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看了8年没看好的病，引发的一点点思考

上周开始看中医做针灸，这辈子第一次。小时候喝过中药治鼻炎，时隔二十多年再次自己熬药喝。

起因是我的内分泌，那是个老问题，尿酸常年在440左右，男性正常顶点大概在420左右，医生说普通人大概两三百，可无论我吃多么健康喝多少水，反正每次检查都这个数。我之前也看过几次，医生都说高一些也没什么，因为痛风严重的人大概要到七八百，我不嗜烟酒也没有大鱼大肉，没飙升到关节脚趾肿大，走不了路在地上打滚那种。

大概在七年多前的时候，我的右手腕有过一次肿大后无法使用，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在上海拍片，涂上厚厚的棕色药膏打了个石膏绷带，全程左手掌机。这问题前几年有些加重，每年都会来1-2次，我一开始以为是痛风，去内分泌科，医生说一般不痛手，发配我去了骨科，骨科说没问题，又让我去内科试试，最后反正都说不是自己的事儿，查无此病。既然痛风说不是，后来我就一直以为是剪片子搞的腱鞘炎，买了个护腕一直带到至今，甚至早就开发出了左手用筷子，及到现在我使用trackpad上网剪片子全都是左手操作。

可真正引起我的注意是两年前，我的手腕开始恶化，带女儿出去旅游，去了趟迪士尼后明显加重，连续好几个月都没有好转，一度伸平后无法向上弯曲。问了几个朋友，锁定了在北京的俩全国骨科强项医院，积水潭和解放军某医院。

约了一个专家副主任，给我看了一下，让我去拍核磁，说核磁就够了，别的不需要。看完说，你这个手腕的俩骨头月骨和桡骨间的滑膜都没了，俩骨头都快长成一个骨头了，再看看前几年的片子，说前几年就有间距缩小的迹象，当时的医生没看出来，无法确定什么原因，可能是内伤可能是外伤导致的。那怎么办呢？你这挺严重的，做个手术吧，打个钢钉，索性把俩骨头打到一起，不然可能以后会有别的危险，明天就可以做，大概两三万块。但问题就是这样就彻底没有弯曲的能力了，不仅像现在这样上弯曲没了，下弯曲也没了。我一听，非常惊愕，这挺严重。

没想到，令人惊愕的才刚刚开始。

我在惶恐之余，查了些资料，问了些朋友，说积水潭是国家最好的骨科医院，这方面听他们的建议，实在不行也可以货比三家，解放军在这方面也很强。我带着片子去了解放军，一早上的9点的号我晚到了10分钟没取到，只能现场再挂。我看着挂号屏幕上几十个名字+后缀的绝对专业的名词，有点懵逼。去问前台，我手腕不好挂哪个科，她说不知道，我说你不知道我怎么挂？你这么多专业名词我怎么看得懂？她没理我。我硬着头皮挂了个下午5点的不知道什么科的专家。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在另一个楼层另一个科的某候座大厅座位上看了一整天的福柯。终于轮到我的时候，带着积水潭的核磁片子和病例进去给老先生讲述我这么多年的情况。他看了眼说，那就听积水潭的，他们是最专业的，这也不是我强项。我说那你们这个挂号大夫名字后面都是专业名词，我没一个看得懂的，怎么让我普通人挂号我该挂哪个？他没搭理我。这前后对话不超过5分钟。为了这5分钟的“专业建议”，我等了至少7个小时。

又一次惊愕。

辗转问了个骨科医生朋友，他说你要是不信积水潭呢，你还可以再去拍个CT什么的再去找别人问问，拍CT不用去骨科专业医院，他们拍片子排期可能到下个月，这些都是标准检测随便找个医院就行，价格也差不多。于是我就去了朝阳医院骨科。朝阳看完说，我们的CT排到很久以后了，我给你开个单子去我们的友商私立医院拍，价格一样。我想了一下，上次积水潭说核磁共振就够了，这次又让我拍个CT，于是多嘴了一句问：“确定吗”，他说“嗯”。我就这么被发配去了一个叫什么博什么的私立医院，实话，服务是真的好，在拍片太空舱里，一个医生喊着摆姿势，另一个亲自帮我按着手臂摆着pose，拍了一个还嫌不清楚，又来一个，这服务货真价实。

出于谨慎，我又挂了个积水潭骨科，这回挑了个专家正主任，不是副主任了，等了我一周多好像。我带着核磁和CT去找老大夫。老大夫人气挺旺，下午四点多按理该下班了，他们口还坐着十多个人呢。我一看，他门口有个漂亮姑娘，在这么个地方，不是缺胳膊就是断腿的，这姑娘看着身型完好，窈窕淑女，我敏感的心必定是能超越我的手腕捕捉到重要信息的，借着骨科的话题去搭了个汕。姑娘陪她妈来看病，她说这老大夫专家在疯狂给病人加号，加到五点多了还在加，别人都下班了他还看病呢，不知道是为了挣钱还是为了病人，反正加的多。也是在等着的期间，不仅我能捕捉到美少女，也有大妈能捕捉到我，她拖着绑着石膏的手臂向我靠近：你有啥骨头问题吗？我们聊了几句，她说：“我这上周刚做完手术，也就是摔了一角，他说要做我就做，但我那天刚做完手术出来被另一个医生看见，他跟我说你这需要做手术？要给我看，我就给你保守治疗不需要手术。我也纳闷儿了，还能这样？做个手术这么随意呢？”

我心里再一惊愕，原来这看病就和炒菜似的，这么大的问题，也可以有这么多的方法呢。

轮到我进去和老大夫专家主任单挑了。我带着残臂、核磁报告和CT报告，看到他，没聊上一句，他给我说：再去拍个X光吧。我：？那还能怎么着呢？拍完以后，我把X光郑重交给他后，他便开始仔细研究核磁报告，然后告诉我说，不用做手术，做了以后你连向下弯曲拉屎擦屁股的动作都做不了了，现在你还有点曲度能派点用场。其实那个时候，我早就开发完我左手擦屁股的能力了。老专家再说，这个问题，现在没法诊断原因了，但你这尿酸常年偏高，虽然不多但也很有可能就是这个造成的，医学上对内分泌问题的解释也一直在变化，我建议还是要降尿酸。至此，我又怀疑上了痛风。

就这样，又晃了两年。

最近这一个月，我的右手腕又开始反复隐隐疼痛，甚至左手腕都开始了，这两天右手大拇指根部又肿了。我女朋友帮找了个熟识的中医带我去看，想试试换个疗法。其实我也早想试试了，但也没去过。先生不太爱说话，问一句，他回答一句，问两句，他有时候还是回答一句，但据说手法了得，很有天赋。他给我号脉完了，说骨头问题不像是痛风导致的，但你有这个那个问题，可以喝点中药扎个针。我好奇，问道，中医里面是如何理解尿酸的？应该没有这个指标吧？他说，没有，中医理解这些都是毒素，排出去就好，排毒就可以哪哪哪哪都扎针灸一下。这是个完全不同的思路，头痛医脚，脚痛医头。第一天扎完，我右腿两侧酸麻许久，感觉有点意思，第二天稍许好些。这两天都是躺着扎，以病腕和双腿为主。

蹊跷的是今天，第三天。

我坐在那等待大夫的神针降临，护士在远处给我说让我准备好，我也不知道具体啥意思要我怎么个准备，就在那坐在床上等。可能是看我坐着，大夫过来直接就准备上针，我说我这拇指这两天有点加剧了，他说没事，然后出针扎满了两个手腕，紧接着问：你这背这两天还舒服吧？我心头一紧，果然神医，我昨晚肩膀巨酸，不知何种问题，紧接着立即芒刺在背，脖子后被来了几针。但同时心里又打鼓，我是来排毒的，今天又突然改到了脖子和后背，莫非这全都相通？我愚笨，还没理解完呢，医生就准备闪人，我说“啊？腿不扎了吗？”他说，“哦，也可以扎，你躺下”，我：“啊？”，“哦，脖子上有针，躺不下了，那你坐上床去。”我就脱了鞋转身坐到床上，双腿双腕脖子上插着不少针，跟掉了针的刺猬一样，在那呆着一动不动过了30分钟。

这30分钟，不仅我的尾巴骨疼，这事儿我也越想越不对。到底排毒该不该扎脖子？他为什么没有按照前两天的扎术给我扎腿？他如何记得每天好几十号病人的具体问题的？如果不记得，他也没问题，那怎么决定他扎的是哪里呢？完后，我出去问我女朋友。我女朋友有点不大高兴，觉得我在质疑她给我找的神医，感觉自己帮倒忙。我给她仔细解释了一下我对整个流程的困扰，然后去问护士，这针位置都代表啥？医生是否记得住每个患者的病？她说，可以记住。我又去问大夫，这大拇指肿了是不是尿酸的问题，他说可能是，可以先吃药扎针一个疗程看看效果。问到此处，我也没法深究继续问了，但心里还是保持着怀疑。因为对我这个问题，经历了这么多医生，都不准确给出原因，也至今没有得到有效治疗，一个大概的说辞对医生来说是最保险也是最容易的，而我，需要一个更认真一些的解释。

说实话，更糊涂了，我努力试图理解中医的逻辑。这可能不是一个针对性极强的系统，也没有西医那样药到病除立竿见影的效果，更没有精确各个纬度指标提供，号脉这么个经验性和医生个人感受性极强的动作里，医生可以对一个人的身体理解到什么程度就能把病看到什么程度，再加上它仅对整体的调控而非局部精准的治疗，所以针灸和熬药都是有很大模糊性的调理方案，所以可能不必深究具体的手法和每一针每一味。

但如此想来，还是不能解我另一个惑：作为一个病人，我该如何面对我完全无法了解的专业领域？

权威、专家、现代性这几个问题，学界老生常谈了，福柯、安东尼吉登斯都挺好读，谈论的也都很彻底。但当我作为一个实打实需要帮助的病人的时候，这些理论真的帮不到我任何东西。对自己身体的理解，病人是很难做出专业判断的，尤其是若我不求任何人的帮助，只是在一个权威体系下面对医生的时候，对方愿意为你查验和付出的精力会直接影响到他的判断结果，就像我找的第一个骨科副主任那样，看了一张片子就可以决定手术。也因为权威和专家的最终解释权，我没有办法去和他进行二次求证，比如连续三次三个医生每次增加一个拍片种类，从核磁到CT再到X光，我如何确保他是真的需要这个报告，还是在挣我钱？也比如一个不爱说话的医生，我没法不断不断发问翘开他的嘴。作为具有专家能力的工种，这份能力最后也很可能成为他的筹码，他可以任意使用这份能力，因为能力不辨动机：他可以免费上门为自己心爱的女孩治病，也可以不断加号让自己多挣几份零花钱，还可以累了就懒得或回应告诉病人无甚大碍，更可以闭口不谈不断以别的方式让你继续碰壁或提高消费。

怎么应对呢？

我只是想看个病。我只是想看好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