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wn
Shawn

No Country for Old Men.

两次断交

(编辑过)
爱国是流氓最后的庇护所,写作是我作为失败者最后的庇护所。

Tim 是我在襄阳英语角认识的朋友,我和他已经两次断交,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再见,虽然我们生活在同一座不大的城市,各自还有几十年的预期寿命。

第一次断交发生在去年5月28日,我们两个无业中年男人在“奈雪的茶”聊天,越聊越不投机,Tim 愤然离座,第二天我删除他的微信。

第二次断交是今年2月10日,我们恢复联系不过十天,Tim 发微信让我刷题,“我最后一次劝你啊,我知道你英语好,但英语好不等于能教好,你一定要刷题,才有资格和我搭档,我教数学,你教英语,我们会是一对黄金组合!”

春节过后 Tim 在学校门口拼命发传单,终于找到一个愿意试课的学生,但我没兴趣做家教,从未表达和他搭档的意愿,刷题从何谈起?“刷题”两个字对我来说侮辱性极强。

“刷你妹啊!”我很不客气地说。

Tim 没有回复,我冷静下来,恭喜他找到试课的学生,但消息发送未成功,他已删除我的微信。

我和男性的交往一向平淡如水,不会像和女人那样要死要活,看到 Tim 删除我,我只是微微一笑,内心毫无波澜,我不明白自己为何写他,他是那么乏味的一个人,并不适合作为 subject,再怎么写,这个故事怕也很难有亮点。


2月20日,上午八点多,在公交车上,我打开上野咖啡的微信小程序,充值500元,充值前余额为17.6元,不够买拿铁,我又不想喝美式,每天十点以前,上野咖啡以六折优惠价供应两种“早安咖啡”:15元的美式和18元的拿铁。

我在上野咖啡呆到中午,一口气读完沈于渊的“在波兰,乌克兰人的双重流亡”一文,文章首发于上海知名媒体《三明治》,稿费应该不少,沈于渊在 Matters 发文只是锦上添花,不用像我一样背负收割流量、赚取 LikeCoin 的巨大压力,LikeCoin 再怎么跌,他也不会为咖啡钱发愁。

写完“地下沙龙纪要”,我身心疲惫,灵感枯竭,连嘟文都不想发,急需调整状态,恢复对写作的信心和渴望,我又开始阅读,阅读是面包,永远值得信赖,我在 Kindle 上读《二手时间》,在 iPad 上读 PDF 格式的布罗茨基散文集 Less Than One,还读了两篇很有分量的新闻稿,一篇是 《纽约客》二月上旬刊发的 The Defiance of Salman Rushdie,知名主编 David Remnick 采访去年差点遇刺身亡的作家萨尔曼·拉什迪,另一篇就是沈于渊的文章,它在我的 iPad 里安静地躺了大半年,我一直想读,拖到现在才读。

“地下沙龙纪要”在 Matters 热卖,我收获空前的支持,赚得盆满钵满,若非 LikeCoin 币值探底,我的写作收益够喝半个月咖啡—每天两杯拿铁,不管怎样,我尝到甜头,有些等不及炮制新的文章,阅读计划可以推迟,写作却不能等,“写”对我来说意味着一切,不写我只能等死。

2月27日上午,我赶在十点前抵达上野咖啡,喝特价拿铁,吸二手烟,写 Tim 的故事,又到星期一,上班族开始忙碌,整个世界都在忙,只有我闲得发疯,失业真让人发疯!必须做点什么,除了写作,我还能做什么?Tim 的故事我准备了4000字的草稿,丢弃太可惜,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写,我被这个故事深度套牢,写完才能解套。

二手烟来自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士,我几乎每次都遇到他,他坐在我左前方靠玻璃墙的角落,和我成对角线,他有时一个人,有时身边围着两个马仔模样的男人,三人同时抽烟,我对上野咖啡越来越失望,二手烟有害健康,嘈杂的音乐严重干扰写作,这里显然不欢迎写作者,我不明真相地写了这么久,或已成为咖啡师眼里的怪物,上午顾客很少,两位咖啡师在吧台闲聊,我怀疑她们故意调高音乐的音量,不让我偷听她们,顺便吓跑我这个怪物。


1月30日,我的微信公众号收到私信:“我是 Tim,我换了手机号和微信号,无法联系英语角任何一个人,你在襄阳吧,可以见面吗?”时隔八个月 Tim 突然冒出来,我有点意外,他主动联系我,我没理由拒绝,便添加他的微信,他的新昵称是“数学家教李老师”,我差点看成“数学家……”。

第二天下午,我和 Tim 在江边新修的公路上散步,晒太阳,他说他还在刷数学题,“我真的很需要钱,缺钱缺疯了,老婆每月给我800元生活费,仅够吃饭,等到正月十六中小学开学,我就去学校门口发传单招生。”

Tim 投资了四个商铺(他母亲出资),每月可收租5000元,财权由老婆掌管,有些诡异的是他和老婆从未生活在一起,俩人都是二婚,结婚数年一直分居,住各自的房子,他们没有小孩,老婆和前夫有个女儿正在上大学。

“招不到生怎么办?”我提出质疑,去年春天他说过同样的话,后来没招到学生,他荒废一整年,每天泡在乒乓球馆,无心刷题。

“招不到生也没办法,等到九月开学……”

我已经出离愤怒了,差点掉头就走,我打断他:“你在玩弄我啊,现在距离九月还有七个月,七个月啊,缺钱早就饿死了!你在炫耀800元的低保收入,这样聊天缺乏起码的诚意,很没意思。”

我的抗议收到效果,Tim 变得真诚了许多,他是可以正常交流的,尽管经常抽风,我怀疑他有轻度精神分裂症,或强迫症,容易在不明原因的刺激下出现交流障碍,不断重复一句话或一个词,让对话另一方抓狂,第一次断交就是因为我看清他的症状,受够了这个神经病。

我们聊到去年十二月的疫情海啸,Tim 疑似感染新冠,症状不明显,他老婆症状严重,俩人吓得不敢见面—她不让他去看她,我询问他年过八旬的父母是否安好,他说他们很安全,并未染疫,他父亲是退休高级工程师,曾任职于本地知名的建筑设计院,养老金丰厚,不怕足不出户,两位老人也没有严重的基础疾病。

前些年 Tim 还和父母同住,母亲做饭给他吃,后来他们把房子卖了,在老年公寓买了两套一居室,他和父母各住一套,母亲年纪大了,不再给他做饭,他一个人吃。

Tim 认可中国的防疫政策,支持“动态清零”,把美国死了100万人挂在嘴边,我几乎不和他聊政治,他对政治没有兴趣,或一无所知,说只要还能收到房租,他就坚决拥护共产党。

“收不到房租呢?”我不怀好意地问。

“那可不行,那我就去找政府闹。”

他四间商铺中最大的那间存在产权纠纷,一度收租困难,亏得他老婆伶牙俐齿,不怕撕破脸皮才要到钱,女人收租有天然的优势,她对他不可或缺。

Tim 被老婆管得死死的,他的生活费几乎是按天领取,不是一次性拿到800元,他手上经常不到十块钱,仅够坐公交车,或吃一碗面条,那个女人不光从经济上控制他,还干涉他的个人生活,比如他没有在老年公寓会客的自由,因为老婆不喜欢,我嘲笑他不够男人,他却自豪地说:“你不懂,有老婆管才幸福!”或许他是对的,我在婚姻里享受绝对自由,婚姻却很不幸。

他36岁第一次结婚,婚姻持续了几个月,没有小孩,几年后他通过相亲认识现在的老婆,相亲无数次终于成功,他很珍惜她,“在这个世界上,我只 care 自己的老婆,别的女人和我无关!”他很反感我对街上的女人评头论足,每次都及时制止:“别说了,小心被听到你要挨打!”

Tim 连女人都不愿意聊,我们自然没有共同语言,他的英文很差,基本不能交流,用英文聊过几次后,我决定和他只说中文,他说他自学英文十年,真是白学了,并非我诋毁他,他一直想教英语,但未在任何机构获得教职,未能将所学的知识“变现”。

除了打乒乓球,Tim 没有别的爱好,他刷数学题是为了有朝一日变现,做家教挣钱,就像他曾经苦练硬笔书法,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工作需要,疫情爆发前他在一家小型培训机构教书法,每月有固定收入,2020年2月封城期间老板电话辞退他。

Tim 想过靠乒乓球挣钱,说他的技术完全可以当陪练,可惜他不在一线城市,本地没有陪练的机会,除非当教练,他一辈子生活在襄阳,只出过一次省,是在培训机构打工时去义乌总部培训,他去过的最大的城市是武汉。

1月31日的见面持续近两小时,我们从“西湾印象”休闲公园散步至融创·滨江壹号(这个楼盘去年年初烂尾),然后原路返回,临近下午四点,我要去美术学校接女儿,Tim 和我一同前往,我让女儿喊他叔叔,她瞅了他几眼,害羞不肯喊,附近有个公交车站,我和他仓促告别,估计谁也没想到十天后会断交。

近些年我和 Tim 见面多达数十次,没有共同语言并不妨碍见面,两个长期失业的中年男人,像被世界遗弃的野狗,急需对方陪伴,也相互撕咬。


3月3日上午九点多,我一个人在家,隔壁学校的高音喇叭吵得我不敢打开 iPad 写作,我的卧室,家里最适合写作的地方,正对学校操场,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教官严厉的声音还是往耳朵里钻,学生每天在操场上集合,聆听教官训话,跳孝心操,喊爱国口号,行政楼顶部赫然写着“为党育人”,操场主席台后面写着“听党话,感党恩,跟党走”,义务教育学校已堕落成党校,女儿即将幼儿园毕业,今年秋天就要成为这所党校的学生。

我郁闷,烦躁,上午的写作计划又要泡汤了,哪怕去上野咖啡吸二手烟,只写一小时—我要赶回家做午饭,也比呆在家里强,我的恨国情绪突然爆发,开始大喊反动口号,越喊越激动,我咬牙切齿,捶胸顿足,对着空气挥舞拳头,直至声嘶力竭,然后整个人轻松多了,我终于学会收放自如地发疯,知道发疯是怎么回事,发疯也不过如此。


一月底见面时 Tim 无意中透露他偶尔还去游戏厅打游戏,我追问细节无果,不禁猜测他可能年少时沉迷于游戏,人到中年还不能自控,玩游戏容易无节制地花钱,这就不难解释他为何只能按天领取生活费。虽然贵为房东,Tim 从未亲自收租,对租金没有支配权,之前是母亲收租,她给他发钱,结婚后权力移交给老婆,家人鼓励他去找工作,说打工挣的钱可以自由支配。

Tim 学历不高,电大专科毕业,学土木工程,估计是利用了父亲的关系,他毕业后顺利进入一家工程监理公司,好景不长,他因为工作疏忽,或能力实在有限,酿成重大监理事故,完工的建筑和设计图纸不符,他丢了工作,还差点坐牢,父亲也帮不了他。

Tim 的命运从此充满坎坷,早年的经历他不愿意详谈,据不完全了解,他做过小本生意,卖过保险,当过餐厅服务员,干过搬运工,他嘴巴比较笨,不适合做生意,卖不了保险,后来和老婆一起开店也不幸赔钱。

他在沃尔玛做兼职,按小时计价搬运货物,经理故意整他,总是给他安排凌晨五点的班次,他怀着美好的愿景入职某五星级酒店的餐饮部门,以为有机会说英语,却难以忍受连续站立八小时,餐饮行业永远在招人,有些餐厅很黑,打着招聘的旗号骗取免费劳动力,试用几天后辞退,也不支付工资。

加入襄阳英语角改变了 Tim 的人生轨迹,他有幸结识热衷于培训事业的群主 Johnny,耳濡目染之下,Tim 盯上教培行业,毕竟他也算读书人,还是得想办法靠知识挣钱。

2020年初丢掉书法教职后,Tim 调整方向,根据 Johnny 的建议主攻数学,他不再依附于某一家机构,而是单打独斗做家教—老婆不反对他在老年公寓授课,Johnny 曾给他介绍学生,俩人分享利润,他固然始终无缘自己心仪的英语教职,但也阴差阳错地靠其他领域的知识挣了钱。

2021年夏天,国家出台严厉管制措施,教培行业遭受灭顶之灾,Johnny 在英语角微信群变得沉寂,听说他的机构亏损严重,投资人的钱打了水漂,Tim 靠知识挣钱的美梦也随之破灭。

2021年10月下旬,我在家门口的 KFC 请 Tim 喝十元的拿铁,谈及国家的教培行业新政和从业人员受到的冲击,他有些自暴自弃,说他已停止练习书法,也不再刷数学题,没有希望变现的事,他是不会去做的。

“那你还学英语吗?”

“学英语有什么用?又不能变现,请你不要再和我谈英语,我从来就没真正喜欢过它,最多只是‘不讨厌’,乒乓球才是我的最爱。”

不喜欢英语,却坚持自学十年,他是如何做到的?不过也不好说,人生充满矛盾,就像我不爱自己的老婆,一眨眼我的婚姻也持续了十三年,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第二天上午我和 Tim 去全民健身中心的免费乒乓球馆打了一场球,前三局我赢了,后来他连扳四局,可能是我体力不支,或是他适应了我的三板斧,我多年不打球,他的拉球对我比较有杀伤力,但动作一看就不规范,我觉得他很难谋求陪练的工作,球馆保洁倒是蛮适合他。

靠知识变现无望,Tim 又盯上餐饮业,2021年11月他成功入职“荆楚名灶”风味餐厅,两天后离职,没拿到工资,他说那家餐厅其实不需要人,只是趁机榨取他,工作很辛苦,而他不过是想挣点零花钱,犯不着拼命,他挑工作有一个重要标准—不能太累,这限制了他的机会。


加入襄阳英语角也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不然至少没有这个故事,我2012年5月首次参加英语角的活动,后来去外地打工,2017年8月回到襄阳,初次遇到 Tim 是同年深秋或初冬,他在一群人中很不起眼,我们几乎未作交流,活动结束时也未互留联系方式,2018年我又赴外省打工,再次见到 Tim 已是2019年,在英语角新成员 Harry 的咖啡馆。

Harry 有意将自己的咖啡馆开辟成英语角活动场地,他在微信群踊跃发言,添加各路好友,包括我和 Tim,于是才有我和 Tim 的重逢以及后来的故事,我和 Harry 一度走得很近,动过写他的念头,却不敢动笔,他是个敏感的人,容易被冒犯—这句话就严重冒犯他。

Tim 固然乏味,但最大的优点是不介意被写,我有两篇日记专门描写和他的见面,涉嫌侵犯他的隐私,他读过之后并无过激反应,默许甚至纵容我继续写,赋予我写作中的“无限开火权”(原指 NBA 球队的当家球星享受无节制投篮的特权)。

Tim 想过写自传,写了几千字后放弃,我曾经和他开玩笑:“那我帮你写,书名就叫《一个乏味的中年男人》,挣到钱我们平分。”

不行我要坦白交代了,Harry 其实是化名,他的“咖啡馆”也不是咖啡馆,而是一家餐厅,竞争对手包括华莱士和 KFC,顾客主要是中小学生,当然 Harry 也卖咖啡,他在收银台摆了一台家用咖啡机,满足少数客人的需求,自己也喝,我是否已侵犯 Harry 的隐私?担心他读到这里要和我绝交。

交往的前几个月是我和 Harry 的蜜月期,我频繁光顾他的餐厅,度过许多难忘时光,我们经常聊得天昏地暗,直到餐厅午夜打烊,我和 Harry 同样孤独而敏感,区别在于我很难被冒犯,我应该是不小心冒犯到他,没有激烈的冲突,但心里有了阴影,我很长时间没再去餐厅,当然后来还是去了,我们“相逢一笑泯恩仇”,只是学会保持距离,男人之间的交往,距离本不宜太近(同性恋除外)。

2019年 Harry 的餐厅举办过几次大规模活动,英语角群主 Johnny 和几位元老级成员都去捧场,为餐厅贡献了营业额,听说群主还抽取利润,那种盛况如今恍若隔世。

我偶尔和 Tim 相约前往 Harry 的餐厅,举办三人英语角,Harry 喜欢偷拍我和 Tim 聊天,将照片分享至微信群,他可能想吸引更多人光顾餐厅,效果却不好,我手机里保存着一张2019年11月我和 Tim 的合影,Harry 似乎故意把我们拍得很老,尤其是我,稀少的发量在灯光下显露无遗,这幅模样很难为餐厅代言,吸引英语角的年轻女性。

2020年初疫情爆发后,Harry 的餐厅停业两个月,房东减免了大部分房租,同年四月餐厅恢复营业并持续经营至2022年春节,我不定期光顾他的餐厅,主要是作为朋友找他聊天,很少消费,他的咖啡性价比不高,我的消费能力也日益萎缩。

2022年2月中旬,Harry 的房东突然通知商铺要拆迁,餐厅必须立即停业,房东补偿了两个月的房租,Harry 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新商铺,加上疫情带来的不确定性—Omicron 变异株已开始在上海蔓延,他决定推迟新店开业计划,后来疫情愈演愈烈,餐饮业被“动态清零”折磨得死去活来,彻底躺平反而是明智的决定。

我和 Harry 偶尔微信聊天,2022年8月和11月他两次被封控在家,比我多一次,十二月中旬 Harry 感染新冠,症状严重,怀疑和打过疫苗有关,他知道我正在写 Tim 的故事,我甚至和他分享写作片段,他那么敏感,或已猜到我也在写他,所以他非常谨慎,不透露任何多余信息,餐饮业正在复苏,“动态清零”已成历史名词,我却不敢询问 Harry 的开店计划。


Tim 的故事写到这里,等待加工的草稿(包含仓促写下的笔记)还剩1000多字,明天是计划的截稿日期,部分内容已来不及加工,只能丢弃,草稿是把双刃剑,白纸黑字弥补记忆的不足,也限制我发挥想象力,几千字的篇幅耗时两周,不能再耗下去,Tim 只是一个乏味的中年男人,又有多少人对他感兴趣?我恨自己不能像《纽约客》编辑那样与知名作家座谈,轻松发表重磅文章,恨自己永远处于写作食物链最底端,只配与 Tim 这样的 subject 为伍,我恨加密货币市场像个黑洞,辛苦写作挣的 LikeCoin 都被吞噬,我的收益至今还在60美元上下浮动,和去年春天持平。

第一次断交之前的几个月,我与 Tim 频繁见面,草稿记录了见面的时间、地点、谈话主题和散步路线图,比如2022年1月14日,我和 Tim 在万达金街“蒸食汇”小碗菜餐厅共进午餐,他买单,然后去瑞幸喝咖啡,我买单,我们坐在瑞幸二楼最里面的位置,他指着墙上的海报问:“这句英文什么意思?”我很尴尬,他的举止像小孩子,也像精神病人,更可怕的是他突然大声说起英文—如果那可以称之为英文,我不想让别的客人觉得我和精神病人在一起,提醒 Tim 注意公共场合礼仪,我们离开瑞幸,步行前往附近的“九丘图书馆”,他一路上继续大声飙英文,我始终以中文应对,他抗议:“We are American, we don’t speak Chinese!”

2022年正月初一下午,我发微信给 Tim 拜年,他正忙着应聘,他从网上看到餐厅招聘信息,然后致电 HR:“你们招不招人?”春节假期当然可以求职,问题在于 Tim 并非迫切需要工作,他分明对辞退自己的餐厅怀恨在心,专门选在大年初一这天骚扰 HR,将怒气发泄至整个餐饮行业,我提醒他:“请尊重 HR 休假的权利,医院精神科过年不打烊。”

四月中旬,因在高中同学微信群发表过激言论—“祸国殃民的某人,还有脸开始第三个任期吗?”我的微信号被限制登录三天,需找人辅助解封,我想到 Tim,他有些不乐意地答应帮忙,于是有了4月19日的见面。那是我们最长的一次见面,从上午十点持续至下午四点,在万达广场 KFC,我请 Tim 喝五元一杯的拿铁(咖啡包月卡特惠价),他帮我解封微信号,共进午餐后,我们乘坐免费公交前往东津新区的民发世纪广场,在“奈雪的茶”品尝新上市的茶饮。不知受了什么刺激,Tim 突然夸赞起我的乒乓球技术,“我能看出来,你的功底不错,你以前是乒乓球特招生吧?是不是从国家队退下来的?”他目睹我长期无业还四处消费,怀疑我存了一大笔钱,我怎么否认都没用,他硬说我是隐形富豪,还利用他有限的词汇量生造了英文单词 CashKing,当作我的绰号。万达广场至东津新区车程约一小时,车上乘客不多,我和 Tim 坐在后排,俩人昏昏欲睡地聊天,他首次披露早年在工程监理公司的经历,并回顾了自己短命的第一段婚姻,他曾和前妻打官司,要求她退还婚房。

4月30日下午,我在长虹路“奈雪的茶”写作,鬼使神差地给 Tim 打电话说请他喝咖啡,他欣然同意,我提前买好咖啡,他到了以后端起杯子两口喝完,像喝水一样,没几分钟他坐不住了,我提议去外面走走,两个大男人和“奈雪的茶”确实不搭。我们路过他的初中母校,不起眼的一所学校,他说几十年都没什么变化,可能是在街上看到美女,我试图将话题引向女人,他很恼火,用“我只 care 自己的老婆”堵住我的嘴,杀死对话。

5月8日下午,我在长虹路星巴克写作,一抬头猛然看到 Tim 的背影,他乘坐电梯上二楼,估计是去沃尔玛购物,过了一会我打电话约他,他的反应比较消极,似乎终于厌倦和我交往,但还是答应见面。Tim 身穿休闲T恤和短裤闯进来,在我对面坐下,他歪着脖子打量我,分明对我老是出现在星巴克感到不解,或不屑,他问我写作挣了多少钱,我不卑不亢地回答:“写作基本不挣钱,我写作也不是为了钱。”我们很快离开星巴克,去了附近的小公园,可是已经没办法好好聊天,他认定我存了一大笔钱,不断重复“隐形富豪”和“CashKing”等荒诞的说法,我哭笑不得,用“神经病”回击他。

5月28日晚上八点多,Tim 应邀出现在长虹路“奈雪的茶”,依然身穿我熟悉的休闲T恤和短裤,我礼节性地问他怎么来的,他说坐公交,转了一趟车,我问为什么不骑共享单车,他说公交车更便宜,我说不对啊,从老年公寓骑车过来只需十分钟,两块钱就够了,转一趟公交则需三块钱,他坚持说公交车更便宜,我说明明共享单车更便宜嘛,纠缠数个回合后他被惹怒,“这个问题不重要,不要再讨论了!”

Tim 又问起我的存款,我如实相告,他不相信,眯着眼睛看我,似乎在说:“这个疯子,穷成这样也敢来消费,还不赶紧打工挣钱去!”面对强烈的质疑,我始终保持克制,他的话越来越离谱,我已不能分辨他是装疯卖傻,还是精神病真的发作,我开始偷偷用手机录音,永久保存了最后两分钟的对话(文字稿见附录)。

我将录音文件分享给 Harry,他未予置评,我期待他帮腔说 Tim 是个疯子,却忽略我在他眼里也很疯狂,他只想远离我和 Tim 这两个疯子。


附录:第一次断交前的对话

Tim:我想知道你的积蓄到底有多少,你告诉我,我们是好朋友,你告诉我。

Shawn:呃……

Tim:几位数?

Shawn:我存了几万块钱。

Tim:你不要说把钱捐出去了噢,不要说你把多少钱都捐给希望小学了,那种话我不想听,你不要说把一百万都捐给希望小学了,还剩几万块钱……

Shawn:存款是一方面,还可以挣啊。

Tim:好好好好好……我不跟你讨论这个问题了,以后永远不讨论 CashKing 的问题。

Shawn:我有劳动能力啊。

Tim:好好好好好……永远不讨论这个问题了。

Shawn:万一需要钱,没有办法了,需要去打工,我可以去打工。

Tim:不讨论钱的问题了,不跟你讨论 CashKing 了,谈写作吧。

Shawn:是你在讨论钱,是你一直在讨论。

Tim:我是想问你啊,我们是这么好的朋友,你却跟我说假话。

Shawn:我已经告诉你了,okay,你觉得不可思议吗?

Tim:没有不可思议。

Shawn:难道…(被打断)

Tim:你可以把钱捐给希望小学。

Shawn:难道…(被打断)

Tim:我们去查,去查好吧?你捐给哪个地方了?账户,银行账户?四大行是你开的吧,四大行是你们家开的吧?

Shawn:难道存款几万就没资格来这里消费?

Tim:把你所有的历史账户全都调出来,你敢跟我较真吗?你是捐给哪个希望小学,还是捐给美国的哈佛大学?我们去查你开的户头,一笔一笔地查,你敢不敢?

Shawn:你觉得…(被打断)

Tim:你要跟我较真,我就跟你较这个真。

Shawn:你觉得我在这里消费对你是一种冒犯,是吗?

Tim:不是冒犯……

Shawn:你觉得你被冒犯了吗?

Tim:你是不是 CashKing 跟我没关系,我把你当朋友,你却不跟我说真话,我不想跟你做朋友了。

Shawn:但是我已经说了真话,是你说我没说真话。

Tim:好了不说了,不讨论 CashKing 的问题了。

Shawn:你觉得受到冒犯是吧?

Tim:我觉得,我觉得我们是好朋友,我问你手上有多少钱,你却骗我。

Shawn:我就几万块钱啊,okay?

Tim:我回家了,不跟你说了,拜拜,下次再聊。


2023年3月13日下午定稿于檀溪路闲叙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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