听到除了不能使用武力没有其他规则吗?你有没有脑子!”

 女性审判者唰的一声站起来,指着那个审判者嚷道:“太不尊重人了!我不想跟这样的人共处一室!”说完便要冲出场外。

场面一度混乱......

最基本的交流规则在斗兽场中都需要重新争夺和确立。

“我不想再听你发言,你的想法对于我来说一点意义没有。”一位强势的审判者打断和自己意见向左的发言。

“请你尊重别人发言的权利!你不想听,我们想听。”在场的另一位审判者挺身制止,并安抚已经有些哆嗦的被打断者:“你继续说。”

更多时候出现的是分贝不大却同样有杀伤力的语言。

一场斗兽中,一位审判者陈述他对一位角斗士的评价。如同描述自己早餐吃了什么般平静的语调,将残酷的评价娓娓道来:“听完你的发言我就一个想法,你是一个失败主义者,你到目前为止的生活都是毫无价值且失败的,你自己都从来没相信过自己能成功,你是个loser,我实在看不出你有任何活下去的价值。”

这名角斗士当时眼角就泛起了泪花。

《斗兽场》现场照片

沈博伦喜欢观察斗兽场中的这些冲突。“他们彼此攻击或试图达成共识的这个过程比结果更重要。”沈博伦表示。

斗兽场参与者最初通过邀请前来,而后逐步转为通过活动平台社会招募。除特殊情况,参与者一般互不相识。各职业,性别均衡,性少数群体都被试图照顾,人员多样性确保的是价值标准多样性。而游戏最终的结果甚至也未必能用来佐证某种价值观的胜出。

其中一场斗兽中,一位角斗士提出,在这种极端情况下,唯有随机投票才是正义。比赛过程中,他试图消磨掉个人色彩来捍卫这一理念。一些审判者质疑他,你难道一点求生欲都没有?难道你没有活下来想见的人?难道不想活着,在夏天品尝一口冰激凌的甜美?结果这些问题都被他巧妙的逃避,并又将话题引向他所主张的随机。

这让最终结果显得更加荒诞。他是那一场的胜出者,可游戏结束复盘时,他问在场的人,有多少人遵从了他当时的主张,随机投票。结果,一个人也没有。

 

发现自我

到底是用一套理念还是作为自己参与到斗兽场,这可能是一个伪命题。因为一旦进入斗兽场,无论你设计了什么形象,都必然完全卷入这个过程,直面它的冲击。

小尹是一位24岁的年轻小伙子,在一家实力雄厚的公司从事一份薪资可观的工作。最初推荐他参加这个活动的是和他同龄的领导。虽然小尹平时并不畏生,做事干练。但在公司,他和同事们融入得并不理想,领导推荐他到斗兽场,想让他感受一下其他人对于他毫无修饰的评价。

作为诸多游戏的资深玩家和美国生存类综艺《幸存者》的粉丝,小尹一接到入选通知就构建出了自己想要实现的目标。

小尹说:“我很希望这个对于价值的判断能够变成一个工业生产流程,我们制定一套标准,在这套标准之下的人就要被投死,标准之上的则可以存活,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看看他们的价值和我们的标准是否吻合。”

然而现实却完全超出计划,不在小尹控制范围内的意外接二连三出现。先是一个审判者上来就选择不投票,而后一位一直没有发言的审判者被发现一直在随机投票,最后一轮,在大家都觉得马上就要达成共识时,一位一直被视为和大家站在一队的审判者又忽然跳票。

“这给了我一个思考,对我的人生准则也是影响。我们没法去控制一个人,也没办界定一个人,他们都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我在试着给他们设置标准的时候其实也是在给自己设置标准,而这其实并不是我想做的。我以前选择的角度可能太狭窄了,或许我可以更多的接纳不一样,而不是从自己设定的标准出发。”

这种反思也直接作用到小尹的生活。斗兽场结束后,一个周末,小尹破天荒的赴了一个他过去不会赴的约,花了一个半小时去和一个不知道选择在折中的地点见面的朋友,吃了一餐没有事先安排好的饭。结果,让小尹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整个过程他非常开心,把他从周末一个人的阴霾中一下拉了出来。

“以前,可能这个过程不是我设想的,我就会很不开心。现在我可能就不会了,而是会很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其实这和我参加斗兽场的经历也很像,虽然一开始带了一个目标去参加,但后来发现这个目标其实是失效的,慢慢的我感觉我在学会在自己对目标没有完全掌控的情况下参与到更多事情中。” 

《斗兽场》现场照片

小尹收获的启发并不是个例,参加斗兽场的小郭也同样感受着斗兽场带给她的顿悟。

小郭参加的那一场斗兽场中,1号角斗士和5号角斗士分别是他最喜欢和最讨厌的角斗士。

1号角斗士是一个艺术家,身上有很多很包容,柔软的力量,对于各种交流都保持一种开放态度,或许为了迎合斗兽场游戏的设置,他的自我表达中还呈现了一种具有神性的先驱特质,这些都是让小郭本能非常喜欢的。

5号则完全相反,他表述自己价值的方式、和审判者对话时呈现出爱下判断、爱给别人贴标签、自以为是的倾向,都是日常生活中小郭很反感的。

3轮过后,最终的胜者要在5号和1号之间选出。最后一轮,1号还是一直保持着非常完美的先驱形象,而5号则开始向大家表现不这么强势的自己。他承认自己身上的很多缺陷,甚至称自己就是那么一个丑陋不堪且不完美的人,但是他还是想作为一位拾砖者为人类文明的重建(那场斗兽场的一个背景设定)添一块砖。

持续了3轮的反感在那一瞬间忽然消解,小郭自己也说不清理由的,将自己手中的选票投给了5号。顿悟是结束后反思时发生的,斗兽场结束的那晚,她发了一条朋友圈。

“当我最后选择留下真实不美的‘人’,杀死点亮光的“先驱”,才意识到这不是在杀死别人,而是杀死了自己的完美主义和‘神’。”

参加斗兽场成为了小郭打破自己身上的完美主义的契机。

 

摧毁

并不是每一种来自斗兽场的冲击都是正向的,有的人在斗兽场中收获的是摧毁。

同是24岁,W是一家知名自媒体的撰稿人,光鲜的工作,稳定的收入让他有一种孤傲的自我认知,而这种认知促使他在斗兽场中成为了众矢之的。

作为角斗士之一,他上来就质疑游戏的规则,主张大家不要投票淘汰人。因为第一场斗兽场规则还不完善,第一轮持续了近一个半小时。而这一个半小时里,用W自己的话说,大家都在争抢发言权,生怕他们的声音没有被听到。而他们抢到发言权后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去攻击W。

那一刻就会觉得世界很真实的暴露在了自己的面前——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而且无论我拥有什么样的能力我都没有办法影响别人对我的判断。虽然当时我表面上强装镇定,但是其实很受伤。”W回忆起那时的经历,直言不讳斗兽场对他的冲击。 

“第一次结束的时候他们去吃饭了,但是我没有办法跟他们一起去,就自己先走了。不是因为受伤害不敢和他们去吃,而是我有事……其实即便有时间我也不太想和他们一起吃,毕竟下午发生了这么些不太愉快的事情。而且,结束后,也没有一个人过来和我打招呼。好像一个下午之后,大家都已经很明确了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W很真实的感受着被孤立、被攻击,由此生出的恐惧和惊慌在随后几天中一直伴随着他。只要一闲下来,他就会回想起斗兽场中发生的一切。

你找一百部恐怖片,一个礼拜什么都不干,不合眼的把它看完,那种惊慌感,恐惧感就是这样。”W如此描述当时他的感受。

沈博伦自己也有回忆起那一场中W受到的攻击。面对全现在的采访,沈博伦自己也忍不住微微摇头,“当时的场面我有看到,这种冲击对于一般人来说确实应该是太强了。” 

《斗兽场》现场照片

W回溯自己的成长经历,试图探索出某种根源:“我从小都是一个边缘人,我也不想去融入,往往会站在一个位置上,而这个位置往往是抽离,往往是冷眼旁观。但是,在斗兽场里,我被迫参与了。”

斗兽场或许是他第一次不是站在边缘,而是在中心感受别人对他的冲击。

“我感觉我被扔到了一个无边无际的东西面前,我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他们也不会在意我怎么想。当所有人都把他们的恶意直接的表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就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了。”

谈及参加斗兽场时遇到的人,W说:“在我参加的斗兽场里没有遇到一个文明人,每个人都表现得野蛮,无理。

W说,他在斗兽场里的逻辑和他在世界上的逻辑是一样的,他不认可某些东西,不愿意被约束。他说,他要捍卫他自己。

可是,什么样的一个自己需要他将自己与斗兽场中遇到的所有他者隔绝开来去捍卫,他却说不清楚。他说如果揭开他表面的硬壳之后,那会是一个非常柔软而且没有攻击性的天地。可这个外壳又是用来抵御什么的呢?他觉得自己捍卫文明,然而他所捍卫的文明却没有在斗兽场中打动任何人,那么这个文明又是为了谁而存在的呢?为了他自己?亦或是为了他认为不存在于斗兽场但一定存在于某处的,被他认可为“文明”的那些人。

时隔一年后,他再次参加了斗兽场,并且带着他的女朋友一起参加,他依然号召着大家不要投票,而后,又一次的,他的观点在现场被大家嗤之以鼻,包括他的女友……

然而他的努力也不是完全没有留下痕迹。W第二次参加斗兽场时小尹也在,回忆起W,他表示:“我会慢慢发现,他的视角是合理的,甚至是可以学习的,我会觉得他这一类人应该存在,并且应该被我们研究或者说探讨,我会明白他所做的一切是在百分之百的捍卫自己打破规则的努力。”

然而同样的反思和肯定W却没有试图给予斗兽场中他遇到的任何人……


尾声

斗兽场结束,沈博伦一人留下,关掉霓虹,打开日光灯,现场的光亮恢复了,黑色的帷幕被扯去,露出雪白的墙面。拿掉了伪装,30平米的斗兽场恢复了现实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一个普通客厅应有的样子。

从2019年7月到现在,斗兽场一共举办了6场,都在北京。疫情期间一度停滞,近期才陆续恢复。沈博伦将说目前斗兽场还处在前期测试阶段,每一场的规则都在进行调整。随着测试的继续,沈博伦的关注点也在转移,上半年疫情期间,沈博伦补了很多社会心理学方面的书籍,《社会契约论》等经典也被他拿出来重新研究,在最近的一场斗兽场中,沈博伦已经开始引入准合议一致的类似陪审团的制度。

未来,沈博伦希望能把斗兽场作为一个剧场项目。上海有个《Sleep no more》,被称为现在沉浸式戏剧的标杆,参与过斗兽场的朋友鼓励沈博伦说,斗兽场的沉浸度比那高。沈博伦动了念头,想在剧场里做一个可以有几百人一起参与的斗兽场。

今年十一,沈博伦真的去了次上海,见了一个剧场的制作人,制作人说,做大制作还得等待机会,现在市场各种不友好。

全现在针对沈博伦的采访接近末了,又一次提及一开始就已经问出,却被沈博伦不自觉的跳过的问题:“究竟为什么想做斗兽场?”。

聊了近2个小时候后,精瘦的沈博伦依然未显半点疲态,理着光头的他全身散发着雄性动物野蛮张扬的活力,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探寻向思维的深处。若有所思片刻,他忽然一拍桌子。

“对了”,沈博伦说:“我想做一个让所有人参加以后都会感到失望的游戏。

对什么失望呢?对自己?对他人?对当下人与人交流的现实境况?有太多的话语可以由此展开,但全现在和沈博伦却同时打住了,时间被交给片刻的沉默……


(以上照片均由沈博伦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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