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 02 ｜ 离婚后我依旧矛盾，一边幻想着灵魂伴侣，一边臣服于男权规则

这是「审判」系列第二篇，一个熟识多年的朋友。当年在拍千人影像计划时我们认识，她面对镜头提出有关婚姻的质疑，那是为数不多对让我印象深刻的对话。后来她居然结婚了，再后来也就是几个月前的某天早晨，突然群里说了句：“我今天离婚了。”我说：“离婚证看看。”红色的本本，和结婚证一样喜庆。

过去两周我们间歇性做了不下五次深谈，我给整理出来，因为涉及面太广，篇幅太长，我不得不采用小标题的方式分割。我删除了一些关于他人过于细节的内容与评价，尽量只保留我和她的感受和想法，探寻她作为一个女性在面临婚姻这个事情所面临的“审判”。有意思的是和“审判”系列第一篇（点击查看）一样，两人都谈到了“运气”，都谈到了无可奈何。在有些问题的看法上，我和她意见相左，甚至有些无法相互理解，但也在尝试着推进。从此篇「审判」开始，开放提问窗口给所有观看者，可以留言至此，被访者可选择回答。

“审判”不是一个独立对话系列，而是互动剧场「斗兽场」的延展内容。2019年，我开始设计「斗兽场」作品，通过真人实验，让民主选举在剧场里发生，将个体价值和系统构建摊开重议。去年，「斗兽场」内测已完成四次，今年下半年将会继续进行，预计21-22年能最终落地。最近，我会开启三个内容系列“审判”、“竞技”、“选票”，指向「斗兽场」的核心：个体到底有什么价值，如何面对外部的竞争，又如何和他人一起完成构建。

沈博伦

女，33，成都，国企旅游行业

//婚后的生活

从离婚的事由开始吧。你好像一直很反对出轨，到底是为什么？

情感和经济上的伤害。我不是开放式婚姻，专偶就意味着排他性。情感上我肯定会受到精神上的负面影响，伴侣作为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他的背叛也会造成自己被否定的痛苦。经济上就不言而喻了，婚内收入属于夫妻共同财产，第三者不当得利的例子比比皆是。

第一次应该是很多年前了吧？

2年前，我生完孩子后没多久。

离婚后生活有什么变化？

家里突然少了一个人，全家人会避免谈论这个人，只有孩子懵懵懂懂的问爸爸在哪里，爸爸为什么没回家。我父母不止一次担心地问过我会不会留下什么阴影。我起初也会担心，但后来想明白了，这已经是既定事实，我儿子作为家庭的一员，他也要面对这个变化，客观事实不以我或我儿子的意志为转移。

你儿子怎么样，他能感觉到变化吗？

肯定是有的，比如听到地下车库声，就以为是爸爸，经常问我爸爸在哪，在家里到处找爸爸，盯着门外说爸爸回来，见爸爸的时候他还是比较兴奋的。我记得有一天早上我去叫他起床，他睁开眼睛，很高兴地跟我说，爸爸要回来，爸爸在路上。他还太小，还没理解这个离婚意味着什么，但他能感受到一个家庭成员突然消失。我有一次和我一个朋友视频聊天，他看到了，叫别人爸爸，我还是有些心酸的。

你怎么和儿子解释的？

解释但也不会说离婚啊出轨啊之类的词。我会跟他说爸爸回自己家了，不和我们住了，周末爸爸接你玩。他现在每个周六早上很高兴，会说见小朋友，见爸爸。

//夫妻间的问题

出轨是最后一根稻草么？

算是吧。婚姻肯定都各有各的问题，但我不觉得出了问题就该马上离婚。在我看来，婚姻出现问题时应该双方聚焦内部问题，而不是向外部逃避，把已经很复杂的问题变得更复杂了。

那对你来说内部问题究竟是什么？

我们的内部问题和几乎所有中年夫妻一样，彼此太熟悉、缺乏激情、工作忙、交流少、带孩子累、用钱的地方多、对对方都有各种埋怨。但很多时候人们总会觉得换一个人能解决一切问题，我也谈过不少恋爱，说实话这种想法太偷懒了，我真不觉得换个人就能解决了。

我现在怀疑每对伴侣之间的具体问题是否真的可以被解决，甚至是否真的存在具体问题。当一个个具体问题不断被重复的时候，还真的是具体问题么？

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我们这一代人很多时候容易把所有人问题想的过于理论化，非常形而上，我觉得很务虚。生活中具体的很多问题它没有答案，只能按部就班一天天的过，也许在过的过程中它就消失了解决了，也许还一直存在。但即使存在，你还是要继续生活。家庭问题无非是经济问题、教育问题、养老问题、感情问题。都不是靠谈都能解决的。只能实践，抓当下主要矛盾解决，次要矛盾只能先放在一边。

我看法相反。当每个问题被单独面对的时候，一定是在拆东墙补西墙。比如经济问题，当两个人在经济上努力改善的时候，很有可能忽略的是相互的情感，或者对孩子的陪伴；对孩子付出多了，自我的成长又得不到满足。一环扣一环啊，没有一个是孤立的。人的精力很有限，我越来越怀疑只解决具体问题有价值。

但你能停止不赚钱，大家都回家带孩子吗？不能，只能说暂时来看，现阶段主要矛盾是经济问题，那大家只能先解决这个矛盾，别的矛盾先搁置。

//经济问题

从我知道你离婚开始，你始终表现为一个理性人。在整个事件里，从发现出轨，到和他沟通未果，到离婚，再到和她交涉，整个过程，你就没有失控过吗？

当然失控过啊，我也质问过他们俩。因为很多事情看起来是很感性的因素，归根结底是个经济问题、成本问题。

如果用成本来讨论的话，意味着终有一个最优的解决办法。但我似乎看不见两性关系里存在可复制的最优解。

是的，但有相对适用于大部分普通人的最优解，比如经济捆绑、占用对方的时间精力、增加对方的沉没成本、通过个人前途长辈社会舆论进行监督或威慑。就这些事摊开来说很功利、很不美好。但从稳定两性关系这个效果上来说是很好的。

这个最优解只能针对功利生活部分，和两人关系无关。解决功利部分的问题不能替代解决两人之间的问题。许多有钱人一样要面对两性关系出现的问题。

但他们可替代的资源很多哦。就是普通人说的不在一棵树上吊死，没人否定纯粹感情的重要性，但是一切主要原因是经济和资源。

你不是挺感性的，何时变这么理性的？

难道不该理性吗？人不是社会动物吗，不也要受各种势驱使吗？因为在形而上的东西落实在现实生活中，总要有个具体载体。

你说你结婚的原因是爱情，结果现在面对所有的问题都以成本的角度来聊，甚至离婚情感破碎也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还是尽可能理性。这是婚前到婚后的一个变化吗？

因为我发现婚姻是一个账本，情不起作用了。我离婚有很多情绪啊，但是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得实事求是，我内心还是支离破碎的，还是需要时间解决的。但是我要承认事实不是单纯的感情变迁，如果纯感情的话，我前夫离婚前后都说爱我，但是呢。

这个账本其实不结婚大家也都知道它存在。可问题是，似乎即便知道了，也于事无补，依旧很难解决。

所以有时候我感觉这是运气。真的，这个说法很不科学，但就是运气。

//性别权利问题

撇开经济，我还是想聊一下出轨。我想这件事情似乎还是文化问题，一个男权本位的问题。男人在两性关系里被期待的是责任，女人被期待的是忠贞，所以男人出轨会被骂没责任心，女人被骂骚货戴绿帽。出轨从本质上是被区别对待的，和在两性关系里一样。这不仅是一个双方对对方的期待，也是对自我的期待。男人出轨，跟另一个人重新创建一个家庭，依旧是在重新树立自己是一个“责任承担者”的状态。我觉得也许需要后退一步看这件事情，正是因为两者在各自的身份扎根过深，导致解决问题的方式依旧是巩固原来的体系。也许不能困扰在出轨这些具体问题发生后，而是在情感初期就重新面对自我和对方在两性关系里的态势。

怎么说呢，我觉得这事儿还是责权分明。之前我就想过，觉得男女就被绿这件事表现的很不一样：男人如果被绿就很快意恩仇，揍“奸夫”揍老婆。女人呢，周扬青发个声明，都称赞她得体、体面、有正室风范，而且还政治正确：姐姐妹妹都没错，都是男人的错。就你提出的男权本位，我是这么理解的：男性的确是被期待的多，那是因为他们占有的资源和享受的权利更多，而通过被绿这件事看出，女人的痛苦在于即便经济、感情上都被损害了，还要符合男权社会的标准，做一个大气的女人。

是。所以从出轨到处理到后事，若依旧限于这个闭环里，那没完没了了。应该从恋爱开始就破除这个隐患。摘掉男人的权利，提升女人的权利，摘掉女人的小鸟依人，提升男人的脆弱空间。让整个态势是持续流动的。出轨也许依旧会发生，但整个问题会有新的面对思路。

在我个人被前夫出轨这件事以前，我也很不喜欢那种“小三没有错全是男人的错”这种舆论。两个成年人发生一段关系，那说明双方都是有自主想法的，倘若认为小三没有错，那就是承认这是个没有自主意识的提线木偶。但可能吗？所以抛开男女性别，处理这件事还是要做到四个字责权分明。权利不是凭空来的，男权也不仅仅是文化，重点还是经济。

那你的意思是，现在男性在既得权利位置就要有既得权利的责任承担，即便这份既得权利本身值得推敲。

是该如此。无论这个权利是不是男性主观要求的，但只要他确确实实享受到了，那相应的义务他也要履行，否则两性关系就更不公平了。女性这个群体的崛起，需要经济、需要话语权，我觉得你说的权利重新分配是要有一个前提的：即双方实力要平等或接近平等，才能对话重新分配。怎么分配？人不能和一只宠物平等对话谈权利和义务的。

所以，家庭中男女权利的变化关系必须从社会变革后才能倒灌进来？

普遍是这样。人是社会动物，长期受社会观念浸淫，我想象不出一个男人在一直信奉男强女弱，但又在家庭生活中心甘情愿的做到男女平等。你可以把家庭看作一个飞岛，一个游离于主流社会价值的安全地，但很难。你是如此，对方也这样想吗？

但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又不认可男女权利的不平等。先不说在社会中，那你在家庭中对此问题的责任体现在什么地方？

我也是比较割裂的。我认为很多事情应该是男女平等，但我前夫认为那是对他的践踏，而我又会因为对他的感情对此产生一种不理直气壮的心理。打个比方，我儿子和我姓，这是我和我任何一个对象都谈过的事，我必须至少要有一个孩子和我姓，倘若只生一个那就是跟我姓。我前夫在婚前是同意的，然而孩子真跟我姓，他觉得自己自尊受到了伤害。

那你就很矛盾了。你一边在一些抽象的延伸性的权利比如冠姓上这么执着，一边又放掉自身的当下的实际关系里的权利制衡。

你可以这么理：对抽象延伸权利的执着，是我作为一个自然人对自然权利本身的坚持；无法在实际关系中有效的权利制衡，是我作为社会人从小到大受到社会主流价值观影响后不得不面临的妥协。

在我看来正是在实际关系里的权利伸张不得，才要在一个相对符号性的权利上据理力争。网上的争论也不过是如此。先从符号入手，祈求倒灌进不可撼动的现实，恰是证明了在生活里的无能。

这倒不是。我在我年轻读书时期较少受到男女不平等的冲击，对女性的困境知之甚少，没有切身的体会。但那时我就理所当然的认为孩子随母姓是自然的。但你这么说也没错，我如今很认真地考虑这件事的合理性，反而是受了现实的刺激后去思考的，这可能就是你说的伸张不得才据理力争。

那我觉得既然是据理力争，那就更应该从小家的具体权利入手。大社会是固定的，要通过矫正正义提升女性的整体实力，但小家庭的结构是新的，就可以重新沟通权利组成，你对你儿子肯定得这么做，那对对象也得试着这么做。你前夫对自身的权利不可放下，虽带来了利益但也无形带来了过多心理负担。小家中，女的开始意识到自己承担开销，男的意识到自己开始放下掌控，当然情绪的相互照应也应该重新划分。

是可以啊，但你这个就是人的自我革命了。他要很清楚，家庭自我革命成功，构建一个新的结构、一个公平的体系、一个平等的关系，你也如此教育自己的下一代，让他意识到你们这样的言行才是正确的。然而你和你的孩子一旦到社会上又要面临另一种环境，你们要使用另一套价值观，你们不得不去适应，被体制化，这种割裂和矛盾是很反人性的。你置身一个大环境里很难知行合一。

那现在你死掐经济一条线路，失败了，也不尝试换条路吗？

我不觉得我这个观点是失败的。只有全体女性的经济地位提升，女性个体的社会地位才会提升。比如我和我前夫，我家的经济条件好过他家，但整个主流社会依然是男权社会，个体的男人经济弱于女性他就不自在，普通婚姻里的磕磕绊绊，在他看来就很容易延伸到你从上至下的对他打压，他就觉得自己自尊受损，极端的就要出轨在旁处找补。如果女性整体不提高，整个社会不发生变化，女性在关系里的被凝视及期待，都不会改变。

这不恰恰就是文化问题吗？经济问题不是意识形态更新后，影响到文化，进而在经济上产生作用吗？这个文化问题先从内部开始操作非经济的部分不可以吗？非要自上而下吗？

文化不是凭空产生的。脱离经济活动去谈文化就特别空洞。

文化难道不可以自下而上的推动吗？经济才必须得从自上而下推动吧，尤其咱们这么强政策的地方。你小家庭的行为活动方式，影响到了周围人，进而一点点发生改变。

可以啊，但要认识社会动物。他不可能从小到大深受男权思想浸染，享受男权红利，认为女性是要弱于男性，必须男强女弱，然后关上门就变了另一个人。女性也亦然，当一种被认为是正确的观念一旦印在脑子里，不是谁拿块砂纸就能打磨掉的。

是难，但陷入目前已有的泥潭是出不了泥潭的。不如直接在泥潭上种森林。

没人会主动放弃自己的权利的。

//命运的预兆

好，那回到离婚本身。我感觉离婚对个人来说是个很大的事件，你是怎么看待这个事的？

离婚有点类似一只鞋子终于掉下来的感觉。我跟他结婚当天就因为他没带证件迟到吵架吵得很厉害，差点离婚。我等了他很久，他说他没有带证件，我觉得简直匪夷所思，然后他怪我小题大做。但我有种莫名传统的观念，也可能是一种不恰当的责任感，就感觉哪能因为这种事情离婚。但这个隐患一直都在我心里，和他在一起，我一方面觉得这是我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丈夫。另一方面，我觉得他根本不会和我同心同德走到最后。多提一句，这次离婚我依旧等了他近一小时，荒诞的是两次的时间都是他订的。

原谅我，我实在是有点想笑。不是笑话任何一个人的行为，而是被你描述后有一种HBO黑色幽默剧的感觉。

幽默剧至少还有逻辑，生活屁逻辑都没有。

我发现，你在这结婚和离婚这两件事里对好些预兆性的信息很敏感，很有古时候拿龟壳卜吉祥的感觉。你很在意这种预兆么？

是的啊，有些时候你就是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头。庸俗一点地说，我知道他不是the one，可能早在结婚当天就知道了，但我还是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好，过日子难免磕磕碰碰，我要给家人一个交代。

那现在结束了，在你看来是“命运的裁决”其实在结婚当天就已经开始了。

结婚当天以前就有预兆。我觉得我也有很大责任，我总觉得人会变，你还记得我以前拍你那个纪录片说过一句话吗，我说人不会因为结了婚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我怀疑我是个依赖共生者，容易被感情淹没吧。我曾经有个很好的朋友很反感我这样，觉得女人为什么一天到晚都是情爱，离婚不是什么大事，难道女人都没别的事可想可操心吗？

//双方的精神契合

你期待和他共生，然后产生新的变化，并且是往好的变化？

我期待那种共同努力经营生活的夫妻关系。我觉得婚姻首先应该要忠诚的，离婚后我爸爸跟我谈过，他认为我和我的另一半缺乏某种必要的契合，精神上的契合，不是情情爱爱就叫精神上的契合，而是那种两人要有独立思想和共同目标的契合。

你爸说的“共同契合的目标”，是不是有个前提，首先得有自己的目标？还是说，可以两个人都没有明确的自我目标，然后磨合出一个共同目标？

后一种。但是我觉得我也有一定责任，我在婚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处于low self-esteem的状态，也没有特别的行动力，甚至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目标。所以一个迷茫又行动力不足的人 ，一个缺乏契约精神的人。大家就很容易鸡同鸭讲，我曾经试图沟通过，但是都是无效沟通。沟通啥呢，于是我就会本能地逃避。我有时想想，真的是靠爱情或者激情，或者不知道什么，反正是非功利化的某种情感走到一起的。但感情淡了怎么办，我尝试交流无果，我就埋进书堆里，他拒绝沟通后就去出轨了。

我们对非功利化的情感期待总是极高的。这可能是文学作品和浪漫电影的遗毒：两个阶级迥异的恋人突破重重障碍走在了一起，然后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但王子和公主在一起之后的故事从来没有人写。

对，因为前期的阻碍太大了，心理产生了过高的期待，于是在日常生活中容易失落。我以前觉得感情就要纯粹的感情，夹杂任何功利化的东西都是不好的，这个想法也不能说幼稚，但它对自己和另一半的要求太高了，可操作性不强。不过说真的，真要结婚的时候，也想过浪漫化婚姻是不成熟的，但是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问题。所以我觉得也是我自己没有很清晰的看到问题，或者说看到了问题不敢承认，觉得总会改善，总会变好。

//人的变化

法律和目前的社会道德都还是保护婚姻的，法律纯粹保护婚姻的功利性，道德保护情感的非功利性。那在两性关系里，人的变化是被谁保护的？甚至在整个社会关系里，人的变化是如何被保护的？

人的变化在婚前可以。但你签订了契约，你如果要违约就要接受惩罚。因为婚姻的基础是忠诚和稳定。我还是那句话，不能光享受专偶制的权利，不履行专偶制的义务。婚前你相对自由，劈腿或分手，受到的舆论和经济压力都要小很多。功利地说，婚前是个试错的过程。

这几年，你没变化吗？

我有啊，比如我长胖了。我朋友也说，你觉得自己还是他曾经爱的那个你吗？有点像是忒修斯之船。这些年我一点点变，最后和最初比相差很大。所以我还是最初的我吗？

嗯啊。那你的变化一定要被对方接受的理由是什么？

哈哈，我朋友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没说对方一定要接受这个变化，但因为婚姻这个契约，我是履行了我的义务的。婚姻也可以消亡，但一个人不能同时干两份全职工作。你可以协商，如果对方不同意，那就离婚。

对。但我们似乎对一个人的变化的包容度挺低的，只有谈判和结束。我觉得似乎没有契约是对此有保护的。

因为如果一个人太喜欢变化，ta不该选择婚姻，对ta来说是个桎梏。婚姻就是一个筛选，把喜欢变化、对变化包容度过高的人筛选了出去。

之前一个前辈说过这么段话我印象很深刻：伴侣往往过于在意契约，契约签订一刹那是海誓山盟的感动，但慢慢的因为契约存在，仿佛是为了契约才有的关系，完全忘了真正重要的是关系，哪怕关系是演变的。殊不知从契约签订的开始，背弃的种子就已播下。我想你是不是过于注重契约里的信任和稳定，忽略了实际关系中的变化？

我时常主动找他对话，哪怕发现问题后我也尝试过对话解决。但对方不爱讲实话，对话应该是双方坦率而真诚的，否则进行不下去。

//生活的庸常

那是什么让你和他结婚的？当初我记得采访你视频的时候，你问的问题就是否定婚姻的。

我现在也是否定婚姻的，我认为这个制度肯定会消亡，但不是现在。要说和他结婚的原因，那就是爱吧，还有一定的焦虑，恋爱谈久了不结婚不分手，难道一辈子谈下去吗。

当然我觉得还有两点：1.共同经济体，增加经济上的沉没成本也很有用，但这一点上我没啥体会，我和对方没有啥共同财产。2.孩子，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不管多少人说这种关系不健康，但事实是相当大数量的婚姻是靠孩子在维系的。

“还有一定的焦虑，恋爱谈久了，不结婚不分手，难道一辈子谈下去吗？”谈谈这个吧。

绝大多数普通人跟谁谈恋爱久了，都会遇到这个问题，换谁做伴侣到最后都一样。大家都会疲倦，都会问自己未来怎么走下去，为什么不能结婚，年龄大了怎么办，生孩子了怎么办，父母怎么想，外界怎么想。这些迫使你要去为这段恋情寻找一个出路，通常出路不是分手就是结婚，尤其是在目前国内这个环境下，对非婚两性关系的保障有限，大家总会考虑结婚这个选项。

其实也可以反问：那结婚久了不离婚，难道一直耗着吗？

结婚是一个阶段，但这个阶段通常直指终点。

我反而感觉这个选择，不是因为对这个人或这段关系的认可，而是不认可，才必须不维持现状。改变的目的不是因为现有的状态很好，而是因为现有的状态无法独立维持，似乎反而是一种对现有状态的否定。

感情一直在变化，也未必是否定，可能是要寻求某种改变。稳定的两性关系也是需要一些变化来刺激的，分手和结婚都是刺激。

为什么要刺激？为什么人无法接受一成不变？无法接受日复一日？

如果人人可以接受日复一日，我觉得不会有那么多人想要出轨了。

如同你所说，恋爱中的人还有刺激的选择：分手或者结婚。结了婚的人似乎没有选择，只有离婚一条强刺激之路。其余的刺激也是有的，但都和性有关，多人关系，出轨等等。

有些夫妻不是会让长辈带孩子，自己去度假嘛，重温旧梦。或者共同学习一个什么东西，找寻一些新鲜感，这些都是不损害婚姻关系的一些刺激。当然你说的性也是很重要的。我觉得非血亲关系都需要一定的刺激和变化才能维持活力。

我以前在一些基于心理学的功能性书籍中和电影里也看到过关于刺激和新鲜感建立，如何改善人际关系什么，但我现在开始怀疑这些东西。我觉得你的刺激和改变尝试，以及他的出轨在我看来是一个东西：短暂和瞬时的解决方案。它能延时一小段时间，但这些尝试最终都无法抵抗接下来再次到来的虚空感，又要新的刺激和改变。就像抗药性一样，人对这种刺激和改变的阈值也会越来越高。

是的，阈值一定会越来越高。所以绝大部分夫妻结婚时间久了，好像都不怎么想搭理对方。

这带来了两个问题：我们是不是真的无法在日复一日中，寻找到真的航道？我们是否真的能靠不断的刺激，寻找到真的航道？

真的航道在哪呢？你怎么判断对方是真的航道，还是根本就没有真的航道。那些找到soulmate的幸运儿们一直很幸福吗？我之前甚至想过《美丽新世界》里的生活，婚姻家庭都他妈消亡算了，大家都从流水线上生产出来最好。

这下又回到了你爸说的“共同契合目标”。两个人是不是真的有可能产生共同契合目标，你这么《美丽新世界》一下，似乎又把这个可能性直接打死了。

哈哈哈，我偶尔也会消极。是啊，精神上的契合度能保证日复一日的琐碎和生理上的厌倦之后，两人依旧能携手共进。

//虚拟男友

两人精神的契合这个事情，要追述到一个前提：个体首先要高度了解自己精神内核，这一来需要巨大的闲暇时间去深挖自我，二来需要环境的支持。一，人没有充裕时间自我支配；二，人的环境已经被娱乐消费所支配。这个前提基本毁掉了绝大多数人的自我挖掘，更难谈论精神契合了。这样造成结果就是，基本上就没有可能找到精神契合的伴侣了。

是的，中年人真的身心都好累，有空闲时间更倾向于短期反馈的的娱乐，很难控制住。每天和另一半的相处时间也很短，也没啥交流。一年到头，每天见的最多的还是同事。所以为啥那么多出轨的都找同事，我们没有soulmate是因为寻找发掘的这个过程它不是一个即时反馈的，它需要你大量的阅读、体验、深刻地剖析自己，并准确地向对方表达并与之交流，对方也是如此。这种深层次的对话很难很难。我现在根本不敢奢望能遇到soulmate。

不找的话，你就要找生活伴侣了。

那天我朋友给我叫了虚拟男友服务，其实对我触动也挺大的。其实对方是个乏善可陈的人，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没有特别内容的对话，要半小时收费50，但是他说了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他说我是他服务过的年纪最大的客户，绝大部分客户都是20多岁的女人，30多岁了大多都结婚生子要照顾家庭带孩子啊，很少有人会想这些吧。我当下就觉得，天哪，这句话绝了，不但是正确地展现了社会对中年妇女的刻板印象。还展现了一个更深的问题，就即便已经处于需要购买感情的地步了，中年妇女的欲望以及情感需求也是被漠视和不被看见的，如同在糟糕的婚姻里。我觉得这是我在整个对话里印象最深的话。我之所以对这段话印象深刻，是因为我在上一婚姻里的处境一样，我有另一半，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非常熟悉，但又非常陌生，我的情感需求无法消灭，但我无法从另一半那里获得。那么我除了忍受，就是像他一样出轨。这些想法存在就是非常令人疲惫的。

好像任何中老年人的情感诉求都不受关注吧？不只是女性的缺失。

都有缺失，但情感方面中老年男性相对更容易向下兼容，并且身体欲望排泄的渠道也比中老年女性多。说到底还是个资源问题，那么多快死的老头子还不是有小保姆爬上床啊。

hmm有意思，又一次回到了外部资源问题。

是的。脱离经济去谈社会问题，我个人觉得比较苍白。

和上一轮的“天赋”审判一样，若客观实在严重到了个人已经没有操作余地的地步，个人意志在哪？若个人自由意志没有施展空间，那只能随之而去，真的只能接受并顺从？

是的。个人在大环境面前确实很渺小，螳臂当车这个词没夸张。

那婚前不会有情感缺失吗？

婚前也有，但婚前有激情。激情能美化很多东西，掩盖很多东西。婚后激情退却后就像退潮了，尸体终于露出来了的感觉。 

20多岁女人都寻求什么？

虚拟人设的情感陪伴。我朋友给我选择的人设是温柔阳光型，还有小奶狗、小狼狗、霸道总裁之类的。我的虚拟男友是个直男，他告诉我他也接男同性恋顾客的单子，也就是说比起遇上男同，遇上中年妇女反而更让他惊讶。

//被量化的感情

我突然在想，精神层面契合为什么重要？如果重要的话，实际上我们在找的是和自己价值观相同的人，大部分时候还是从对方身上获得认可。但很多人又说自己能接受父母和自己不一样，但也爱，为什么伴侣身上不可以？

我前夫经常说，我是他的亲人，亲情大于爱情。我不同意这个说法，韩非子说过一句话：夫妻者，非骨肉之恩也，爱则亲，不爱则疏。两性关系间除了爱没有别的有效连接，而爱不是生理上的发泄，更多是精神上和灵魂上的东西。

我有朋友喜欢约炮已婚中年妇女，目标群体很精准，据说玩的也比较野。

你看啊，感情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独特的经历和体验了。它变成了一个可以被买卖，有可操作的流程以及严格的客户体验标准的商品了。

感情是不是可以被量化的。这个问题从科技角度来看，肯定可以，商业肯定更说可以。

我之前也听过，但我朋友给我买了后，我才真正接触到。你知道么，这种服务绝大部分买家都是女性，关键是绝大部分人在付出金钱交易后，需要一种沉浸式的体验。就是要求对方符合那个人设给ta带来真正的恋爱体验。你觉得这和嫖娼有啥区别？都是花钱带来愉悦感。

你感受如何？

：我觉得他不值50元半小时，我认为我能胜任这份工作。这个市场里，中年妇女的烦恼和痛苦，完全不被注意到，没有任何针对性的思考和回复，你能感受到的就是一种模板式的交流。他说男同的单，他有时候很难说出我爱你，就打出来。人们要多么孤单才会花钱听人说我爱你，这就是我思考的：我们花钱是购买爱吗？

//灵魂的伴侣和伴侣的灵魂

交流了一圈虚拟男友，还敢想soulmate吗？

当成一个梦想吧，不然下半辈子要么不停的在短暂的恋爱里路过，要么跟一个无法交流的人搭伙过日子，无论哪种都觉得很苦。

已被下了审判书了，好像都已经看见了尽头。

是的，但是这一切的前提就是我把爱当成生命中最主要的一件事，倘若我变了，把追求事业、钱或别的什么当成最重要的事，也许就不会在乎究竟和谁在一起了。因为精神上的快乐来源于其他领域，和另一半要解决的无非是生理上的需求和生活上的庶务。但我觉得我不是这种人，所以格外苦恼。

如果按照两性关系以找soulmate作为理想目标的话，找到的几率似乎非常小。但这个问题指向的似乎是一个外部不可调和的结构：个人的能力和环境的应允。

我以前总有一个观点，任何事都可以通过平等坦率的对话沟通解决。但这几年的教训就是，人和人之间很多时候没法好好说话，更难做到平等坦率。

所以说回头，我反而开始越来越怀疑soul在mate中的必要性。是否我们本身都在高估精神契合作为寻找到好伴侣的价值，而应该在找到mate后，试图产生一部分和对方有关联的soul。我也曾一直抱有soulmate观念。但这条路显然没有走通。现代人的社会关系其实非常糟糕，最后只能蜗居一隅，两性关系变成糟糕社会关系里最后的美好幻想投射，这反而带来失败后的更大绝望感。

你这个思路很好哦，放下那种执念，不要全身心的契合，只要一部分契合就好？那对方或自己很容易去外面找另一部分契合。那怎么办？多偶制？开放式关系？

那也不是。我的意思是顺序有问题，因为先带有了soul的幻想，才找mate，找不到就只能凑合苟活。

是啊，所以不要有太高的期望。也许真像老一辈人说的，跟谁结婚都一样，找不到soulmate和谁不都是一样吗，久了都要厌倦，都要面临鸡毛蒜皮。唯有家庭那种稳定感、安全感聊以自慰。

老一辈没有意识建立soul，他们光mate了。年轻一代只想要soul，不想要mate。

都是很极端啊。我很奇怪，大家都不孤独吗？没有那个了解你的soul的人，不孤独吗？我就很长时间以来觉得很孤独。

孤独感必须靠mate解决么？大部分人连自己的soul都没找，怎么可能找到soulmate。另外，我在怀疑mate可能本身和soul没关系。没有恋人的时候，个人也需要独自建立soul，有恋人后两性关系也会塑造独立的和相互的soul。但可惜的是独立的soul我们没能力建立，相互的soul我们既没时间，更没意愿。最后，把建立个人soul这件最复杂也是最基础的事情，一股脑儿全抛给了两性关系里，不出意外的失败后，就会不出意外地更换伴侣并否认两性关系。

那孤独感靠什么解决？

//原子化生活下的情感

对我来说，从整个对话里我看到两个不可逾越的事情，人的变化和生活的庸常，后者掩盖前者，前者放大后者。这两点无法超越掉，恋爱、结婚、离婚、复婚、出轨、劈腿、复仇，每一个都没有意义。

是没有意义，但人们依然要结婚共同生活，抵御外界的风险和无常。

可婚姻这个方式其实在个体原子化生活大行其道后，慢慢没什么真正价值了，每个人都可以自我保障，削弱了共同承担风险的功效，这反而让两性关系变成了更珍贵的人际关系。原子化的问题在我看来不是把婚姻给解构了，是直接把人际关系给干掉了。我以前相信这种原子化好，现在我觉得还是有问题。

亲密关系里安全感很重要，没有长期稳定很难产生足够的安全感。当然有时候激情本身能抵消这种焦虑，但过后也太虚无了。所以我就无法接受约炮这种事，我就在想我他妈离婚后要解决生理问题，还真得再找个男朋友或老公啊。

你提到生理需求解决要找老公男朋友，这都已经有工具化老公/男朋友的嫌疑了，何不彻底工具化？

我觉得性本身应该和喜欢的人发生，这一点我一直都没变。但我知道很多人是能分开的，并且好像分开还显得更健康一点。

原子化以后，人把所有诉求都拆的极开，经济的、感情的、性的、家庭的。本来屈从于外部压力进入一种社会关系是问题的一个极端，这个极端出现在我们父辈往上的所有人中。但经济独立以后，可以自由选择两性关系后，却无法进入稳定关系，甚至开始排斥和否认，这是问题的另一个极端。

是啊。亲密关系的前提在于真实性，然而我觉得原子化的社会，大家没有空也没有意愿去展现思想和灵魂中的真实性，建立的亲密关系都是看似华丽的空中楼阁，自由选择后发现事情依然不尽如人意。但我记得你曾经有次聊天时提到，你说你渴望家庭。

//结尾

哈哈哈哈哈哈哈卧槽，不敢放进文章。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我觉得可以写写，其实你那句话给我印象很深。就是人在一定时候都是渴望家庭渴望稳定的，这也是很多长期恋爱人在找寻出路时选择结婚的原因。安全感和归属感是基本需求。

我还不知道对我来说是什么。但我现在愈发怀疑我们对问题无解的无奈，是问题本身没有问对。我渴望家庭，可能有些时候就是渴望在关系里重制我的问题和前提，再来找一遍答案。

那你也看出来了，一些问题只能在一个稳定有安全感的共同框架内才能重制。

在个人生活里，问题已经问透了，比如问“我如何找到soulmate”。问完也无解，那就在关系里重新建立有关soulmate的问题：我是否能和mate一起建立起soul来？或者和mate是否有soul很重要吗？

你最后那两个问题很像心理咨询师会问的。哈哈哈哈。

...可能被西方主义反观自我那套给洗脑了...

哈哈哈哈哈挺好的，应该如此。我问你一个问题。

嗯。

你还是不婚主义者吗？或者依然那么坚定吗？

我依旧可以不婚。婚不婚对我来说不重要。但曾经对不婚的坚定是一种恐惧。

所以你不再恐惧了。

嗯。现在恐惧消退后，我对这件事没有更多个人感受了。婚姻这件事，我感觉应该不存在太多的政治立场吧？有吗？我只知道有一些人是反对人类存在的，以消除人类作为己任的，那肯定要呼吁不婚不育，其余的，婚姻本身怎么会有立场呢？婚姻影响到了什么政治境地和个人权力？至少在我们国家婚内的男女还是挺平等的。我感觉大部分的不婚主义还都是源自于恐惧。当意识到自己对某件事情的“立场”是源自于某种情绪而非政见后，这种“立场”会自然消退。

不预设立场这件事本身就很难，你变化还是很大的，我觉得哪天收到你的请柬也说不定。

...请柬众筹买婚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